深宫之柳

　　三天后,是李昊乾的登基大典。
　　李仲允第一次穿着朝服于众臣之首走进了朝堂。
　　仪式还没有开始,众臣的窃窃私语声时不时传入了李仲允的耳中。
　　“诶,刘大人啊,你说咱们这位新皇上是不是……呃，那方面不太行啊?”
　　“胡扯,原先太子妃的孩子打哪儿来的?”
　　“也是,不过,那为什么到现在皇上身边就两个女人啊,一个白家的,一个赵家的。”
　　“诶,两位大人,容我插一句,我一直没搞明白皇上当初为什么娶了赵隶炎的女儿作良娣啊,这赵隶炎原先不是安如海的人吗?”
　　“你小声些吧,啧,还不是先皇的意思。你难道没听说赵隶炎后来倒戈了吗?帮了皇上好大的忙呢,所以自然要拉拢。唉,皇家娶人八成都是拴人用的,一入宫门深似海哟,你当是什么好事!”
　　“这样啊,唉,这国丧三年真是耽误人呐……”
　　“哎哟,大人,你莫不是急着等选秀呢吧,好赶紧把自己家女儿塞进来?”
　　“别胡说！”
　　“我看呀,还不如把家里女儿嫁给三王爷呢,这女婿多俊!”
　　“哧——得了吧,自那场诗会后,柳王成了多少京中女儿的梦中情郎,你呀，排不上号!哈哈哈……”
　　“是啊,玉树临风,才华横溢,还是得圣宠眷顾的亲王!柳王府门槛子没被踩破我倒是稀奇了。”
　　“王爷年岁也不小了,怎的还没说亲?”
　　“保准跟现在皇上一样,不娶则已,一娶就认准一个人喽!”
　　“唉呀,这样的男子,我要是个女人,我也爱啊……王爷恕罪!”那人对上了李仲允高深莫测的目光,吓得一激灵。
　　“王爷息怒……”那帮人唯唯诺诺地躬身行礼。
　　“我没生气,各位如此称赞我,实在是惶恐啊。不过你们议论我就罢了,怎么还能对皇上说三道四呢?得,不用,”李仲允抬手制止了想要下跪的几个人,“就当我没听见。还有,”李仲允又看向刚才那人,勾唇一笑,“大人还没有我家侍卫长得好看呢,别瞎想了。”言罢,李仲允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那些人。
　　“啊?”那几人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皇上驾到——”一声吆喝,朝堂内瞬间静了下来,朝臣个个垂手恭敬侍立。
　　伴随着几声钟响,身着朝服龙袍,头带琉璃冠冕的李昊乾徐步踏进殿内,穿过两班朝臣,上了御阶，转身面对殿门,背对龙椅,扬臂甩袖,落坐龙椅,一种强大的压迫感震得众人不敢抬头。
　　刚刚眼前一片的明黄色晃得李仲允有一瞬的失神。原来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啊,眼前之人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
　　李仲允低着头,手心微微冒汗,明明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却又仿佛隔了万丈鸿沟。
　　“新皇登基——众臣——朝拜——一跪——”两班大臣齐齐跪地。
　　“一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二跪——”
　　“一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三跪——”
　　“一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拜伏于地,不再起身。
　　“奉天承远,皇帝诏曰:新帝即位,大赦天下。臣女白氏,贤淑恭良,朕厚爱之,册为皇后。臣女赵氏,秉性纯良,册为贵妃。柳亲王李仲允,深得朕心，赐正一品官衔,六部行走自由,出入皇宫不用奉诏。其余众臣,任期满十年无差错者，皆升官品,钦此——”
　　“臣等叩谢皇恩,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仲允伏在地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这……这天大的恩赏……简直史无前例。
　　“众位爱卿,平身吧。”李昊乾抬了抬手。
　　“谢皇上。”众臣整齐起身,垂手侍立。
　　李仲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御座上高高在上的李昊乾。透过李昊乾眼前的琉璃,李仲允能看到皇兄那双眼正带着笑意温和地望着自己,李仲允的内心恍若有一股暖流淌过,原来被人无条件偏爱的感觉这么好。
　　李仲允情不自禁对李昊乾报以一笑,皇兄,感谢你给了我立足于朝堂之上的底气,这世上最特殊的尊荣与信任,臣弟定不负皇兄厚爱,必竭尽此生倾力相助,以报圣恩。
　　“诸位爱卿,你们同朝为臣,朕不希望朝堂之上尔等异心,更不希望有人擅揣圣意,离间君臣，私下妄议朝中之事,对朕亲近之人心怀嫉恨,风言风语。如有发现,必严处不赦!”李昊乾厉声道。
　　“臣等遵旨。”众人都能听出这最后一点指的就是李仲允,有些人心里不免就泛起了嘀咕,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敢露。

　　散朝后,李仲允仍然有些恍惚,他慢慢地走着,依稀能感觉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屑，有讥讽……
　　但李仲允却没有心情去管他们,他知道在众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出身卑微,空有才华却无实干的花瓶王爷,全靠着圣恩眷顾才坐到现在的位子。
　　不过,李仲允倒是希望他们这样想,毕竟无实干就是无实权,无实权就意味着不会对皇位构成威胁。
　　“三弟!”一声轻脆的女声拉回了李仲允的思绪。
　　“姐姐有什么事吗?”李仲允看到安康,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也没什么事,就是父皇走了之后太难受了,想多和皇兄和你聚一聚。”
　　李仲允鲜少能看到安康收了性子心情低落的伤心模样,不免心中一酸。
　　“姐,别难过了,我陪你去见见皇兄,想来皇兄现在一个人应该也挺孤单的。父皇走了,咱们谁心里也不好受啊。”李仲允红了眼眶。
　　“行了,”安康拍了李仲允肩头一掌,“咱们可都别哭了,新皇即位这当口最容易有是非,咱们可不能垮了。走吧。”
　　“姐姐说的是。”李仲允轻叹一气,转身与安康一同向回走去。

　　李昊乾显然很高兴李仲允和安康能来,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臣弟恭请皇兄圣安。”
　　“妹妹见过皇兄,请皇兄安。”
　　“快起来,一家人这么多礼做什么。”李昊乾的神态有些疲惫。
　　“皇兄这是有什么烦心事?”李仲允的目光落到了李昊乾手中的奏折上。
　　“兵部上的,你看看吧。”李昊乾苦笑了一下,将奏折递给李仲允。
　　李仲允展开奏折,越看越是心惊,看到最后,他的脸都白了。
　　“哲寒部……”李仲允的手在抖,哲寒部就是昔日母亲惨死的地方!
　　“是的,哲寒部时隔十七年卷土重来了。当年的可汗哲忽儿已经死了,接位的是哲忽儿的儿子哲单平,这个人足智多谋,手段极多,比哲忽儿还要难对付得多,现在的哲寒部比之前更为强大。”李昊乾拄着头,面露苦闷。
　　“臣弟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李仲允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不怪你,上次哲寒部来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
　　“皇兄,以咱们现在的实力与其对抗……”
　　“太难了。”李昊乾长叹一气,“虽说这些年国力恢复得很快,但与之相较还是差了一大截,打不起啊!”
　　“和谈不行吗?”安康怯生生地问。
　　李昊乾和李仲允闻言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折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咳,”李仲允默默想转移话题,“这哲寒部也真会挑时候,新帝即位，国内一切尚未步入正轨,他们就趁虚而入，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也不是不能打……”李昊乾攥紧了拳头。
　　“就是敌强我弱,胜算小,损失也会极为惨重。”李仲允接下了后半句。
　　“你们为什么要回避我的问题?”安康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没什么的,安康,我们都会解决的,你先回去陪陪母后吧。”李昊乾说。
　　“别想赶我走!”安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案上的奏折。
　　“姐!”李仲允慌张的站起身。
　　“安康!别看,听话,放回来。”李昊乾的神态也极为焦急。
　　安康狐疑地眯了眯眼睛,后退几步,展开了奏折,上面的一句话赫然映入眼帘:哲寒使者言如欲和谈,则岁贡十万白银,五千战马,及以公主和亲,但见公主,则停战,余者皆可缓之。
　　“安康,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你听话……”李昊乾站起身。
　　安康抬起头,缓缓合上了奏折,一时看不出她是何心情。
　　“姐……”
　　“不就是远嫁和亲吗?我嫁就是了。”安康眼中泪光闪闪,但仍倔强地抬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安康,妹妹,别闹,你根本不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安康咬着嘴唇,硬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只要我去和亲,就可以保留大唐的实力,给大唐以喘息蓄力之机,好在将来可以一击毙敌,大唐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姐,你那么骄傲一个人,从小到大没受过半点儿罪,你怎么能去那儿受辱?”
　　安康凄然一笑:“我做公主养尊处优这么多年,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更何况,我既然顶着公主的名衔,就要尽公主的职责,为了国泰民安,为了大唐万千生灵,我必须去,没的选。只是,父皇尸骨未寒,我便出嫁,终究是忠孝不能两全了。”
　　“姐……”李仲允哽咽着转过头,内心痛苦至极。
　　李昊乾用手支着额头,泪水顺着脸庞无声地滑落,终是妥协了。
　　“妹妹,你识大体,只是,母后那边怎么办啊?母后刚失了父皇,现在又要让她失去女儿,母后素来最疼你,不可能答应……”
　　众人沉默了。
　　“我倒是不介意我自己去说,可我怕母后把我扣那儿。”良久,安康闷闷道。
　　“朕去吧。就算是太后也不能伤及龙体吧。”李昊乾叹了口气。
　　“但你会被骂个狗血喷头,什么薄情寡意一堆乱七八糟的都要扣到你脑袋上,而且我看母后未必不会自己去伤及龙体。”安康面无表情地说。
　　“所以还是臣弟去吧。”李仲允轻声说。
　　“就不能瞒一瞒吗?到时候我一走,母后也没法子啊。”
　　“安康，”李昊乾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一,和亲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第二,此举极为不孝,你不能远在哲寒还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臣弟去。”李仲允又说了一遍,站起身,顿了一下,“皇兄,看情况不好你得来救臣弟啊。太后之怒,臣弟受不起啊。”
　　“放心,朕的人,哪都有。”

　　李仲允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太后的宫殿外,在下人去通禀的时候,李仲允在心里反复斟酌用辞,手心都冒汗了。
　　“王爷,太后有请。”
　　李仲允垂着头走了进去,毕恭毕敬地跪下:“臣参见太后。恭请太后金安。”
　　“起来吧,仲允,坐。”魏媖平和地笑着。
　　“谢太后。”李仲允紧张极了。
　　“怎么这么拘束啊,放松点,哀家什么时候苛责过你。”
　　很快了,李仲允在心里想。但嘴上却说着:“太后这些年对臣的照拂,臣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可你从不肯叫哀家一声母后,一口一个‘臣’弄得那么生分。”
　　“回太后,臣名义上并没有记在您名下,那样叫,不合规矩。”
　　“行吧,由得你去吧，”魏媖轻轻笑了笑,“最近一切都好?”
　　“托太后的福,都好。”
　　“嗯,你这次来,可是有什么话想同哀家说?”
　　“确实有一件事,不说是对太后欺瞒,说了又怕太后生气。”
　　“但讲无妨,哀家倒要看看什么事能让哀家生气。”
　　“皇兄刚继承大统,北方哲寒部又趁机出兵频繁骚扰边境，我军吃不消了,现在国家真的处在生死存亡之刻了。”
　　一听到“哲寒部”，魏媖骤然间想起了柳晚棠,心里很是不舒服:“你别说了,这是政事,后宫不得干政。”
　　李仲允沉默了片刻,仍然开口道:“我们已经和谈了,和谈条件中的一条需要公主和亲,公主本人已经同意了,皇兄也没有异议,臣特地来与太后说明情况。臣知太后爱女心切,但还请太后以天下大局为重。”李仲允起身跪地,磕下头去。
　　“啪!”魏媖猛然一拍案几,声音都在抖:“都已经是‘说明’了,连请求都不用了?当哀家是个摆设吗?哲寒部那种蛮夷之地,安康怎么能去!”
　　“太后息怒。初时臣与皇兄都想令寻他法,但公主知道后主动请嫁,句句中肯,极得大体。公主因畏惧太后不答应,才没有亲自前来。”
　　“够了!”魏媖站起身,“哀家不答应!”
　　“请太后以国家利益为先。姐姐和亲,臣与皇兄心里都很难过,自知愧对姐姐,但国家危难当前,别无他法,望太后见谅。”
　　“李仲允!你……”魏媖用手指着伏在地上的李仲允,气得直哆嗦。
　　“太后息怒。”
　　“你……你去把皇帝给我叫来,把皇帝给哀家叫过来!”
　　“太后,皇兄政务缠身,您有气您就撒在臣身上吧。”
　　“好啊,好啊,你们都跟皇帝一条心,丝毫不顾及哀家的感受,是吧!真当哀家不敢动你吗?”
　　“请太后降罪。”
　　“凭什么……哀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却都要成为你们的牺牲品!来人!给我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不,逆臣!给哀家打!”
　　“太后……这……”下人们惊呆了,他们哪里敢动李仲允啊?
　　“打呀!你们要反吗?哀家的话都不听了!”
　　下人们这才拿起板子象征性地打了几下,不痛不痒。
　　“都没吃饭吗?再不使劲,哀家一同治你们的罪!”
　　下人听了没办法,只好加大了板子落下的力度。
　　一板一板打在李仲允的后背上,李仲允痛极了却不敢喊,只挣扎着一下下叩头：“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住手!都给朕住手!”一声怒喝,李昊乾闯了进来,下人们登时吓得躲得老远。
　　李昊乾不可置信地望了魏媖一眼,蹲下身子扶起已经根本直不起腰的李仲允,李仲允在李昊乾怀里颤抖着,喘息着。
　　“母后一向善待小允,今日何以狠心至此?小允体弱,您不是不清楚,是不是在您眼中,小允的命不及安康妹妹万分之一?”
　　“你怎么同哀家说话呢?皇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安康是你亲妹妹啊……”
　　“难道小允就不是朕亲弟弟吗?再者,安康是朕亲妹妹不假,可她更是大唐的公主,不光是母后一个人的女儿!母后,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可哀家只想要女儿留在哀家身边,哀家有错吗?”
　　“母后没错,可这不是母后迁怒于小允的理由。”
　　“你们一个个如何绝情至此?哀家就想自私这么一回都不行吗?”
　　“母后,您是太后,应以国事为重。”
　　“哈,哈哈。”魏媖哭了也笑了,“果然啊,做了皇帝的人心都狠啊。李仲允，”魏媖突然大喝道,“当年你母亲就是被你父皇牺牲掉送到哲寒部最终受辱至死!你忍心看你姐姐步你母亲的后尘吗?”
　　“母后!”李昊乾愤怒大喊。
　　“没事,皇兄。”李仲允抬起头望向魏媖，“太后,父皇曾经和臣说过母亲之前的事了……”
　　“你都知道?那你不恨你父皇?”魏媖大吃一惊。
　　“不恨,臣从来都不恨,臣理解父皇。身为帝王,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牺牲在所难免。”
　　“可你父皇的所作所为间接害了你十二年!”
　　“也许……那就是臣的命吧,臣……认了。”
　　“够了。”李昊乾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太后累了,先歇息歇息吧。”言罢,李昊乾扶起李仲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弟,你……”
　　当李昊乾帮李仲允解开衣服露出后背的伤时,安康惊呼一声,随即怒道:“母后怎可如此?!”说着就要向外冲。
　　“回来,安康!你现在去只能火上浇油!”李昊乾长叹一气,“母后变化怎么如此之大,从前她真的不是这样的啊。”
　　“这不能怪太后,任哪个母亲突然听到自己最亲的女儿要永远离开自己都受不了,让太后把怒气撒出去后应该就好多了。”李仲允低叹一气。
　　“小允啊,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啊……”李昊乾心疼地将药轻轻涂抹在李仲允背上的伤上。
　　“嘶——”李仲允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禁一抖,“皇兄……轻点。”
　　“好好好,朕轻点,朕轻点，”李昊乾内心苦涩至极,“说好了要护好你,到底是没护住你,唉……”
　　“皇上,”张三从门口探过身子,“刚刚太后宫里来人说,太后晕过去了。”
　　三人闻言皆怔住了,面面相觑。
　　“那就赶紧传太医啊!告诉朕有什么用,朕又不会治病!”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张□□下了。
　　屋内的三人心情都差到了极点,谁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李昊乾默默帮李仲允上好了药后,猛一拍案几,咬牙切齿道:“哲寒部,朕必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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