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复健室窗边置备着下午茶用的红茶和点心。他们坐下来休息。
　　温斯顿从轮椅边的小桌子上拿起茶壶给两人倒茶。雪白的骨瓷茶杯里盛着琥珀色的红茶。
　　温斯顿将茶杯递给裘利亚，细长苍白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红宝石黄金婚戒。
　　裘利亚接过。
　　温斯顿看着裘利亚的手指，她的无名指上也戴着婚戒，指圈小一些，样式和他的一模一样。
　　温斯顿举起茶杯，茶杯里红茶鲜亮耀红。他皮肤冷白嘴唇鲜红，双眼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阳光钻进窗幔落在地上的一小块耀斑。
　　——温斯顿又在发呆了。
　　他的手腕苍白得发青，小臂内侧满布着纵横交错的淡色疤痕，那些横过或顺着手臂静脉划开的伤口是温斯顿从小到大一刻不曾停止的想要杀死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深切渴望，这个渴望在替裘利亚挡下子弹的时刻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也在裘利亚说愿意嫁给他的时刻消失殆尽。自从裘利亚来到他的生活里，他穿上了袖子长长的衣服戴好手表把这些阴冷的记忆全都藏起来，他以为从此以后这些疤痕就会慢慢消失，再也不见。
　　温斯顿转着轮椅想要靠近窗边，刚才进来的时候他的轮椅蹭到了阳光里，放在轮圈上的手隐隐作痛，他本能地躲避阳光。他看到窗户正下方地上的植物旁边有一摊水渍，水渍里折射着阳光，像玻璃一样亮晶晶的。他忍不住伸手在虚空中抓了抓。他太久没有晒过太阳了，身上冰凉的皮肤被反射的阳光烤出一股热气，像是要把他的皮肉烫化。温斯顿突然觉得玻璃窗外的阳光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密不透风地裹挟其中动弹不得。
　　温斯顿本该厌恶光，正如厌恶镜子里自己的脸，厌恶自己尖峭的獠牙和狼一样锋利的指甲，厌恶自己尖尖的耳朵和猩红的眼睛。但是他从来不曾向裘利亚透露半分。这些阴暗的偏执，只有藏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怪物才会被触动的伤疤和情绪，只会让他显得越发不可理喻。
　　温斯顿转动轮椅远离阳光，他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厌恶阳光。他闻到窗外草地上刚刚修剪过的青草散发出的潮湿的气味，水汽在阳光中蒸腾，气化的水雾里带着一丝丝草的青涩。他想到贝丝，贝丝幼嫩的脸上总是带着水汽，水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笑起来像一朵小小的太阳花。裘利亚笑起来也很好看，母女俩的笑容总是可以融化他被冰封百年的心。
　　他转头去看裘利亚——
　　——她想要离开自己，她一定觉得他用婚姻束缚了她的人生。
　　温斯顿低头看着自己疤痕交错像死人一样惨白的手臂，他的腿上也爬满青筋和皱褶，残废的腿和丑陋的手臂让他像一个怪物。
　　离开了散发着阳光温暖热量的窗幔，他又觉得冷了。

　　“昨天……我去见过聿修了。”
　　温斯顿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裘利亚听。
　　裘利亚清楚地听到聿修的名字，她抬头看到温斯顿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
　　温斯顿的戒指不小心轻轻地碰在骨瓷茶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成功保释，但要居家接受电子监控。”温斯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些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又沉默了许久，才接着说：“我答应了二审出庭作证。”
　　裘利亚脸色发白。“聿修的事……你不要管了。”她不想温斯顿出庭，不想温斯顿因为这件事惹上深红。
　　温斯顿垂眸。“裘利亚，你和聿修都是很聪明的人。我没有你们那么聪明，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
　　温斯顿知道裘利亚和聿修是在学校里念法律时就在一起的金童玉女，他看到的，他们两人在模拟法庭上唇枪舌剑，在公益法援上并肩作战，毕业后两个人结了婚，婚后生下一个风神族和毓灵族混血的天之骄子，然而这个孩子天生不足不满岁就夭折了，他们痛不欲生，于是无奈离了婚。
　　裘利亚一直以为他当年救了自己的命是见义勇为之，只有温斯顿知道他哪里是勇敢和无私？他分明是卑劣地跟随，鲁莽地登场。他一路看着她读书、交友、事业有成、结婚生子。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可以从黑暗里走到她面前跟她哪怕只是说一句：你好，我叫温斯顿。直到那年广场枪击案爆发，他想都没想地扑过去抱住她，任由子弹打穿了自己的尾椎骨。他从仿佛永恒的黑暗里醒来，触摸到了裘利亚眼中的暖意，自己的腿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不够聪明，总是显得笨拙。他有时候想如果当时换做是聿修，那个算无遗策的检察官一定会冷静地引开慌乱的人群，协助警察将枪手制服。但温斯顿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很慌张，他只想要保护裘利亚，哪怕那天射穿的是他的心脏也无所谓。所以如今他依然不知道要怎样帮聿修脱罪才能保护裘利亚不被牵扯进去，他很笨，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面前，别的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到底要怎么献祭自己腐朽的尸骨才能永生永世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

　　裘利亚的大脑飞速转动。
　　——昨天？聿修为什么没有跟她提起过温斯顿和他见面？今天早上聿修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电话过来跟进案件进度。
　　——不对。裘利亚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温斯顿......聿修——答应了你什么？”
　　温斯顿看着窗幔，只是摇头：“没有，他什么也没答应我。”
　　裘利亚皱眉：“不可能。你跟他说什么了？”
　　温斯顿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凉：“我什么都没说。”
　　裘利亚疑惑：“可是……”
　　温斯顿无力地挤出一个很淡的笑容：“裘利亚，聿修什么都没答应我。只是我或许……改变了一些想法。”
　　裘利亚还是不解：“你是……什么意思？”
　　温斯顿撇开目光，再次摇头：“没什么，不重要。”
　　裘利亚语塞。
　　复健室里冷气开得很大，温斯顿坐在轮椅里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遮住他细瘦的瘫腿。
　　温斯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没事了，等下午史蒂夫过来，我们一起把协议拟了，签了字，一切都会变好的。别担心，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
　　“正轨？”裘利亚疑惑。
　　温斯顿垂着眼睛顾自淡笑着摇了摇头。
　　裘利亚想到别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离婚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她现在没把太多心思放在这上面。
　　温斯顿一贯优雅地拿起骨瓷茶杯呷了一口，除了红宝石婚戒，他的左手小指上还戴着一枚代表他自己的黄金玫瑰十字尾戒，和右手拇指上那只象征家族的红宝石纯金方戒不同，玫瑰是温斯顿体内流淌的血液的气味，也是他不为人知的中间名，而十字则意味着他纯正无邪的所罗门血统。
　　“晚餐我让佩里准备了你爱吃的菜。今天贝丝好像有些感冒，晚上我陪她睡吧。”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他神情优柔，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阳光隔过窗幔，热度落在他惨白的手上，手背泛出浅浅的粉红色，像被烫伤了一样。
　　温斯顿感觉到裘利亚的注视，不经意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腿，又转头对着裘利亚温柔一笑，猩红的眼睛里满是克制的隐忍。他发现裘利亚的目光已经直愣愣地转向茶盘上被剩下的一些胡萝卜，便有些心虚地以为她又不高兴自己挑食，于是悄悄拿起叉子慢慢去把那些小胡萝卜吃进嘴里。他不喜欢胡萝卜，但裘利亚又不喜欢他挑食。
　　温斯顿把剩下的胡萝卜都吃完了。午后阳光的碎屑透过窗幔飘落在他身上，温斯顿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他觉得很疼又很暖，暖到他甚至有些困倦，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搭，像是随时都可以沉睡过去。温斯顿不太想睡着，他怕自己睡着以后会像从前一样，梦里充斥着黑暗阴郁血腥的色调，让那种不安的恐惧感又将他紧紧包围。他感到下颌有些痒，于是他抬起手挠了挠，摸到下巴上新生的一圈胡茬。这些新生的胡茬很柔软，却也比从前坚硬，他想起从前他把剃须泡沫涂在下巴上的时候，裘利亚会带着他们的女儿守在旁边，小贝丝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小脸皱成一团，嘴巴翘起来，她伸手要去抓他的下巴——她不想爸爸变成和她一样没有牙齿只能喝奶的小朋友。温斯顿问裘利亚，我要是变成小朋友了你还要我么？裘利亚说，那要看你变成小朋友后挑不挑食了。温斯顿刮掉下巴上的胡茬，小心翼翼地把贝丝抱起来，他说，那我以后好好吃胡萝卜总可以了吧？裘利亚说，再好不过。
　　在温斯顿即将睡着的时候，裘利亚在他耳边轻轻说：“温斯顿，你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温斯顿眯着眼喃喃自语：“如果我能说到做到，那该有多好......”
　　温斯顿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想说，他想把他的一切都献给她。

　　温斯顿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的指尖虚虚搭在骨瓷茶杯上，无名指上的婚戒闪着好看的金色光泽。
　　温斯顿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从黑暗里走出来，走向他的太阳。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勇敢，可以为了她豁出一切，可是当他走向她的时候他还是胆怯了。他不敢去想当他的太阳被黑暗笼罩的那天会是怎样的场景，他的太阳会熄灭么？像一颗坠落的流星一样燃烧殆尽然后消失不见么？而他又有多痛恨自己黯淡无光的影子呢？他有多想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存在呢？可是他逃不掉的。这个世上哪有什么自由可言呢？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被困在名叫“命运”的牢笼里。而现在他还要因为不能给他最心爱的女人自由而失去他仅剩的最后一丝尊严么？
　　温斯顿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这些疲惫和无力像粘稠的沥青一样缠绕住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也让他无法继续沉睡下去，可是他又实在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温斯顿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太阳向他伸出手，她的指尖白嫩柔软掌心滚烫，她说，“以后要好好吃饭，不要再挑食了。”他回答说，“好呀好呀，我以后再也不会挑食了。”他的太阳笑起来真好看，亮晶晶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他好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脸，可是他抬起手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蜿蜒着狰狞可怖的疤痕。他不敢再触碰他的太阳了。于是下一秒她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笑脸了。他的太阳是不是不要他了？他不要啊，他多想伸出手去抓住什么能让他不再坠落的东西啊——
　　温斯顿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裘利亚站在他面前，他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薰衣草的味道，他看到她的眼神忧郁得好像一对乳蓝的毛月亮。他想笑一下，可是又笑不出来。他想开口叫她的名字，可是没喉咙里像哽着一团棉花一样说不出话来。
　　温斯顿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裘利亚……”
　　裘利亚来到温斯顿身后把他的轮椅往后拖了一些，不让窗幔外钻进来的阳光伤害到他。她知道温斯顿睡着了，只是一直在做噩梦，他总是做很多的噩梦，半夜会在床上发着抖爬起来，然后悄悄爬上轮椅躲去客房睡。
　　她不明白那天她的一句气话要和他离婚为何会像诅咒一般根植进了他的脑海。
　　同温斯顿的婚姻很特别，至少和聿修的婚姻截然不同。她和聿修谈案子聊理想，这些东西温斯顿都听不懂，他很讷言，不会说俏皮话也不懂和她聊天。结婚三年，只要她不逗他，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只知道对着她说出的玩笑傻笑，笑声又哑又沉，他会被自己的笑声吓到，然后有点难过地就不笑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身上吸血鬼的特征很吓人，他总是害怕会吓到他人。
　　温斯顿在阴翳下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裘利亚正一脸伤感地看着自己。
　　“裘利亚……”他终于找回一点自己并不算体面的声音。
　　裘利亚跪坐在他轮椅前。温斯顿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知道裘利亚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裘利亚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
　　温斯顿安静地接受着裘利亚的抚弄，他感到他的手被她握在掌心轻轻揉捏，他的心好像被泡进暖呼呼的柠檬水里，咕嘟咕嘟冒着泡。
　　温斯顿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裘利亚，我们去会客厅吧，史蒂夫要来了。”
　　裘利亚眸光颤动，鲜有了执拗之色：“我们不去好不好？”
　　温斯顿轻笑：“不要担心，只是拟个协议。”
　　裘利亚却摇头，模样像极了向他撒娇的贝丝：“我不想拟什么协议，我只想你好好的。”
　　温斯顿便也淡笑着低下头用指节蹭了蹭裘利亚的手背：“我的傻豆，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会好好的呀。”
　　裘利亚握紧温斯顿的手，固执地不说话。
　　温斯顿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仰起头温柔地笑着说：“走吧，先过去看看协议，别让客人等太久。”
　　裘利亚瞳仁蓝蓝，眼眶红红，她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眼泪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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