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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我轻声背诵。
“你说的是什么呀？还挺好听的。”姨婆笑问。
“《木兰诗》啊，”我说，“说的是你替父从军的事。”
“真的呀？那你快念念，我听听都是怎么说的。”姨婆很好奇。
我念几句就解释一下，没想到刚说到一大半儿，姨婆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
“不对，不对，你说的那根本就不对。”
我有些尴尬地停下来，愣愣地看着姨婆。
“都有哪里不对呢？”
“从一开始就不对啊，我根本就不会织布，会织布的那是我姐姐玉贞。这诗是谁编的？”她的语气中竟透出一丝不悦。
我努力想了想，记忆中《木兰诗》的标题下似乎只有“北朝民歌”四个小字。
“这……我可真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呸，不管是谁编的，净瞎说！”姨婆啐道，“算了，还是我给你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饶有兴致地瞪大眼睛，却见她脱掉鞋子，盘膝坐在炕沿上，样子就像个很普通的乡下老太太。
“告诉你吧，我娘家是陇西鲜卑人，从我太爷爷那一辈子起，就一直给大户人家当花匠，所以，后来我们南下和汉人混住在一起之后，为了好称呼，就把原来的鲜卑姓氏改成了姓花。
“我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花匠，就娶了主人家的一个婢女为妻，转过年来生下了我姐姐玉贞。后来起了战事，主人家渐渐败落了，我爹只好带着我娘和我姐姐搬出来独自过活。当时是北边的柔然人和我们打仗，我爹从军出征去了，这一去就是四五年。我娘一个人带着我姐姐在家里靠织布和给别人做针线，勉强活了下来。
“我爹回来后，得了些军功封赏，就回到族人聚居的村子，用那些钱置了几亩薄田和几间屋安顿下来。又过了一年，娘生下了我。爹靠种那几亩薄田养不活我们一家人，想来想去，卖了田地，买回马匹弓箭和长矛，当起了猎户。
“靠着我爹打猎，一家人终于吃饱穿暖了。我十岁那年，我娘又生下了弟弟，那时候我已经能跟着爹爹进山去打猎了。”
“你十岁就能打猎了，真了不起！”我感叹道。
“十岁已经不小啦，”姨婆轻描淡写地说，“打猎的确要比种田好过日子一些。你想啊，种田无论赶上丰年还是灾年，都得按田亩交粮食；打猎就轻松多了，打多打少没人知道，所以也没人管。那时候，我家附近山上林子里野物多得很，只要肯花力气，不怕危险，要填饱肚子还是能做到的。”
我想起了昨晚吃过的炖熊肉，问道：“姨婆，那你和太外公都捉些什么野物啊？”
“打猎可不能挑肥拣瘦，碰着什么就得捉什么，大到熊、老虎、鹿，山羊，小到兔子、狐狸、山鸡、松鼠什么的，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捉到野猪。只有一样，狼我们轻易不敢招惹，它们都是一群一群的，精得很，特别不好对付。
“我十五岁那年，朝廷挨家挨户来征兵。那时候我爹五十岁了，身子骨已经没那么硬朗，从军只能是去送死，家里又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抵兵役。我心里一急，想着不如干脆由我替爹爹出征去吧，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挣些军功回来呢。”
“可是，你是个女孩子啊！”我说。
“我还哪儿像个女孩子啊，”姨婆不以为然地笑道，“刚跟我爹出去打猎的时候，爹说我一个女孩子家在深山老林里转来转去多有不便，就干脆把我打扮成男孩子模样。这样装扮了好多年，我差不多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女孩子了。
“真的，你看我现在和你外婆长得挺像，可是年轻那会儿，我姐姐玉贞细皮白肉的，样子特别文气，我爹娘常取笑说她像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我就不一样了，整天骑着马在深山老林里转来转去，风吹日晒，雨淋雪打，脸上黑黑的，再加上整天舞刀弄枪，拉弓射箭，硬是练出一身腱子肉，猛一看去，比平常种田人家的男孩子还壮实好多呢。”
“那……打仗的时候，你怕吗？”我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姨婆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显出不屑的样子，很认真地答道：“那还真不是怕与不怕的事儿。打仗和打猎是同一个道理，你怕，前面有危险；你不怕，前面也有危险。所以，问题不是怕与不怕，而是如果你想要活着回来，那就一定要努力看出哪里有危险，然后想办法避开它或者化解它。”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轻声吟诵，对姨婆这番话里洋溢着的朴素智慧肃然起敬。
姨婆转回身，把我早上起身后还未叠起的被子逐一叠好，堆在炕边那些被子上面。
“姨婆，你出征打仗那些年，是哪一个皇帝在位呀？”我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太武皇帝。”姨婆简短地说。
噢，明白了，我心里暗想，是那个搞过“太武灭佛”的拓跋焘。
“那你都去哪里打过仗呢？”
“行军到过好多好多地方，我也记不太清了，主要的战场都是在虎牢关一带。”
“姨婆，得胜回朝之后，你真的见过天子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没有啦，皇上召见我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再说了，我什么品级都没有，也不能上朝呀。”姨婆撇撇嘴说。
“那……你打了那么多年仗，真的没人发现你是个女孩子吗？”我更好奇地问。
不知怎的，我觉得姨婆的脸有些泛红，好像忽然之间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那些戎马岁月。
“当然有啦，李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的。”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有一次我受伤了，他一直照料我，算是救了我的命吧。我伤好之后，自己告诉他的。”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在军中那些年，我俩一直互相照应，在别人眼里就像亲兄弟一样。后来……他成了你姨公。”姨婆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温柔。
“那姨公他……”
“他三年前故去了。”姨婆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不起，”我低声说，赶忙转开话题，“姨婆，你真的得了好些军功封赏吗？”
“是呀，我和你姨公都得了，但加在一起也没有很多，那些赏银只够我们在你姨公的家乡李家庄置几亩田地和一栋屋，成亲安顿下来。后来，我们有了黑石头、白石头和花石头三个儿子，只靠种田就不够一家五口人的吃穿用度了，于是我又开始出去打猎。”
“姨婆，你从军归来的时候，没人劝过你做官吗？”我问。
“没人劝过我，但有人劝过你姨公继续留在军中做个百夫长之类的小官。”姨婆说。
“但姨公没答应？”我猜测道。
“他有点儿动心了，但我没让他答应。”姨婆果断地应道，“你要明白，打仗就像打猎，只不过敌人比野兽更狡猾一些而已，这个我们基本上能应付得来；但做官就不一样了，那都是有钱人的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对官场里的门道一无所知，根本看不出哪里有危险，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丢了性命。
“我们出征打仗不是为了英勇地去送死，而是为了打赢之后好好活下来，我不能眼看着我的男人在闯过了刀林剑树之后，反倒在官场上糊里糊涂白丢了性命。艾儿，你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很傻，对不对？”
“不，”我轻声说，“姨婆，你真是个智勇双全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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