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琦良阁内，依旧是檀香袅袅，纱幔轻垂，外界的血火喧嚣，被高墙所隔绝。

　　三位客人打破琦良阁入夜不待客的规矩，凭空出现在院子中。为首者身着素白广袖道袍，袍上无任何纹饰，唯有领口袖缘隐有流云暗纹，似有灵光流转。他面容俊朗，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眼神淡漠，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俯瞰着阁内众人。身后两人稍年轻些，同样素白道袍，气息内敛，目光锐利如电，腰间悬着形制奇古的令牌，其上光华流转。

　　他们周身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连阁中浮动的暖香和烛光，靠近他们身周三尺，便自行湮灭消散。阁中的妖魔鬼怪畏惧，躲在楼上不敢接近。

　　老板披着外袍，缓步下楼，审视那三人，说道：“几位看着面生。擅入我琦良阁，有何指教？”

　　“晚辈薛无涯，拜见灵清门四长老。” 为首的道人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大堂，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冰冷质感。他身后的二人也各自报上名来，一个叫程曦，一个叫周义。

　　那薛无涯单手一抹，一卷金灿灿的卷轴浮现眼前，“《云笈禁令·尘寰第二》凡仙门弟子，严禁以任何身份、任何形式介入人间王朝之兴衰更迭、皇位承继、政令颁行、军国征伐等朝堂事务。人间帝王自有其龙气兴衰，王朝自有其气运定数。仙门中人若以超凡之力介入，轻则扰乱人间因果，引动杀劫；重则牵引天机反噬，祸及山门根基。红尘权势如梦幻泡影，非吾等所求，亦非吾等可染指。

　　“《云笈禁令·术法第三》严禁在凡俗聚居之地或对凡俗之人施展法术、神通、符箓、阵法等超凡手段。日常所需之隐形、遁术等，亦需谨慎施为，不得惊扰凡俗、显露异象。更不可以法术强行改变凡俗之人的寿元、命格、姻缘、子嗣等既定因果。严禁在人间界因私怨、争夺等事由动用仙法神通争斗，殃及无辜生灵，毁坏山川地脉。凡争端，当远离尘世，于指定荒域或演法台解决。

　　“灵清门门下大长老重三，违背禁令，介入尘寰之事，又对凡俗动用术法。晚辈奉命，前来将其带回，交由刑司。”

　　他说话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整个琦良阁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无形的压力让妖精们几欲窒息。

　　老板无惧于他们，抱着手臂，迎向那冰冷如天道般的目光，“你们说我师兄违背禁令，敢问有何证据？”

　　那名叫程曦的弟子走上前，说道：“回四长老，自大长老来到东陵，弟子便已在暗中观察，薛师兄的话，皆是弟子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虚言，弟子甘受天道责罚。”

　　老板一言不发，却也寸步不让。说起来不算什么好名声，灵清门出了名的护短，有什么事先护住，关上门自己解决。由于公私过于不分明，因此法门从来不收灵清门的弟子。三名执法弟子自然清楚此事，眼看老板要护重三，手不由放到剑柄上。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清泠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轻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牵引，聚焦到门中缓缓步出的身影上——公子青。

　　他依旧一身素净青衫，宽大的袖口和衣摆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衬得他身形越发单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很淡，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他无视那足以碾碎神魂的仙门威压，一步步走得极稳，径直穿过大堂，最终站定在老板身旁数步之地。

　　公子青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迎上薛无涯那双不似人类的、漠然无情的冰眸。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三位怕是找错了人，金阙崩塌，朝纲震动，乃至引动九霄雷霆……从头至尾，皆是我一手谋划。”

　　“你？”

　　几乎是异口同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与荒谬。三名执法弟子冰冷无波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眼前的少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更让仙门中人一眼便能洞穿其神魂本质：残破，虚弱，仅余一魂一魄在苦苦维系。这样脆弱不堪的凡俗残魂，搅动风云？引动天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怎么？”公子青眉梢微挑，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弄，“看不起凡人？觉得凡夫俗子，便只配做人掌中玩物，案上鱼肉，连掀起一点风浪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再看那三位执法者瞬间变得更为冰寒的脸色，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吩咐：“取我房中的纸鸢来。”

　　他的房中何来纸鸢，但巫先生却会意，悄悄让人去找了一只。

　　很快，鼠妖战战兢兢地捧着一只制作颇为精巧的纸鸢，小跑着送到公子青手中。那是一只青鸟造型的风筝，竹骨为架，蒙着靛青的丝绢，鸟喙和尾羽处点缀着几片薄薄的金箔，流转着微弱的光泽。

　　公子青将这只青鸾风筝提在手中，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丝绢的羽翼，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天雷，”他轻笑一声，带着点少年人的得意，又混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不过是借了点天时地利罢了。”他晃了晃手中的风筝，“此物便是媒介。纸鸢引电，借那日雷霆之力，劈死了几条追得太紧的疯狗，以求脱身罢了。”

　　“至于金太师父子……金太师老迈昏聩，贪生畏死；金公子愚蠢懦弱，多疑善妒。”公子青唇角勾起一个骄傲而冰冷的笑容，“我不过是从旧书堆里翻出些残章断简，拼拼凑凑，弄出一本所谓的《青囊秘录》，再‘机缘巧合’地送到金太师眼前罢了。我杜撰了一些内容，例如什么欲得返老还童之仙药，需以至亲纯孝子之心头热血为引，亲手剜取，方得至纯至烈之效……”

　　他每说一句，三位执法弟子的眉头便锁紧一分。公子青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残酷和操纵人心的得意，他描绘着金太师看到那本假书时的贪婪眼神，金公子得知“义父”要取自己心头血时的恐惧与疯狂，父子猜忌如何一步步走向不可挽回的深渊……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公子青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三位执法者，“从头到尾，是我在翻云覆雨，是我在搅动风云，是我借势而为。这泼天的‘功劳’，这足以震动天下的‘名声’，”

　　他猛地踏前一步，苍白的面容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执着光芒：“三位仙使，你们随口一说，便将我苦心孤诣、机关算尽得来的‘功业’，轻轻巧巧地按在了别人头上？这算什么？耽误我扬名立万吗？！”

　　那骄傲、得意、以及被抢了“功劳”的愤懑，一个为了名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连谋划父子相残这等罪业也敢揽上身、只求“扬名立万”的阴毒少年。他站在那里，单薄的身体里仿佛燃烧着无穷的欲望之火，竟将那仙门威压都冲淡了几分。无人会怀疑他的话，掺和了多少虚情。

　　薛无涯仍有顾虑，说道：“……灵清门大长老何在，我等需当面问清。”

　　“他听说走水了，担心有人受伤，跑去救火去了，你们要是没什么事也去帮帮忙吧。”公子青双手一摊，毫不客气地说。

　　老板道：“我家师兄从未有过掺和朝堂的意愿，此次东陵事变与他入东陵只是巧合。若三位师弟不信，我家掌门会亲自前往三司台向大司寇说明。”

　　他已将灵清门掌门都摆出来了，摆明了态度，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重三交出来。

　　薛无涯冷声道：“既然大长老缩头缩尾，连当堂对质也不敢，想必这些事，他也做不来。若再有下次，法门不会再这么好说话了。”

　　那三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老板抱着的手放下来，明显是舒了一口气。

　　“多谢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若非公子青担责解释，那薛无涯只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公子青笑道：“我欠着小道长人情的，总该还他的。”

　　远处嘈杂的声音传来，似乎整个东陵都醒了过来。两人往外看去，只见半片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大火将会把所有秘密烧成灰烬，而新的时代会在灰烬上重新建立。

　　那一夜，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失去了支柱，彻底崩塌，很快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又或许，变化早在远处已经开始了。

　　巍巍金阙，一朝倾颓。权柄煊赫如烈火烹油，终不过大梦一场空。弑父逆伦，焚天烈焰，照见苍茫大地，龙蛇起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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