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不知

　　古羽说完，见阿雾并没有惊讶的表情，一愣：“你早就知道？”

　　阿雾沉默片刻：“你高二那年，山林里的那把火，也是她放的。”

　　古羽瞪大了眼：“什么？！那不是熊孩子放炮仗……”

　　“不是，是她想烧寺庙。”

　　“但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这一切本就不该和你有关系，赵莹不该迁怒于你，可当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

　　“你刚才看到我和赵莹的对话，是2020年，她之后还会跟着孙姨一起来庙里见茶客，我不知她是怎么打算的，但也没有机会再问，大半年后，我才偶然从孙姨和老僧人的对话中得知，赵莹是被拍照要挟了。”

　　“怎么可以这样……”古羽满脸震惊。

　　人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

　　阿雾知道，从前的古羽几乎可以说是活在童话世界里，突然就这么掀开真相血淋淋的一角，冲击力是巨大的。

　　他停了片刻，给了古羽一些缓冲的时间，才又继续开口：“但我知道的太晚，那时赵莹已经疯了，孙姨怕她口无遮拦，于是不再带她去寺庙，只找了个借口骗赵老头把她锁好在家，说是免得出去乱逛被外村人拐走。”

　　“那时是她发病初期，赵老头每天还会让她出来晒晒太阳，她因为记恨古志华，所以找机会把你推下了水，这也是我后来才问出来的。次年，她试图放火烧山，但发现的及时，火没能烧进寺庙。”

　　“从此赵老头就把她关的更紧，再之后……我就死了。”

　　阿雾说到这里，伸手擦掉一团空气脸上看不见的透明泪水。

　　但太多了，他擦了好一会，都擦不干净，只觉得那些苦涩也全部流进了自己的心里。

　　阿雾叹了声：“这些你都不知情的，若真细算起来，见死不救的该是我，我什么都没能做。”

　　“不、不是的……”古羽觉得自己好没出息，都成年了，还在十五岁模样的阿雾面前流眼泪。

　　可是他真的太难过了。

　　他感觉好抱歉，哪怕回忆过去其实没有一个有可能的契机，让他能救赵莹姐于水火之中。

　　但他就是觉得特别抱歉。

　　仿佛从前的快乐、无忧无虑，全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抢来的，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而自己丝毫不自知。

　　“古羽……”阿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古羽，他只是一缕游魂，连拥抱都只能在这短暂存在的一方天地中。

　　其实，这种无力感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而如今这样，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你就算不管，没人会怪你，真的不要太逼自己了。”他只能重复着这样的话。

　　“不行。”怀里的人立刻开了口，“我会怪我自己。”

　　阿雾无声叹息，他知道的，古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所以他才会那么担心、那么心痛。

　　因为他注定不能陪他一起面对了。

　　每当这时，阿雾都会忍不住憎恶老天爷，觉得他真是瞎了眼，让好人没好报、坏人遗臭万年。

　　“我肯定能做些什么的，让我想想……”古羽逼迫着自己的大脑快速运转，话又密又急，“以前山坳坳里太闭塞，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要揭露这件事肯定很难。但现在不一样了，听说明年村里就要通大路了，我可以写举报信，我去报案！总有人会管的……肯定有人要管的！这么多人命啊，这么大的事情……”

　　阿雾听得心都要碎了，他特别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至少能暂时让古羽好过些。

　　可是他也很清楚，留给二人交流的时间不多了，他只能直截了当。

　　“你有证据吗？物证、人证？能直接将那些人定罪的证据？他们上面还有没有人罩着，是谁，你知道吗？如果想举报，这些东西都得弄清楚。”

　　“我有的！有个叫周老头的看到古志华贿赂县高中的校长了，还有上次跟着古志华去山里找我的人，也听到赵老头死前说的话，你刚说还有其他受害人，我一个个去找……这些人之间只要有金钱往来，那肯定银行卡里也会有记录！”

　　“证据得是直接的，他说古志华贿赂别人，但不能证实那个钱就是从寺庙来的，口说无凭，很多受害的人也不愿意说出这种经历，那除此之外，物证呢？据我所知，他们之间的交易从来都是给现金，你怎么证明他们互相勾结？”

　　这些都是阿雾想过很久的、而古羽从未想过的。

　　果然，古羽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恍惚发现，正如阿雾所说，这些人心思缜密、懂法律也懂人心，一直以来都将这罪行掩饰的极好。

　　而自己之所以能发现这一切，都是因为经历了灵魂碎片里的片段。

　　若是身处现实中，很可能直到今天都完全不知道这些罪恶的勾当。

　　就好比吴阿娟，她从小到大天天待在村里没出去过、还和赵莹关系那么好，她都不知道寺庙背地里在做这种事。

　　阿雾又说：“如果真的要管这件事，会是一条很长、很难的路。很可能以你现在的能力都还做不到，得有充足的耐心和细心，它很可能会耽误你的学业、以后的生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古羽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你是不是原本打算自己做这件事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和我换命、不这么早就死去，你也在等一个契机，是吗？”

　　他果然猜到了，阿雾不由弯了弯眼角：“是。”

　　“可是后来我还是觉得，你能长命百岁比较重要，那些事，只要你不知道，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只可惜，世事难料。

　　“抱歉，是我有私心了，所以一直瞒着你。”阿雾一只手捧着他的脸，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

　　这动作和目光都是不加掩饰的亲密，古羽有点脸热。

　　“别总道歉了，我又不怪你。”

　　阿雾笑了。

　　古羽发现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要比冷着脸更好看，随即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可惜，从前没能早些发现、没机会多看几眼。

　　就在这时，古羽余光一白，他仔细看去，才发现，是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

　　那雾气又快又浓，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掩盖了草木与天空，一片白色之中，只剩下阿雾的身影。

　　“古志华上头罩着的人，叫廖远东，是市里的领导，如今应该已经退休了，你可以顺着这个查。”

　　阿雾松开了手，不知是往后退了两步、还是雾气实在太浓了，古羽突然觉得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那声音透过雾而来，也变得有些模糊失真。

　　“除了做皮肉生意之外，他们还和周边村县的人贩子有勾结，若是有人在寺庙里怀了孩子又生下来，为了抹去痕迹，大多都会卖出去，这方面老僧人提防着我，关于他们的渠道和经手人，我都不知道，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可以问问十里八村的老人，或许能有些线索。”

　　“这里面水很深、牵扯的人很多，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以自己的安全为第一，不要涉险！实在没办法，不如和古志华摊牌，他毕竟是你爸。”

　　阿雾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甚至还有古羽完全不知道的、买卖孩童的事。

　　但古羽顾不上惊讶，他只觉得心正在快速的下坠、失重，剧烈的恐慌席卷全身。

　　“你、你说这么快，我记不住的！”

　　他想往前追，却发现怎么都追不上，只能奋力大喊：“下次、以后，我们可以常常在梦里见面，你再仔细和我说，行吗？”

　　阿雾却说：“对不起……”

　　他明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古羽难受极了：“我说过，不要总是道歉了！”

　　“羽羽。”

　　他第一次这样叫他。

　　古羽心跳一顿，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开口：“别说！我不想听！”

　　阿雾竟然点了头，将原本的话收了回去。

　　他总是这样依着他、宠着他，从小时候到长大。

　　古羽恨自己发现的太晚了。

　　“你还是说吧……你走近点说，让我看到你的脸好不好……”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白雾彻底吞没了阿雾的身影。

　　“别走，阿雾！”古羽发了疯似的狂奔，却像在原地打转一般，除了满目白色、再也看不到其他。

　　他跑到筋疲力尽、腿肚子抽筋，肺都快要炸了。

　　一边哭，一边不断喊着阿雾的名字。

　　“阿雾！！”

　　古羽猛然睁开眼，天边一缕微光映入眼帘。

　　初阳该是充满生机的，但意识到回到现实中的古羽，心中却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不，我不要醒！你不能丢下我！”身体延续了梦中追逐动作的惯性，古羽几乎手脚并用着爬出被褥，伸手就往坟头上抓。

　　指尖插入夯实的泥土，又冷又硬，指缝指尖瞬间就破了皮，剧烈的疼痛令他彻底清醒了。

　　他呆呆地维持着刨地的姿势，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想要将阿雾的棺材挖出来。

　　“古羽？你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古羽还处于应激状态，他抓了块尖石，反身就朝那人扬起了手。

　　吴阿娟被他眼中的痛苦与狠绝给吓到了，脚步猛地一顿，满脸迟疑地站在原地：“你、你是古羽吗？还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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