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儿果

　　傍晚的沿湖公园附近车水马龙，文女士沿路拦了一辆堵在路上的的士。排排霓虹红色的车灯缓慢前行。

　　借此机会文女士又问了念湘几个问题——她差不多对于迟杨莉的死完全不知情。

　　毕竟那个五月距今已有八年，而念蓉在那期间的行踪，念湘也很难记得了。

　　“我家里的麻将馆火了一阵子，08年生意确实蛮好。所以她一休息就会来县里面，收钱算账送茶水，我和她都做，也做到每天凌晨。”

　　“她来帮忙的哪一天有没有临时出去？我真想不起来。你晓得的，乡下麻将馆里都是熟人，我一边开麻将机，拿果盘还要跟人搭话嘞，忙起来一天都落脚不了。念蓉她做莫里我也碰不到她，倒是我每次想找她帮我搭下手的时候，她都还在，话又说回来，她中间出去几个钟头没人晓得。”

　　至于警察当年询问过她相关的事情，念湘表示绝对没有，她和大伯一家人本来就很怕警察过来，麻将馆从零五年就涉嫌小额赌博被县里严打，真有警察来，他们会吓得马上关店了。

　　“怎么说呢，我家也是跟管那条街的打好招呼了的，不然都不准开，就算有什么要问的，肯定是先问我们撒，当然，暗地里搞什么调查我也不能打包票的，瞒着我们的话，我也不知道。”

　　“哦？是这样啊。”

　　随着道路上淤积的车辆逐渐被疏通，的士司机正奋力从尾灯群里冲出一条通行道。

　　这时，王念湘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小声颤抖地说：

　　“文姐，后面的车...”

　　文女士透过前座的后视镜观察，一辆银灰色杂牌轿车，以及另外一辆靠侧边行驶的黑色丰田，与她们有意无意地保持固定的距离。

　　“这就是你说的太人和集团跟踪你的车？”

　　“我记得就是这样子。每次他们开的车都不同，不过绝对是他们，他们故意不穿集团员工衣服，但是我认得那些人的脸了。”

　　王念湘脸颊边瞬间冒出一串细碎的汗珠。

　　“怎么办啊？他们果然还是发现我来文姐你家了，泡儿她会不会被...”

　　文女士用手机给老公和儿子发去消息，让他们看紧泡儿。

　　“放心，他们在广场旁边的鱼巷子，那里人很多，路又杂，就算有跟踪的人也绕不过本地人的。”

　　“不过，这正好是一个机会。”

　　文女士心想，如果仅仅出于监视目的，太人和集团的车辆也不会阻拦调查，而且她也恰好希望沈叔能够知道自己的行踪。

　　约定见面的地点，文女士故意选择在城建局小区附近，她让丁源挑了一家能谈事情的小茶馆，而茶馆旁边，正是同心圆唱歌房过去所在的位置。

　　一零年，唱歌房的生意不好做之后，门面被迅速转租出去，现在成为齐聚电玩和桌球的年轻人娱乐场馆。过去作为卡拉OK的唯一特征，只剩下前台上和丁源店子里一样的滚动播放屏幕，上面是过去客人们唱歌的录影，从零几年开始流行的一些老歌循环播放着，难怪年轻人也不愿意去吧。

　　从文女士现在路过看到的情况而言，经营状况十分萧条。

　　文女士和王念湘准时来到预定的隔间。

　　“先是卡拉OK，然后是麻将馆，电玩厅，网吧，现在，连年轻人都不往外面跑了，有了手机，除了饭店还开得下去，剩下的这些店子都得完啊。”

　　丁源和那位唱歌房过去的老板晚到了十五分钟左右，她们应该也是看见那些临街门面惨淡的状况，远远地就开始抱怨起来。

　　“堵死了，一般吃饭的时候我可不出门。”

　　文女士适时将单间的门打开。

　　“小源，你来了呀，路上确实是堵，不知道沿湖公园有什么好看的。”

　　“唉，文姐好，这位就是以前同心圆唱歌房的老板了，姓荣，都叫霞姐的。”

　　“霞姐好，来，请坐请坐。”

　　刚见面的陌生人免不了寒暄，还好名叫霞姐的女老板心直口快，没弯弯绕绕，不一会儿便转到正题上来。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必然是念蓉的工作经历问题：霞姐对亲身到场的王念湘的脸没有任何印象。

　　“不认识。”

　　她摇头道，与此同时，念湘也不认识霞姐，两个人尴尬地笑了一下。

　　“看来念湘是没有在同心圆唱歌房工作过了。”

　　文女士又把带来的念蓉照片递过去，霞姐再次确认，她以前的员工里没有这样一张脸：

　　“我手下做事的员工，只要看过一眼我就记得的，客人也是一样，做我们这行就是要认得人呢。”

　　“或许是她一老画浓妆的缘故么？这样就看不太出来了。”

　　“不会的。”

　　霞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虽然唱歌房我的员工会化妆，不过每次上班路上还是素颜，我们有她们专门化妆用的工作室，不然那种妆路上就会花掉，而且中途还要补妆，你别看卡拉ok里开空调，她们跟一房房的客人唱歌说话，走动来去，可容易流汗啦。”

　　以前的化妆品的留妆效果和现在自然不能比，文女士非常清楚，以过去的化妆质量，浓到完全无法辨认五官的妆容一走出门就根本无法维持多久。

　　“但是也有员工会带妆过来上班吧。”

　　“是的，不过我们也是有面试的，至少在08年，每个进来的员工，我都要亲自看一下。有句话说得好，虽然教人也教得会，但有的行业就要吃天生饭。”

　　言下之意便是，霞姐应该见过每个员工的真容才对，并且以她的自信，能够很清楚地分别出来不同长相的姑娘。

　　“明白了。那您看看这个人呢？”

　　文女士手上没有迟杨莉的其他照片，只能把她在健雅念蓉背景里的影像放大，递给霞姐看。

　　“啊，她确实在我这儿工作过，我记得她的。”

　　连一丝迟疑也没有，霞姐的眼神的确毒辣。

　　“而且连名字我都记得，她是叫‘湘湘’呢。”

　　迟杨莉在同心圆唱歌房的化名是湘湘，文女士早就从胡燕那里得知了“湘湘”和“蓉蓉”是同事兼好友的信息，但王念湘则完全不知情，她听到自己的小名出现在霞姐口中，吓了一跳。

　　“居然为这个事？”

　　她突然说出口。

　　“什么？”

　　“我妹妹她之前问我要借过身份证，说是工作原因，要拉人办信用卡，需要身份证。我反正知道她一老干这些偏门路的工作，所以借给过她几次，没有想到居然是给别人了？”

　　“你是说，你妹妹借用你的身份证是给这个叫迟杨莉的同事来办工作用？”

　　“是的呀，我又一点不认识这个叫迟杨莉的人。”

　　霞姐肯定道：

　　“我想是的，我虽然是开夜场，但员工至少身份证都要录入进来的，以前没有电脑，还都是记到档案本上面。这个叫湘湘的员工，跟她一起进来的是一个叫蓉蓉的女孩，她们关系很好。哎唷，我记得很清楚，店长说她们两个好像啥也没通知就不来上班了，我还对她们有点特别的印象喽。”

　　“哦？那你们有没有报警呢。”

　　“没有，谁店子生意不做了呀，遇到事情就报警，再说好像过了三四天，她们又发信过来说，找到别处的事情做了。那个年代，我们跟她们签的合同都不晓得算不算数，反正我们后面是没追究了。”

　　文女士急切地询问：

　　“那后面警察有找过来店子里吗？”

　　“有的有的，” 霞姐露出一副“别提了”的厌烦表情，“反正带教的店长给他们联系上了，我不想跟警察说话，再说员工我平常也不管的，让店长应付过去了。”

　　“您大概清楚警察为什么联系店子吗？”

　　“好像是说，这两个女孩子里面有一个死了，毕竟一条人命，他们再要怎么问我也是支持的，只是很奇怪。”

　　“奇怪是指？”

　　“后来突然就不调查了，不了了之。”

　　霞姐用桃红色的美甲敲打方桌上垫着的玻璃。

　　“应该是找到犯人了吧，所以一下子又没有后续警察的人来啦。我当时还以为，会问很久，也蛮可惜的，年轻的女孩子们哪，唉。不过嘛，做这一行还是要小心的，像我手下的领班就都很正规，这么多年没有一点事，如果你自己本身影子就不正，就怪不了别人了。”

　　“常在沙滩走啊，哪有不湿鞋，对吧。”

　　文女士想，这对于本案的犯人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吧。事到如今，杀死迟杨莉，并最终逍遥法外的凶手，至少对于文女士而言已经板上钉钉。

　　这件事是否要公之于众，她的心中还有众多的疑虑，以及最困难的是，根据她的预想，唯一能指认凶手的证据，需要极大的运气才能被保留下来。

　　“霞姐，你们过去员工和客户唱歌，和小源她们店子里一样，也会有录像么？”

　　“你是说那个每周每日的怀念录像吧？现在我自己的店子都会放，不过你要的是过去的？应该有一部分吧，但客户有的不愿意录，有的就很喜欢录，还一定要我们放，这个只有VIP客户，花了一定钱的，我们才给录呢。而且一般留下来的只有一些老歌。”

　　“如果是同心圆歌房里，过去蓉蓉和客人唱歌的录像呢？或许还有任何办法能够翻找得到么。”

　　“蛮难办的。这种录像有一堆，可以一起找找，不过就算有也未必找得出来，因为有的已经不能放了，哪个顾客会看自己八年之前唱歌的样子啊。”

　　“可是你这么说，还是有一点点希望能够找到的，对吧。”

　　霞姐点头：

　　“是的，所以说我们一起找嘛。”

　　“那些带子就还放在我过去的店子里面。”

　　“啊？”

　　“唱歌房我虽然关了，不过那个门面我只是租给现在游戏厅的店长，我可没有卖出去，以前的衣服啊，录影带啊，包括K歌机器，我都还留在那里呢。”

　　只有一丝丝希望也好，文女士决定了，就算找一晚上，也得把凶手唯一可能的疏忽给找出来。

　　“文姐，你们...”

　　丁源从房间外的茶室大厅拿了一些免费点心进来。

　　“有什么人跟在你们后面么？我怎么感觉怪怪的，门外面的半开放座位那里，有好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往我们这边靠，我看那样子不像是来喝茶的。”

　　“是他们！他们要来了是不是？太人和的人要来了是不是？”

　　听见这句话，王念湘如同被触发了警报按钮，从椅子上猛地站起。

　　“是的，念湘，他们来了。”

　　文女士淡定地收拾好手提包。

　　“不过，他们也不会干什么，我知道沈叔的打算。但是现在我们得去找那个‘蓉蓉’的录影了，找到之后，一切都会解决。”

　　她头也不回地打开门，正如丁源所说，对面的茶几上围着的四五个身着便衣的男人，一下子把眼神瞥到别处。

　　真蠢啊。

　　太人和集团如果为了监视自己和王念湘，势必不会使用这么明显的方式来跟踪，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这或许对应了沈叔给文女士的承诺，他要保证自己和家人的安全，那么凶手呢？凶手会隐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吗？以至于沈叔必须布下如此严密的看守。

　　“小源，这次多亏了你。”

　　文女士边走边小声和丁源说话。

　　“没什么的，霞姐是个仗义人，很实在的，我只跟她说和她过去手下的员工有关系，她就来了。”

　　文女士轻轻摇头。

　　“沈家的公子哥，你也看不惯他吧。”

　　“当然，文姐你清楚我的，我最不喜欢这种没本事的富二代。”

　　“但是也不这么简单。”

　　“啊？”

　　“之前见面的时候，提到沈健雅，你不是下意识露出那种表情吗？我就知道你肯定想起来什么了。”

　　“什么啊？”

　　丁源有些被搞得昏了头。

　　“我跟他可不怎么认识。”

　　“是的，所以你的反应才特别关键。”

　　文女士仿佛还能在眼前重现，那个微妙、尴尬又充满嘲弄的表情，尤其是在听到他有一个女朋友的时候，丁源或许自己都没有记忆起来，那是一种对异常的厌恶。

　　这种厌恶可能并非理性，也并不正确，但正是这一点，让文女士寻找到一条绝无可能但又无比合理的解释。

　　被改造成桌球和电玩厅的同心圆唱歌房前，依旧播放零五年代左右流行开来的电音舞曲。

　　霞姐上前和现任店长沟通查录影带的事情，而文姐深吸一口气，忍受着耳边传来的嘈杂音乐声。

　　真是无比愚蠢又简单的歌词！文姐不懂英文，从翻译字幕上来看，当年的这些客人，就是在这种节奏强烈，浅薄愚蠢的音乐里沉浸。

　　屏幕的录影中，他们和当年的员工们一起，仿佛被永久地定格下来，但又随时间过去不断变成粗糙的颗粒，最终报废。

　　“他们说现在反正没有其他客人，来，进来储存间找吧，把录影放到大屏幕上就能看见了。”

　　霞姐扯着嗓子招呼文女士她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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