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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死何复生
在裴兰情和于青烈出手的数个时辰前。
平遥琼琚山山脚,平安村外围,寅时。
天刚蒙蒙亮,茶摊老板起身一顿忙活,才烧火熬起茶锅,就来了客人。
“老板,来碗热茶。”
裴兰情坐下,紧接着就开始从钱袋里拿出铜币放在桌上。
“这位客官,茶水尚未熬热,还需稍等。”
裴兰情淡淡答嗯,直到老板之后端上热茶收走铜钱也默不作声。
茶味氲氲,淆在清晨里,很温暖、又很清明。
他端起滚烫的茶碗,吹散茶碗上的雾气,喝上一口热茶,嘴里顿时化开泛着清甜的苦涩。
似乎就在这一刻,缥缈的一切都随着宁和尘埃落定了。
不过却还是有麻烦当前。
他料到自己要找的人离他不远,也料到正有人在寻找他的行踪。
他这人是真的讨厌麻烦,可是麻烦接连逶迤而至。
裴兰情付钱离去,起身时看见一群青衫灵修正往这儿来。
茶摊老板也远远越见了这拨人势,只想这荒野之地的过路人今早格外多。
他自然喜笑颜开,犹豫着是否要上去打个招呼。
裴兰情却叹了口气,神情不耐地朝他们走去。
“别在这打。”他对走在最前面的澜玦说,毫不犹豫往他们对面方向走去。
他并不想殃及无辜的人,那么多人可不保账波及的范围。
“阁下。”澜玦叫住他,“我等只想借你的伞一用,不必兵戎相见。”
“要我的伞?”裴兰情略带嘲讽地斜睨他一眼,“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裴家的伞,你们可承受不起。”
“我们只要一个人的魂魄。”
裴兰情不愿再和他搭话,已经径自穿过他们整个队伍。
这些青衫灵修中掺了一个穿着鹅黄色暗花海涛纹装的少年。
少年乖戾警惕,稚嫩的脸满是不屑。只要有人看向他,他便底气十足地瞪回去。
“喂,纪含星,要跟去吗?”有人暗声问他。
纪含星嘲讽般皮笑肉不笑,“我不是人质吗。”
“现在人已经找到了。”他言下之意自己不过是他们拿来寻找裴兰情的工具而已。
就算找不着,也可以带回去问罪纪玄河。
纪含星沉思不久,眼见着灵修们已逐着裴兰情而去,还是紧随其后。
掉头后澜玦的眼神跟得最紧,身旁的同门忍不住微声唤他,“师兄,实在不行,我们把毕鸢师伯叫来吧……就用传音咒。”
澜玦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会来的,他从来不用传音咒。”
听他回话的那个弟子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从来没有有幸和毕鸢师叔通过传音咒,但这好歹是最基础的。
裴兰情停住脚步,转身时看见自己面对的还是澜玦。
“阁下,我等早已听闻裴家斩运伞的威力,不过,在下仅是奉命行事,并不想造成伤亡。”澜玦言之凿凿,低头拱手郑重作揖,再抬头时,不近人情的那张脸现出几分热切。
“若阁下愿借出斩运伞,登云殿便会献上大礼。”澜玦将左手摊开,掌心中幻出一片桃花花瓣。
花瓣上慢慢现出金色的筋络,还泛着微光。
这是登云殿掌门给出的信物,直指那棵昆仑被镇守万年的古桃树。
那课桃树又叫“万灵塔”,自开花以来从未凋谢过。树下栖着万古来所有有名之士的尸体,是连登云殿老祖都要敬畏的存在。
传闻中拂玄便是因为冒犯了万灵塔,所以自此魂灵被打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那只是登云殿的说法——
裴兰情看到此物,恍了神,强装镇定问道:“怎么,你们还敢亵渎万灵塔?”
“不。”澜玦严肃道,“不是亵渎。不过如若阁下愿意,那我们可以用万灵塔帮你实现任何想要的。”
空气凝滞良久,裴兰情被心中的猜想压迫得不敢出气。
“呵,登云殿还真是厉害。”他拍拍手,“可是我想要做的事,也必须要这条魂魄。”
“那便?”
“没得讲。”
裴兰情想得出登云殿既连万灵塔都可以利用了,那眼前的这群人,他还未必敌得过。
得尽快脱身……
他手中动作轻微,已经在掐诀。
澜玦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上前阻止,反倒转头看向人群中正皱眉的纪含星。
他突然和纪含星一样清楚裴兰情接下来会去哪,也清楚毕鸢自有安排。
“疾行诀!澜师兄,他跑了!”余下弟子瞬间哗然,等人都消失在面前了这才意识到已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逄限意溜到纪含星身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诶,这你算到了吗?”
纪含星不回应,接下来却又被戳得烦,冷不丁呛他一句:“反正你干预不了,凑什么热闹…别烦我。”
“不是你,小小年纪你脾气还不好,”逄限意头次扯了个长辈威风,很快压下脾气来,“那你帮我算算,我能赶上我阿姊订婚不?”
“也不是成婚宴,急什么。”
“别管,我和我阿姊感情深厚。”
“赶不上当姑爷,也就赶得上当舅舅。”一路上纪含星都被他旁敲侧击地这么问,本来整天要守着天道秘密脾气就不好,干脆把这小事说了得了。
“……舅舅?那岂不是成婚宴我也赶不上啦!”
荒郊野岭,天都还没有亮,一路上尽是野草,脚上的泥泞湿润得柳相南烦躁。
他们已经在平遥朝东的边缘兜圈子兜了两天了,始终没有踏入江淮,他都要怀疑这个方法根本不管用了。
“诶,师妹,如果你当了掌门可要对我好一点啊。”柳相南突然问,还稍作掩饰地埋头去看左手里的小匣子,那滴黑褐色的血珠还在指引着他们往目标方向去,他越看它越觉得可爱。
他想起于青烈当初笑起来的样子。
于青烈的冷漠程度可比师妹还要高点,偏偏还能笑得那么有故事感和“如沐春风”,那师妹是不是也有可能笑成那个样子?
“掌门?你是我师兄,自然由你来当。”
“那可说不准,论积极进取和安分守己,我自知哪样都比不上你。”
“当涵虚宗的掌门不需要这两点。”
“呃……”柳相南一时哑然,涵虚宗这种地方,确实最忌讳的是墨守成规不懂变通才对。
“但不管你是不是掌门,你都是我哥。”
“嗯,好妹妹阿湘。”他极少叫柳湘阿湘,因为他总觉得师妹配得上更冷酷更帅气的称呼,可是作为哥哥的话,或许是该叫她“阿湘”的。
蓦然,柳相南手中的匣子颤动个不停,里面的血珠也在激烈地上蹿下跳。
“就在附近了吗?”柳相南的右手碰在别在腰间的双刃上,观察着四周蓄势待发,“于兄啊,真是对不住了。”
意外的,柳相南手里那个小盒子,没有引他们找到于青烈,倒是让他们与裴兰情狭路相逢了。
裴兰情才刚从登云殿弟子那里脱身,冷不丁就疾行到了这两人面前。
“怎么回事?”他看着二人愣了一下,然后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正在颤动的斩运伞和柳相南手上的小匣子,“又是来讨东西的。”
而柳相南二人一见他背的那把伞,虽不知为何招来的人会是裴兰情,但好歹也是任务目标之一,先对付了再说。
“你就是裴兰情是吧?”
“我劝你们少来纠扯。”说罢裴兰情又想二次捏诀离开这里。
而柳相南纵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却毫不犹豫地拔下腰右侧的一剑向他扔去。
剑尖未露,剑气先达。
裴兰情眉头一皱,侧身想躲开。
哪知这剑锁定了他的位置,躲开之后剑头依然朝他心口冲来。
他便只能临时取下背上的伞对剑格挡,还被那威力震出了两步。
“取我的性命,你也配!”他伞轻微下撇,那一剑便掷声落地。
“看来是真的强劲对手,若是早些时候我必然要和你比一比,可惜……”柳相南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匣子,并没有要换手拔另一把剑的动向,“可惜,我师妹也很想要你这个对手。”
一语话落,柳湘手中已经幻化出一把冒着腾腾寒气的冰剑。
“冰剑?这是你们自找的。”裴兰情周身露出戾气,手掌在黑伞伞面游刃般一抹。
霎时他撑开斩运伞,火光乍现,熊熊烈火在这块圆形地界你挤我挨,燃烧的辟剥声犹如恶鬼吟唱。
“师妹小心,这家伙既然是裴家人了,肯定会不少鬼招。”柳相南是真的担心了。
可是方才对裴兰情使用的那一招已经耗损了他一半的余力。
从选择成为引领他们找到于青烈的器皿开始,他的命就和手中那匣子里的血珠绑定在一起了。
所以他的实力,只够打响交战前的提醒。
柳湘还全然不知,点点头,抄起寒冰刃就向裴兰情伞面没有遮挡住的位置冲去。
她打算在靠近对方只余一丈时就对冰刃注入更多灵力,直接趁其不备刺他个透心凉。
裴兰情自然不会任由她支配,他手腕调转,冒着焰火的伞面对准天空,手中的檀木手串被他盘得咯咯作响——距离一丈四尺,他都不等柳湘再多走过来几步,脱手就将手串套向冰刃。
那手串一套进剑尖,就同伞面一样燃起火来,而在那火焰不断跳蹿的间隙间,还能看见有几人脸在不断向上挣扎。
接着,厉鬼似的火光一口一口向下吞噬着柳湘的冰刃。
柳相南一见状况不对,赶忙上前一同应对,他伸手想要唤回自己使出去的武器,但却没有反应。
眼见自己的剑就这么一点一点被吞噬殆尽,柳湘不论如何注力,始终无法挣脱手串的纠缠,她一咬牙,甩下冰刃。
裴家人,竟有如此之强。
柳湘没了剑,便只能用咒用符,而这些恰恰都是裴家人这种出身才更为精通的,还没重新开始对峙上,她就被裴兰情一纸黄符给定在了原地。
“哼。”裴兰情冷笑一声,“本来没想伤你们性命,你们却步步紧逼,真是耽误事儿。”
他的能力和当世灵修自然都无法比的,裴家落魄过,但从未断过血脉,比于家都还要纯。
见柳相南看起来还有负隅顽抗的意思,他也不免一笑。
“怎么?你还留了一手?”
“不,”柳相南伸出自己拿着匣子那只手,“既然是它找到了你,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
裴兰情登时变了脸色。
“如果我现在就死,那这缕魂魄也休想再有用处,可若是我先把它交给你,还是有作用的吧?”
现在他连法也作不出来了。
“真是奇怪,你们找我就是为了把这个给我?”
“不,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
裴兰情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这个匣子只会引来裴兰情。
柳因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代价。
他们和裴兰情的对峙,就是为了定下未来的掌门。
那他甘愿赴死,让柳湘去当这个宗主。
“别杀我师妹。”
柳湘眼睁睁看着他捏碎了这个小盒子,里面的血珠立刻飞进裴兰情的那把伞中。
随之而来,柳相南死了。
柳湘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脖子就断了。
“师兄?”
柳相南的头从颈上滚落,他的身躯也随之倒下。
裴兰情并不觉得这个人的死很可惜,他看见柳湘一直在发愣,想了想还是遵守刚刚被单方面制下的约定,但也不想和对方耗下去,转身便走了。
柳湘还杵在那里。
热血迸溅她脸上,谁一时都不可能知道如何形容她这个时候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扭曲的表情,愤恨、委屈、痛苦、难以置信堆满整个脸,别扭又矛盾。
她失去了妹妹,失去了师兄。
失去了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哥哥。
妹妹和师兄的死纠缠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宛如战争后的残骸迟迟无法被清理。
她吐了,吐个不停。
五脏六腑都在烧,三魂七魄都在痛。
此时她还不明白,这场牺牲是注定的。
而甚至柳相南的死,都是本人亲自选的。
直到柳湘后来成为涵虚宗的掌门时,都没能明白这一点。
距离那个的日子越来越近,无论是涵虚宗、登云殿还是南阳派的掌权人,都把那个魂魄盯得更紧了。
拂玄在万灵塔下被藏得太久了,这一次复活,一定会爆发一场血雨腥风。
“好久没有见到万灵塔的花了。”
许多谋划了这场复活的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着。
当然,毕鸢并不在想桃花的人其中。
此时的毕鸢,正独自背手站在颂青殿外看黎明。
清透的晨光,融冶着秋日萧瑟的氛围。
光先是薄打在颂青殿的每一寸上,然后才款款降下去。
这一派广厦华宫层层递进,引起人心中无限的感慨和欣赏。
高殿旧宇,庞门殿阁,重重初敞。满目飞腾新紫气,不倚高山自千丈。
云消帘卷,缥缈烟景雄壮。
登云殿里的人们,都是能力拔尖的术士。
虽性格各异,但不约而同地对习法这件事很严肃。
这天下,并非人人都有根骨丹田。
也并非是个钵子就能挤进登云殿。
颂青殿铸在无华山山顶,和登云殿著名的云天门平齐。
毕鸢在无华山崖边眺望嵬岌的拱门,看见一群幻形的白色游鱼绕着白金大门一点点爬上天空。
那些崇拜登云殿的人称此为“白鲤积仙缘”。
便是引用了鲤鱼跳龙门的典故。意思是指登云殿的门比龙门还要有用,那些白鲤是在等爬过云天门九十九次之后化成龙形。
但那些鱼不过只是幻术所化,毕鸢都无需抬手,仅是吹口气,那些东西就该被拆散得彻彻底底了。
毕鸢不知道看了这种景象有多少年。
他还记得,当初是拂玄在他眼前施的法。
千丈大门拔地而起,栩栩如生的白鲤带着雾气也从地里蹿出来。
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毕鸢亲眼见证登云殿的建造,亲眼看过拂玄死去,亲眼目睹大乱、大和。
更别提后来几百年的风和雨,几百年的花开花落,几百年的等待和忧愁。
他毫不留念地转身,思绪万千地绕过整个颂青殿。
有时,他也会忽地想起自己已经很古老的年幼时光:那个时候,他是最喜欢缠着拂玄的。
他知道自己和师尊的其他徒弟比起来是多么的不同。他是天才,是最该得到师尊青睐和关照的弟子。
后来想想,自己真是可笑。
拂玄从没拿他们当过徒弟,甚至从没当他们是堂堂正正的人。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还不是仍在完成拂玄交代的事?
毕鸢的手掌贴在敛寒殿外的桃花树下,尚能感知到自己当初血溅在此的温热——
很多年前他就死了,拂玄用万灵塔的树枝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的血液被万灵塔尽数抽去,死后被埋在树下,魂灵仍在用来供养这棵树。
数百年前,传说死后向往万灵塔的人,皆是因此而死。
后来拂玄又将他的肉喂给了亡灵塔神乌,于是他靠着自己的邪念和不甘、就着神乌的那副躯体,夺舍重生。
拂玄不会因此而怕他的,只是更欣慰有了个更有用的棋子。
现在的他,不过是寄存在一个吃了自己尸体的妖兽体内,彻彻底底的一个工具。
所以他从来都不是灵修,用的也并非是登云殿的剑诀灵诀,就只是妖法罢了。
万灵塔神乌,所见到的桃花,是恶臭、腥红的,永远都不会变。
看见桃花,就如他每次闭上眼睛,见到自己从恶臭中重获新生般恶心。
银烛已随风,花没镜尘中;唯馀长簟月,永夜向朦胧。
未来的世间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有人已经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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