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二十多个故事

作者:闻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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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为人知》



      风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卷进来,刮起了一阵尘埃,细碎的灰尘在阳光里打着旋。

      阳光把阴暗的阁楼切割成了截然不同的空间。

      封皮退了色的日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手上,我轻轻地翻开它。

      被岁月经年腐蚀的潮气钻进我的鼻腔,湿润的纸页在一次次风干中变得薄而脆,我不得不用双手将笔记本整个托起来,让它不至于在我的翻阅中破损。

      日记主人的字迹很清秀,我随手翻了两篇,似乎记录的都是些生活中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小事,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我实在想不通母亲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才把这样一本无关紧要的东西完好地保存这么多年。

      直到她的身体被烧成灰埋进了土里,这本日记才在我整理母亲遗物时被翻出来得以重见天日。

      我是母亲带大的。

      我的父亲死得早,按理说我应该与母亲相依为命,感情极为深厚才是。

      但遗憾的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母亲对我一直都冷漠而疏离,更不用提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了。

      记得小一点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粘着母亲的。

      但是她从来都不愿意亲近我,在仅存的印象里我只能模糊记得她总是离我很远,距离上是,情感上也是。

      小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大抵天下所有母亲都是这样的,直到我看见了同桌的妈妈给她准备的一盒子削好的铅笔。

      我问同桌:“你在哪里买到的削好的铅笔?”同桌诧异于我的提问,反问道:“你的妈妈没有给你削铅笔吗?”

      我惊讶于她理直气壮的态度,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是自己削。”

      “好吧。”同桌傲气地盖上笔盒的盖子,转过头时编好的麻花辫扫过我的脸。

      我艳羡的目光伴着盖子啪嗒合上的声音被隔绝在外,我不自在的地摸了摸早上因为用小刀削铅笔划出来的口子,别开了眼。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条伤口,而且早就结疤了,但我还是在那一瞬间感到了疼。就像灵魂被扯裂了那般。

      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的妈妈和别人的不一样。

      上了初中,我便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也不再有想跟母亲亲近的想法。

      直到长大成人,我什么也没有从母亲身上得到,哪怕一句最廉价的关心。

      但是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冷漠,我将自己从这个世界里割裂出来,像个旁观者一样看待生离死别。

      就和她一样。

      我定了定神,强制把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于这本褐色的笔记本,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小城的午后实在有些闷热,空气弥漫着腥咸的水汽,让我有些喘不过气的压抑感。

      这本日记的开头乏善可陈。无非是什么今天又吃了些什么见了几个人学了什么内容之类的话。

      凭我对母亲那屈指可数的了解,我也能够很快判断出这本日记的主人绝不是母亲。

      母亲从来都活得像戏外的观众,哪怕是对自己的生活都漠不关心,她绝不会在写日记这样毫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何况是写这样的流水账。

      我耸了耸肩,继续一字一句读了下去。大约在日记篇幅一半左右的位置,一堆流水账里面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个人的名字。

      起初,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随着日期的推移,这个人出现的频率与日记中用来描写她的篇幅都在大幅增加,最后甚至变成了通篇日记都在描绘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当这个名字出现的那一瞬间,我心如擂鼓。冥冥之中一种强烈的预感让我知道,某些答案呼之欲出,这能够解释母亲数十年来对我的疏远。

      是的,这个被频繁提到的人并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宋烟。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海滨小城,连互联网都没有普及。

      人们表达爱意或是记录生活的最好方式只有缓慢而又厚重的文字。魏星就是在这样一个路遥马慢时代遇到了宋烟。

      故事的开端并没有什么值得叙述的地方,甚至连日记里也只是轻轻带过。

      无非是女孩在聒噪蝉鸣的背景声下弯起了眼睛,心动的震颤瞬间让魏星屏住了呼吸。

      “从此我再听见蝉鸣,我就能在一帧一帧的夏日里看见你。”日记里如是写道。

      “你”字的最后一点被日记的主人用未断的笔墨牵出一颗小小的爱心,好像下一秒就会随着鼻息打在纸上的细微声响跳动起来。

      爱意交织着不安织就了一张青涩而甜蜜的网,令魏星深陷其中。

      她带着一颗炽热而又真挚的心小心翼翼地靠近宋烟,就像靠近草丛时生怕惊飞了蝴蝶那样的紧张。

      自习课上轻轻触碰在一起的指尖,阳光打在发梢反射出的暖黄,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课间桌箱里包装精美的糖果。

      魏星本就是热爱生活的人,她把她对生活的浪漫掰成了两半,一份揣在自己怀里,另一份全都送给了宋烟。

      日记上笔尖勾勒出的一笔一划,每一个字都倾注了少女最纯洁最美好的爱,数十年的光阴流逝都没能磨掉扑面而来的炙热和鲜活。

      情思就像发酵了的酒,渐渐香浓醇厚,将两个青涩的女孩浸泡在一起。

      “小烟。”魏星推着自行车往前的步伐忽然停了下来,她转过头去,安静地在一片静谧中注视着宋烟。夕阳从她头顶铺开来,蜿蜒出一场绚烂的晚霞,就像告白前的序章。

      魏星深吸了一口气,磕磕绊绊地继续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说的是,好吧,你知道的...我是想说,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问出口的刹那,魏星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逆流而上全都涌进了头顶。

      她的双颊烧成了和天边一样瑰丽的颜色。

      “好。”夕阳的火星掉进宋烟的眼睛,燃起了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她就像初见那样弯起了眼睛。宋烟踮起脚,在魏星柔软的唇瓣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比花瓣拂过还要轻柔。

      “亲爱的宋烟,我本来想用更正式的方式跟你告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草率地说出了口。也许遇见你已经穷尽了我一生的幸运,我没有办法再等待。”魏星写道。

      后来,她们无数次又一起走过这条路,这条路上的一砖一木,在魏星记忆里都清晰可辨。

      路上的每一处事物都平凡得随处可见,不过一旦被人寄寓了别样的情感,再常见的事物也成了不可翻版的典藏。

      宋烟知道自己并不善于言辞,遇见魏星何尝又不是她的幸运。

      自从母亲离世,就没人再教宋烟该如何去爱。

      她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将自己活成了一块磐石。

      她听不见幸福的欢唱,看不见美好的风景,所有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模板。将她的记忆格式化对她也无关痛痒,因为她既不关心也不在意,她随时都能够坦然地接受活着,或死亡。

      生活就像黑白电视机里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的黑白电视剧,无趣又乏味,泛不起一点涟漪,直到她遇见了魏星。

      直到她遇见了魏星。

      她们在一起干了很多很多浪漫的事。

      课间将校服盖在头上,抵着额头悄悄私语;顶着瓢泼大雨从操场狂奔回教室;手牵着手在大榕树投下的阴影里穿行;在体育课上躲进房檐,魏星一首一首地念送给宋烟的诗。

      争吵也没有关系,因为她们的爱能够包容一切。即使是缺点也变成了恋人眼中的可爱之处。

      但她们的浪漫总是伴生着危险丛生,如同艳丽的玫瑰总伴随着荆棘一起出现。

      她们必须藏起送给彼此的信件,打着朋友的幌子小心翼翼地藏起这段不得见天日的隐秘爱情。她们眼前大雾连天,她们将彼此的手紧握。

      她们再清楚不过,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半夜十一点,魏星踩着路灯昏黄的光窜到了宋烟家楼下。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将双手拢在嘴边,一边害怕宋烟的酒鬼老爸发现不敢喊得大声,一边又是害怕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听不见自己的呼唤而用气声把音量尽量调大。

      当宋烟终于从黑漆漆的窗口探出头时,魏星才松了一口气。

      “来看海呀宋烟。”魏星笑弯了眉,纤长的睫毛簇拥着她的漂亮的眼睛,眼里的光在路灯下昏暗不清。

      宋烟蹑手蹑脚地踮着脚跑到了楼下。直到她抓住了魏星的手,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安静下来。

      微潮的掌心贴在一起,空无一人的街道只剩下她们清晰的呼吸声。

      海边独有的气息包裹住了她们。银白色的月光铺满了这片不知名的海域。

      她们在月光皎洁的夜里走了半个小时,只为看看这一片海,浪漫而又疯狂。

      海浪拍打着岩石,宋烟脱鞋踩进海里,一直向前走,直到海水没过了她的小腿。

      宋烟抬起头,眼里的神色晦暗不明。

      从海上吹来的风卷起了宋烟的头发。风牵着发丝舞蹈。

      风吹过时大海发出一阵阵哀鸣,就像一声声叹息。一轮弯月挂在天穹,柔和地点亮了粼粼波光。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宋烟想。

      不知什么时候,魏星也走到了她身边。魏星身上的白色T恤被海风吹得兜了起来,扑簌簌地晃,就像一只即将振翅飞走的蝴蝶。

      今晚没有星星,我和我的爱人在今夜看了海。

      魏星在日记中写道。她连下笔都是轻柔的,生怕震碎了那夜静谧的回忆。

      但天底下的故事繁多如星,却很少以圆满结尾。

      生活不是童话,没有能够力挽狂澜的王子抗下恶龙滔天的怒火。

      灾难总是降临得猝不及防,故事在轰轰烈烈中开始又以惨淡匆匆结尾,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变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洪水猛兽一般冲垮了她们小心翼翼维持的一切,也砸了宋烟当头一棒。

      她们过于亲密的关系很快被魏星的父母知道了,起因是魏星没来得及收好的一封信。

      这烂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亘古不变:在某件倒霉的事情上,所有巧合永远会恰到好处地凑到一起。

      魏星的妈妈拿起这封信,信上的内容颠覆了她闭塞的思想。信里结尾的署名就像一枚红热又滚烫的烙铁,烫上了她的心脏。

      她唯一的女儿,在末尾留下的署名是“你永远的爱人”,而这封信的收件人居然是宋烟。

      魏星的父母经常听魏星讲起宋烟,他们一直认为这不过是女儿的一位好友,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一切早已变了质。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网络尚未普及,社会的包容度极低,这样的爱情称之为骇人听闻都不为过。

      魏星的父母几乎疯了。

      他们歇斯底里地怒吼,颤抖着手顺着桌面摸下去。书本里、书架下、抽屉中...他们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扯出一张张的纸片,将它们撕得粉碎。

      那些她写给宋烟的诗,还有一封封宋烟的回信,全都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飘零下来,粘满魏星的长发。

      那天夜里,从魏星家里透出的灯光亮了一宿。

      魏星应该就是在这兵荒马乱的一晚伴着母亲的哭号声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

      不知道她究竟以怎样的方式保留下了这本日记,这才让这段隐晦而又炽热的爱情重见天日。

      到这里日记便戛然而止了。

      日记本从我手中掉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争先恐后吹进来的风立刻卷过纸张,把纸张翻到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最后的落款是:魏星。

      在名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赠与我永远的爱人。

      可叹的是,回首人间,说过无数次“永远”的永远都不能长久。

      我沉默着捡起它,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母亲对我冷淡的原因昭然若揭,虽然我早就已经不执着于一个答案了。

      我拿着日记本走到了一楼,儿子打闹着从我身边疯跑而过。细汗从我的额头上沁出,但我却感觉不到热。

      明明在喧嚣的人世间,但我听不见窗外的蝉鸣,也感受不到拂面的热风。

      我从厨房翻出了一个许久没用的打火机,点着了火,将日记本放在了火焰上,火苗立刻舔舐着纸张窜了上去,很厚的一本,慢慢在我眼前烧成了一捧灰白的灰。

      我觉得这本日记应该还给母亲。

      我推门沿着小路走出院子,好像在榕树树荫下看见了母亲。

      不是我记忆中永远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女人,而是那个十七岁时,因为爱人短暂地变得鲜活而明媚张扬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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