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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七月,京城的日头毒辣,层层日光裹在翠绿的叶子上,让街道显出一分油画的质感。
周垚早早来到了碧园,他压压帽檐,看着手机上关于碧园的相关信息。
在一番筛选之下,最终找到一处还算不错的地方,如果今天看过后没有什么大问题,他还是想早些定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走到那栋写字楼的位置,突然手机震动不停。他倏地顿住了,仿佛那丝震动是揪着他的心弦发出的。
周垚不自觉地吞咽一下,摸出手机看着来电人处显示的“赵叔”,内心的不安感更强了。
赵叔,赵和,是周垚奶奶的邻居,打周垚有记忆起,就没对他有过什么好印象。诸如背后嚼人舌根,捧高踩低,欺软怕硬这样的事,在他身上也称得上屡见不鲜了。
“喂,赵叔!”
“哎哎,周垚啊,你现在还在北京吗?你奶奶情况不太好,你赶紧回来一趟!”
周垚的脑子空了一瞬,那头赵和却因为什么人的招呼而挂断了电话。
等周垚回到玉萍,就只见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周汝芳,她面色很不好,苍白泛黄,一张本就不大的脸,因为交错横生的皱纹,更显干瘪。
周垚蓦地鼻头一酸。
赵和一瞧见周垚到了病房外,就赶忙把椅子一推走了出去,丝毫没顾及房里还有个病人在休息。
“你可算回来了,老太太不快活久了,前几天一下子就倒在我们家门口,你说说这,这叫什么事……”赵和摊摊手,“你们家拢共两个人,一个不在,一个年级又大了,这平时怎么能照顾好老人啊。”
他觑着周垚脸色,终于步入正题:“这几天医药费可都是我帮着你家老太太垫的,我也知道你们……”
“把数额告诉我,我付给你。”
周垚赶的是最近的那一班飞机,下了飞机又转长途,早已疲惫不堪,实在没精力和赵和扯皮。
赵和的眉角舒展了些,但内心脆弱的良心抑制不住隐隐作祟,纠结再三,说:“唉,怎么说我和周姨也邻里邻居那多年了,你把住院费和检查费给我就行了,周姨年级大了,做儿孙的要多上点心。”
“嗯。”
周垚默默和赵和错开,似乎不忍心走近周汝芳,径直去了医生办公室。
他长长吐一口气,接过医生给的报告,耳畔不断萦绕着医生年迈沉重的声音:“我们这儿肯定是没有治疗技术的,至少得去省会,花费会很大,成功几率却小,好好考虑吧。”
周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病房,坐在周汝芳身边的。
这时候是下午三点,不知道是夏日困倦还是病痛折磨,到现在她也没有醒来。
周垚觉得浑身的血都是冷的,一开始他接到赵和的电话时还不肯相信,当然他的理智知道赵和没有戏弄他的必要,只是内心在做无谓的挣扎罢了。
他在飞机上的时候脑子空白一片,就和当初他打着出租车去追宋秉声时一样,大抵人在面临这样毫无预告的重大变故的时候,总是无措。
可现在,坐在周汝芳眼前,他却感到无尽的后怕与悔恨。
这样的病绝不是一天两天患上的,为什么他毫无察觉呢?他总想着自己,暑假上什么暑期学堂换学分,一心想着可以早早毕业,在社会里顶天立地。
有一天,他会带着奶奶过上曾经渴望的好日子,那些拿他被父母抛弃这事嘲笑他的人可以对他哑口无言,宋畅也会对他另眼相看,他也可以,无所顾忌地站在宋秉声面前。
为什么他不能等一等呢,为什么不能回来多陪陪奶奶呢?如果,如果……周汝芳真的出什么事的话,他的首要目标便破碎了,他做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渐渐地,他感受到一种无力地愤怒,为什么一路走来,总是他不顺遂,明明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错,命运却总爱将重逾万斤的秤砣压在他身上。
他那双被泪水淹没的眼睛忽然对上了周汝芳同样混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永远温柔,像冬日里柔软的被子,包裹你,也供给你。
周垚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趴在周汝芳的被子上一下一下地抽泣,肩膀随之抖动,此时看来,才会惊觉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稍显瘦削的孩子。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所以委屈与惊忧都从泪水中排出去。
一帘之隔,另一侧的病人和家属不由往这边侧目,周汝芳一手把帘子拉实,一手轻轻地抚着周垚的头。
满目都是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周垚终于渐渐止住了哭声,坐起身来,哪怕呼吸没顺过来,还是张口堵住周汝芳的话:“奶奶你不要说了,这病我们得治。”
他扯过床头柜上的纸巾擤了一把鼻涕,用嘴艰难地喘气。
周汝芳平静地开口:“人本来就是要死的,骗那两年干什么?等我死了把骨灰一撒,也算替我快活了一把。”
周垚不断调整呼吸,咬着牙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放、屁!”
周汝芳叹了口气,流露出些许难过,好像不再是那个可以舌战群儒的周女士,只是个同样脆弱的病人。
“我又不是没读过书,知道这个要化疗,我不想受那个苦,你难道不知道你奶奶是个什么人,一直难受的话,不如早点永登极乐。”
换个人听了这话,无论是迫于经济压力还是所谓的高尚的人道主义,或许都会让步,但周垚太了解周汝芳了。
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你不就想让我打退堂鼓吗?没用!。”
“首先,谁说骗两年了,那要是十二年、二十年呢!再者,少说什么苦不苦的,我陪着你一起苦,两个人一起,再苦也能咂出甜来,第三,你不要操心钱,京大有的是搞钱的路子,第四,我知道你说话不好听,我不怪你,但你也别说了……”
说到这里,周垚的声音颤抖起来,这个事情的道理谁都讲不清楚,但周垚知道他坚持的有意义,他只能紧紧抓住这个念头,把它当做是浩瀚汪洋里的一根浮木。
他哽咽道:“最后,奶奶,你……准备……不要我了吗?”
两个人具是泪眼婆娑,在迷糊的视线中周汝芳看不清周垚的样子,只觉得光影无限,一下子把周垚拉成了个大人。
她嘴唇微抖,终于点头。
周垚抽纸给她擦泪,她夺过他手中的纸张,佯怒道:“浪费纸!”
那天晚上,周垚便回家把周汝芳的东西收拾好了,准备明天就先去省会看看,如果省会能治的话就在省会治,省得周汝芳一把年纪还要受奔波之苦,正好他也在省会找找工作。
如果省会的技术不够,那他就带周汝芳去京城。
周垚把换洗衣物和重要证件都放进了包里,转眼扫过这个他待了十八年,此时显得空荡落寞的房子,内心升起一股说不出的荒凉感。
他无比庆幸那个幼稚的创业计划尚未启动,不然他一时半会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这些钱足够自然是最好,要是不够呢?
一份怎样的工作才能支撑奶奶的康复?
他能信誓旦旦地说服周汝芳,可他骗不了自己。
那股熟悉的无力感再度席卷周垚,他放下包,靠着门坐下来,与寂静的房间融为一体。
他不是没有思考过,当初答应宋秉声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可现在,他又不得不反思离开宋秉声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那些所谓的正确、自由、独立……在生命面前算得了什么?
周垚把脸埋在臂弯里,就这样一直坐在门边,直到手机再度震动不停。
震动得太频繁了,周垚手忙脚乱把手机掏出来时,锁屏页面已经弹出无数条通知,开头出奇地一致:
尊敬的周垚先生,恭喜您通过我司的面试……
周垚握住手机的手不由缩紧,几乎要把手机捏碎,他紧咬住牙关,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抖。
莫名的愤怒,委屈,无助……都在这一刻翻涌,要把他活生生地撕裂开来。
他终于抑制不住,任由微弱的抽泣声溢出。
近一个月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周垚从没恨过宋秉声,他反而觉得是自己自作自受,哪怕周汝芳出事,他也只是在不断反省自己,没有一丝责备宋秉声的想法。
现在,明明是宋秉声的钱解了周垚的燃眉之急,他就算有气,此时也收手了,不然那些工作也下不来。
可是,周垚就是对宋秉声生出浓浓的恨意,恨不能冲到他面前,咬下他的一块血肉才好。
——他凭什么,站在那么高的位置,一次又一次戏弄他,践踏他!
屋子里的窗已经锁上了,窗帘笔直垂下,就如牢笼的围栏,与同样禁闭的门遥相呼应,要把周垚困死在这里。
周垚的手在地板上抓出一个小小的坑,嘴唇被咬出了血。
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遥远的一个人,却在他生命里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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