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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杭州府的秋雨,缠绵得如同情人的眼泪,淅淅沥沥,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油亮湿滑。运河的血腥气早已被这无休止的雨雾冲刷殆尽,只余下满城桂子残香,混杂着水汽和市井烟火气,弥散在湿冷的空气里。
知府衙门的后巷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的木牌——“陈记寿材”。这里是杭州府最顶尖的仵作,陈老头的“地盘”。平日里,除了府衙的差役抬着无人认领的尸骸进出,鲜有人迹。然而今日,这巷子口却被几个身着蓑衣、气息沉凝如石的汉子无声把守着,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路人。
停尸房内,阴冷潮湿。浓重的石灰和草药味也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尸臭。几盏油灯挂在角落,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
一张厚重的柏木台子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油布之下,便是那具从运河破船上运来的、焦黑残破的“哑巴小厮”尸体。
陈老头佝偻着背,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他的一双手却异常稳定,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疤痕。此刻,他正用一把薄如柳叶、闪着银光的小刀,极其小心地清理着尸体右脸颊边缘那道细微的缝合线痕迹。旁边,墨鸦的左臂用夹板固定着,缠满渗血的布条,脸色苍白,但刻板的目光死死盯在陈老头的手上。顾凛之则负手立于一旁,玄色常服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倒映着油灯跳跃的火光。
空气凝滞,只有小刀刮过焦脆皮肉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啧……”陈老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放下小刀,拿起一个细长的银质镊子,轻轻夹住缝合线的一头,极其缓慢、谨慎地向外抽拉。
线头被一点点抽出,带着焦黑的皮肉碎屑。随着缝合线的剥离,那原本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右脸颊边缘,开始出现一道清晰的缝隙!缝隙之下,露出的并非被缝合的伤口,而是……另一层颜色迥异的皮肤!
陈老头屏住呼吸,动作更加轻柔。他换了一把更细小的工具,如同最精密的绣花针,沿着那道缝隙,小心翼翼地剥离粘连的组织。时间一点点流逝,油灯的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终于!
“嘶啦……”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
陈老头用镊子夹住那层焦黑卷曲的“皮”,缓缓揭起!
昏黄的灯光下,一具极其诡异、令人作呕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尸体的右脸,依旧是爆炸和火焰留下的焦黑、扭曲、碳化,如同恶鬼。而左脸……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完好!
左脸的皮肤白皙细腻,甚至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光泽,与右脸的恐怖焦痕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地狱与人间般的强烈对比!这半边脸线条柔和,鼻梁挺直,嘴唇薄而清晰,若非镶嵌在这具焦尸之上,单看这半边,几乎算得上清秀。只是此刻,这完好的左脸上,那双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早已涣散,凝固着一种临死前的惊骇与茫然。
“画皮……果然是‘画皮’!”陈老头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见惯生死也难掩的惊悸,“将另一张脸皮……生生缝上去!覆盖住本来的面目!这手法……阴毒!邪门!非大毅力、大痛苦不能承受!这雪蛛阁的‘画皮’之术……竟真的存在!”
墨鸦刻板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左臂的伤口似乎也在隐隐作痛。他死死盯着那张一半焦黑恶鬼、一半清秀完好的“阴阳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窜上来。
顾凛之的目光却沉静如水。他向前一步,靠近柏木台,深邃的眼眸如同探针,仔细审视着那完好的左半边脸。指尖在空气中虚虚划过那清晰的轮廓线。
“不是随便一张皮。”他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确认,“这皮,有主。这脸……有根。”
他目光下移,落在尸体颈部那片曾被揭开人皮面具、露出雪蛛烙印的地方。那狰狞的毒虫印记依旧清晰。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烙印边缘一处细微的、尚未完全被焦痕覆盖的陈旧疤痕。那疤痕形状很特殊,像一道浅浅的月牙弯钩。
“陈老。”顾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劳烦,看看这疤痕。”
陈老头凑近,浑浊的老眼几乎贴了上去,仔细辨认。片刻,他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是‘月牙钩’?!杭州府‘回春堂’白家……白松年老先生的独门金针落疤!他施针救人,尤其是头部重患时,以金针封穴,手法独特,偶尔会留下这种月牙形的细微针痕!错不了!整个江南,只有白家有这手艺!”
“回春堂白家?”墨鸦眼中寒光一闪,“杭州府杏林魁首,三代行医,活人无数,声望极高!他家的子弟……怎会成为北狄雪蛛阁的核心死士?还……还用了如此邪门的‘画皮’之术?”
顾凛之的指尖停留在那月牙疤痕上,目光却已穿透了停尸房阴冷的墙壁,落向杭州城烟雨迷蒙的深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画皮之术,既能遮面,亦可……换魂。”他收回手,声音如同淬了冰,“查。白松年膝下子女几何?尤其……近两年,可有子侄辈‘暴病身亡’、‘外出游学不归’、或是……容貌性情大变者?”
雨丝如织,敲打着“凝香苑”精致的雕花窗棂。这处临河而建的三层楼阁,是杭州府最有名的销金窟。白日里尚显清幽雅致,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出,带着江南特有的缠绵悱恻。门口悬着两盏精致的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栩栩如生的紫藤花串,在雨雾中散发出朦胧柔和的光晕。
二楼临河的一间雅阁,名曰“藤萝居”。门扉轻掩,一股极其清雅、若有若无的紫藤萝花香,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沁人心脾。室内布置清雅脱俗,与寻常青楼的脂粉俗艳截然不同。一架古琴置于窗边,琴身乌黑油亮,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幅墨色淋漓的写意紫藤,藤蔓虬结,花开如瀑。靠窗的紫檀小几上,一只天青釉的冰裂纹香炉正袅袅升起一线青烟,那醉人的紫藤香气,正是源自此处。
一个身着素雅月白襦裙的女子背对着门口,正俯身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身姿窈窕,颈项修长白皙,一头乌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别无饰物。仅一个背影,便透着一种出尘的静谧与温婉。
“吱呀——”
雅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墨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左臂吊着,脸色依旧苍白,但刻板的气息收敛了几分,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他的视线在窗边古琴、墙上紫藤画、以及那袅袅香炉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个素雅的背影上。
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映入墨鸦眼帘。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琼鼻樱唇,肌肤胜雪。气质温婉如水,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询问,仿佛不谙世事的深闺碧玉。正是名动杭州的花魁——苏婉婉。
“这位官人……”苏婉婉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轻柔悦耳,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可是走错了地方?婉婉今日……并未有客。”
墨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刻板地开口,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墨某奉上命查案,叨扰苏大家了。问几句话,问完便走。”
苏婉婉眼中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了然和无奈,微微颔首,姿态娴雅:“官人请问。婉婉定当知无不言。”她侧身让开,示意墨鸦入内,自己则走到琴案旁,并未落座,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株沐雨的紫藤,柔弱堪怜。
墨鸦并未入内,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视着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三日前,运河官船遇袭之事,苏大家可有耳闻?”
苏婉婉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悸和后怕:“那般骇人听闻的事情,满城风雨,如何不知?听说死了好些人,连……连钦差大人都险些遭难。婉婉这几日都不敢出门,只在苑中焚香祈愿,盼逝者安息,生者平安。”她说着,双手合十,对着窗外烟雨蒙蒙的运河方向,虔诚地拜了拜。
“苏大家深居简出,消息倒是灵通。”墨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三日前……也即是事发当日的清晨,苏大家身在何处?可有人证?”
“官人这是……怀疑婉婉?”苏婉婉抬起眼帘,眸中瞬间盈满了水汽,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和难以置信,却又强自忍耐着,“那日……那日婉婉染了风寒,头疼得厉害,一直在这‘藤萝居’歇息,未曾踏出房门半步。苑里的妈妈和伺候的丫鬟小翠,都可为证。官人若是不信……”她咬了咬下唇,眼中水光更盛,泫然欲泣,“大可传她们来问。”
墨鸦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目光却如同鹰隼,死死锁住苏婉婉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风寒?”他向前一步,跨入室内,一股更清晰的紫藤花香扑面而来。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苏婉婉白皙纤细的手腕上,“苏大家这双手,保养得宜,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不过……”他话锋一转,“不知苏大家调制这紫藤香时,用的是何处的花料?此香清雅独特,非寻常市售之物可比。”
苏婉婉眼底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涟漪瞬间荡开,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了一下,遮住了眸中情绪,声音依旧轻柔:“官人好灵的鼻子。此香……是婉婉闲来无事,按古方自制的。花料取自苑中后院那株老紫藤,又添了些安神的合欢、百合,并无特别之处。”她说着,下意识地将双手拢入宽大的袖中。
“哦?自制?”墨鸦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紫藤图,又落回苏婉婉身上,“苏大家不仅琴艺无双,竟还精通香道。不知……可识得此物?”他话音未落,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抬起,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吐信,直射苏婉婉面门!
那赫然是半截被烧得焦黑扭曲的金属管状物——运河上截获的北狄“蜂鸣哨”残骸!
这一下变故陡生!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直取要害!
苏婉婉瞳孔骤然收缩!那温婉柔弱的气质瞬间消失无踪!一股凌厉如冰刃的气息从她身上骤然爆发!她拢在袖中的双手闪电般探出,左手如穿花蝴蝶般精准地迎向那射来的乌光,五指张开,竟似要以肉掌硬接!同时,右肩微沉,脚下步伐玄妙一错,整个身体如同风中弱柳,向后飘然滑退,试图卸力闪避!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绝非寻常弱女子所能为!
然而,就在她左手即将触及那截残骸的瞬间——
“咻!”
一道比墨鸦动作更快、更凌厉、更无声无息的乌光,如同来自幽冥的叹息,从墨鸦身后的门外阴影中电射而出!后发先至!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墨鸦射出的那截“蜂鸣哨”残骸,竟被这道后至的乌光凌空击飞,“啪”地一声钉在了旁边的紫檀琴案上!入木三分!尾端兀自震颤不已!
而那道救场的乌光,赫然是一枚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寒光的钢针!此刻也斜斜地钉在琴案边缘,针尾兀自嗡嗡作响!
苏婉婉飘退的身形瞬间僵住!她探出的左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被击飞的残骸仅余寸许!她猛地抬头,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死死盯向门口阴影处!
墨鸦也缓缓收回右手,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唯有眼神冰冷如刀。
门口阴影里,顾凛之的身影缓缓踱出。玄色常服的下摆拂过门槛,无声无息。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同样的幽蓝钢针,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地迎向苏婉婉惊骇的目光。
“苏大家的反应,”顾凛之的声音低沉,在弥漫着紫藤花香的雅阁中响起,带着一种冻结一切的森然,“比你的琴声……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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