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大皇子忙得焦头烂额。

　　剿匪声四起，去年被他草草盖过去的盗匪案竟有重审的风险。步生莲这趟行程都快了结，大监还没有得手的消息。更可怕的是，不知为何京中起了他并非皇嗣的谣言。

　　原本他只觉得这谣言可笑，但这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把前因后果说得跟真的一样，倒让他升起一些不自信来。

　　国舅爷也许没想到自己如今在刑狱，还要成为各路人马挂念的存在。

　　国舅与庄皇后相差一轮，庄皇后出嫁时国舅还是个玩泥巴的孩童。他按理不应该知道什么，但听了大皇子这些话，再去回忆当年的细节，细节中便总会带些先入为主的荒谬想法。

　　他一方面觉得大皇子此举实在荒唐，其他不论，皇帝的宠爱便是他身份的最好证明。可一方面竟真的从往事中扒出些诡异的细节来。比如庄皇后刚被带进皇宫不久，他的前姐夫靖安王爷就消失了。再比如庄皇后死后，无论是他家还是靖安王府家的旧人甚至庄皇后寝宫的奴才都被换了一批。

　　当时他以为这只是为了掩盖皇帝抢妻的荒唐举动。但若不止呢？比如掩盖大皇子并非皇帝的血脉！

　　“殿下，当年姐姐原本给你从家里找了奶娘，但后来奶娘家中有事就回了老家，自那之后陛下亲自找人照看你。若活着的人里还有谁知道当年的秘辛，就只有她了。”国舅紧紧抓住大皇子的胳膊，“殿下，找到她，杀了她。”

　　-

　　“庄家奶娘？”白无生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谁让你来的？”

　　“常逸大人。”

　　白无生看向濯清尘，“殿下，这位常大人是什么意思？”

　　“可还记得当初户部那份账目？户部那时还在他们手上，如果他们想处理的话，很容易就能处理掉，但偏偏轻易就被我拿到了。”

　　“常大人暗中动作？”

　　“如今看来，不稀奇。这个之后再说，先查查这个庄家奶娘。”

　　“倒是没听过这人，臣去找找看。”

　　然而濯清尘没等来消息，白大人突然失踪了。紧接着，皇帝召见。

　　“庄家奶娘已经解决。陛下放心，没让她有机会说话。”邢水楼站立在阴影里，正向皇帝汇报。

　　“去查查当年旧人还有没有活着的，若有的话，也一并解决了吧。”内侍给皇帝倒了一杯酒，皇帝的手指一下一下打在酒杯上，震得酒液晃动不止。他并不着急喝，继续道：“至于国舅，莫要等到秋后问斩了，做成暴毙……下去吧。”

　　邢水楼走后，皇帝隔着垂下来的纱帐看向濯清尘，“怎么叫了多年的皇兄，你终于要下手了？”

　　既然皇帝聊家事，他便也和皇帝聊家事。“我府上的刺杀，半数以上是濯仪搞的鬼，不是我要下手，是濯仪从未想过对我高抬贵手。我现在才动手，他不亏。”

　　“他身世的事，别再往下查了。”

　　“陛下要保他，凭什么？”

　　“凭什么？”皇上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会问这种愚蠢可笑的问题了？”

　　“陛下可知，濯仪这些年杀害了多少人？”

　　“白无生就在偏殿，太傅也在京城。太傅这些年四处游学，想必看中了不少人想要留给你用吧。还有上次你救的那个娃娃，叫什么来着，步生莲？听说他爹娘拿他当心尖肉宠，磕碰一下都不曾有过。他这一路也吃了不少苦吧，他受得了吗？”

　　他甚至不屑于问一句大皇子到底害了多少人。

　　“陛下难道要对这么多人同时动手？”

　　“说什么动不动手，白无生谋刺皇上，太傅突发心疾，如今盗匪横行，太傅给你招募的那些幕僚不幸遇到盗匪抢劫，那个小娃娃……死了双亲，心中悲痛，不幸夭折。你当初不就想这样送他离开京城吗？”

　　皇帝从幕后走出来，那张脸与濯清尘十分相似，他继续说：“除了白无生，其他人都是意外，没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濯婴，你当我设暗卫阁，是用来玩的吗？”

　　濯清尘没说话。

　　“老大愚笨，这些年做的确实不像话，我允你把盗匪案抖落出来教训教训他，但他的身世……算了吧。”

　　濯清尘不服。心肺似乎被火烧了一般，弱者穷尽力气，多少人拼上性命争来的一个真相，却依然抵不过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算了吧。

　　“太傅把你教的不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盗匪案一出，濯仪再想坐这皇位就难了……罢了，你如今也大了，等盗匪案结束，就由你监国吧。”

　　“监国……”濯清尘嗤笑一声。

　　“你不稀罕，朕知道。你厌恶皇位，厌恶皇室，厌恶京城，可是你心软，放不下朝中白无生之流。破也破不了，逃也逃不掉，太子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皇帝看着即将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太子，“若你当真觊觎朕的皇位，你宁可鱼死网破也会设法杀了老大，或许你也早就杀了朕？不会等到今天……太傅教你仁义，濯婴，你以为偌大一个王朝是靠这些立起来的吗？你想做一些事，可又不愿意坐在这个位置上做这个恶人，那么朕也问你一句，你又凭什么呢？”

　　“你没资格问我。”

　　皇帝偏头看向他，“你说这话，是你终于不想活了，还是终于放弃那个娃娃和白无生他们了？”

　　濯清尘浑身一僵，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一点一点跪倒在地上，“臣请罪。”

　　皇帝哼笑了声，转过头继续喝酒。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哪怕你不正确，他们只要还有牵挂，还有生的欲望，就必须俯首称臣。

　　但他并不打算惩罚他的三皇子。这位他亲自任命的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木头一根，他何时见过濯婴如今这副情绪外露的模样。皇帝陛下觉得有趣得很，很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是，朕昏庸无道，奢靡放纵，朕确实没资格问你。但你现在只有朕给你的两条路，放了老大的性命，坐稳太子之位，或者拼上这么多人看看朕能不能拦得住你，你自己选吧。”

　　濯清尘突然有些委屈，“我也是你的儿子……”

　　“是，你是众皇子中最像我的……”

　　“呸，”濯清尘眼圈红了，他十几年的教养和礼仪也无法平息他内心沸腾了一般的怒火，他恨不得把这身血肉扒下来扔到皇帝脸上，“那可真是恶心。”

　　皇帝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一直温顺有礼的太子殿下，他的三皇子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他被濯清尘的反应取悦到，笑出了眼泪，慢慢悠悠地品完一杯酒，这才说道：“等你坐到这个皇位上，别觉得自己恶心就行。”

　　濯清尘闭上眼，再睁开时做了决定，“不止盗贼案，大皇子这些年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有个结果。”

　　皇帝没回答。

　　“陛下怕抖落出来的人命太多，就护不住他了？”

　　皇帝眼中不屑，“依你。选好了？”

　　“……是。”

　　-

　　濯清尘从大殿出来，明明进去的时间不久，可怎么他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呢？

　　白无生从偏殿出来，比濯清尘还要狼狈，官袍上沾满了土，官帽歪了，头发从发髻里散了出来。

　　“都听到了？”

　　“是。”

　　濯清尘看着他，“后悔吗？”

　　白大人朝他行礼，狼狈至极却傲骨未折，“太傅教我做官是为了天下百姓谋福祉。大皇子一党作乱多端、谋害忠臣，百姓受难，苦不堪言。学生无错，因此无悔。”

　　“之后的路只会更难走，若你想离开，我让人送你回去……当个县令也挺好的。”

　　白无生笑了下，“殿下要去喝酒吗？让臣蹭一蹭吧。月俸托人送回了郑棋元老家，臣没钱了。”

　　濯清尘看着他，随后点了点头，“去太子府吧。”

　　白大人看着走在前面的濯清尘，抬头望天，“郑棋元啊郑棋元，希望咱们押的宝能中吧。”

　　两人刚坐下，十一抱着两坛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酒放到桌上。“埋了十多年的好酒，便宜二位了。”

　　白无生被他吓了一跳，“这位是……”

　　“暗卫阁，十一。”

　　“原来是暗卫阁武师大人，在下……”

　　十一摆摆手，“别来这套虚礼。白大人，听说你一贯不喝酒，今天要破例吗？”

　　“破！不破不立！”

　　十一大笑着打开酒。

　　然而这俩人没一个能喝的。

　　白无生显然没有之前在大殿门口说的那样心平气和，没喝几杯情绪就有些崩溃，“好好一盘棋，眼看就要赢了，却被人一把把棋盘掀了……凭什么啊？殿下，那我们做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濯清尘看着瓷白浅底酒杯，里面还剩一半的酒，倒影出天上的月亮来。濯清尘看着酒里的月亮，转着杯子看月亮起了涟漪变出各种形状来。濯清尘把自己逗笑了，不理会白无生，自个儿看着杯子下神。

　　白无生更吓人，喝酒就喝酒，心里不畅快就心里不畅快，可哪有抱着酒坛子直接往嘴里灌的？白大人吃醉了酒，脑袋往后仰去找酒坛子的口，偏生白无生和郑棋元一样，是个四肢不协调的，白大人翻倒在地上，手里抱着的酒坛子碎了一地。

　　酒香四溢，十一觉得自个儿做错了件事——把这两坛酒拿出来简直是暴殄天物。

　　十一把白大人扶到一边椅子上。濯清尘盯着地上碎成渣的酒坛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茶几上没开封的另一坛。十一连忙走过去，把那坛酒放到了自己身旁，伸手挡着濯清尘，“殿下，你明天还得上朝，这坛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谁稀罕！”濯清尘低头继续玩他带着酒香的月亮。

　　十一懒得理这个酒鬼，看着护下来的酒松了口气。

　　酒杯中的月亮不见了，濯清尘眼里氤氲着雾气，他赌气一般把酒杯扔到地上，瓷白酒杯磕了个口，一条裂缝蔓延开来。

　　不知是认错了人还是怎么，濯清尘看着十一，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似的，“师父，我错了吗？”

　　他喝多了，连称呼都乱套了，十一有些无奈，“没错，你没错。”

　　“没错，我就是没错，错的不是我。可是……凭什么？”

　　十一看向这个如今还十分年轻的后生，他连醉酒都不得解脱，皱着眉不知在梦中又与哪一方斗智斗勇。

　　大昭底蕴深厚，但哪怕有些家底，一年两年尚且能够支撑，十年二十年呢？一百年两百年呢？如今皇帝昏庸、朝廷腐败，大昭的家底又能供蛀虫们糟蹋几年呢？

　　十一叹了口气，走到濯清尘身前，半跪在他身侧，“殿下，大昭……就仰仗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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