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旧梦5(可跳)
屈飏伤的实在太重,闻祺果断决定将他带去镇上医院医治。
村长本想陪着一起去,可村里大事小事都得倚仗他处理,而且屈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主心骨要是走了,村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大事儿。
最后经过多方劝说,村长还是没跟来。
“肋骨断了两根,其余的都是些皮外伤,患者很聪明,知道保护自己重要部位,所以不算太严重。修养半个月就好。”
“好,谢谢医生。”
闻祺站在医院走廊外叹了口气,屈飏还在治疗,他走不开,村里的课程才进行了一天就被迫暂停了……他那天的做派,村里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造谣他和屈飏暗定终生的,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村民们看他的眼神也不如以往平和,似是所有人都想从他这儿扒一层皮。
抑或是闻祺自始至终都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看上去,村里人人笑靥如花,可细想下去,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都是为了掩盖底下暗潮涌动的表象。
之后的路,怎么走,往哪儿走,闻祺一概不知,前方尽是迷雾。
“算了,随便闯吧。”
只是想到为屈飏“赎身”的那笔钱……是三太太留给他的。
虽然没能用在三太太家人身上,拿来救屈飏……三太太应该不会怪他吧。
闻祺看着手里的布,轻叹了口气。
三日后的午间,闻祺坐在病床前看书。
屈飏终于迷迷瞪瞪的睁开眼。
“醒了?”
“嗯。”
没给他反应的机会,闻祺直说:“你会说话。”
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屈飏有些不自在的别过头去看窗外,双唇紧抿,手指有意无意的摆弄身侧被子角。良久才叹了口气,应道:“嗯。”
“那你为什么要装哑巴?”
“对不起。”
又来。
“不用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屈飏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回答。
就在闻祺以为他又要同以往一样装傻隐瞒过去时,有些沙哑的男声突然幽幽响起:“我娘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是自杀。”
闻祺怔在原地,屈飏母亲去世这件事儿他听村长提过,可具体的死亡原因,村长含糊其辞的没有说,他并没窥探别人家事的爱好,也就没深究。此刻从屈飏嘴里听到,说不震惊肯定是假的。只是没等这一轮惊吓过去,令他更震惊的来了。
屈飏嘴角浮出一丝微笑,看不清情绪,“她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这件事儿在他心底瞒了太多年,夜晚辗转反侧时想了无数遍,眼泪早已流干,就连悲伤都被泪水稀释的近乎于无。他笑,是因为真的快要放下了,还有,只是为了不让闻祺太过担心。
“我娘同先生一样,出生在城里的富贵人家。有教养,有文化,知书达理,是典型的富家小姐。可是后来,她在街边偶遇上一个被人欺负的穷苦小子。穷苦小子要什么没什么,好在脸长的还不错。我娘看上他的长相,那小子看中我娘的钱财,两人就这么一见钟情,没过多久,就要确定婚事。”
“姥姥姥爷见过的人多,一下子就能看出那人的目的,当然不同意自家女儿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可是怎么劝我娘都不听,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惹的姥姥姥爷实在没法儿,给了我娘一点钱,任由她随着那人一道回了家。”
“那人是你爹?”
屈飏缓慢的摇了摇头,“不是。”
“他是我爹的弟弟。但我没见过他,据说他在我出生前就病死了。早些年,村里的情况比如今还差,山路崎岖,没个三五天走不出去,他的病来势汹汹,最后没能撑到镇上就死了。他死后,我爹就将他顺势埋在了路边,连座棺椁、木碑都没有,叫做孤坟都不为过。”
“我娘因为这件事儿,怨恨我爹了很久很久。当时叔叔去世时,她是想走的,也是我爹,强硬将她留下,不许她回家改嫁,说是不吉利。还说,按照村里的规矩,要是丈夫家中还有兄弟,就是应该改嫁到兄弟家中。”
屈飏眼里露出嫌恶,“但村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说法。我爹为了留住我娘,联合村长和其他村民一起骗她,最后利用她的善良,硬生生将她留了下来。”
“后来的很多年我娘都试过逃跑,可翻过了这座山还有下一座,这里的山太多了,连绵不绝,走不完的。况且村子间的人大多都认识,他们自小在山间长大,对路熟悉,想要联合起来抓我娘一个简直易如反掌。”
闻祺不知该说什么,似是说什么,都显得太轻了。
“听我爹说,我娘跑过五次,最后无一例外全被抓了回来。渐渐的,她也不跑了,只是日复一日和一个不爱的人,甚至憎恨、厌恶的男人一起生活,一起抚育一个在她看来近乎是自身悲惨生活映射的孩子。”
“也许陪伴我的这十年,她过的真的很煎熬吧,也许她真的很恨我,以至于要让我亲眼看着她死去,无能为力。”
窗外拂过一阵风,将屈飏额间的碎发微微吹起。
“她说她讨厌这里,这座大山她走了十五年却怎么都走不出去,这一次她终于能走出去了,我替她开心,真的。”
恍然间,闻祺觉得自己特别天真,特别蠢。
是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简单了。
村里人传统闭塞的思想和当今时代下的教条,一点点编织成了一张吃人的网。
连绵的大山是孕育它的温床,同样也是保护伞。无论外面的新思潮翻涌的有多猛烈,却始终跨不过这座大山。
其实村里的人不傻,相反,他们很聪明。因为知道新文化新思想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知道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接受新思想无异于抽筋剥皮。
太苦,太痛,又看不到前路。
所以他们宁可故步自封地把自己关在这一隅狭小天地,宁可用尽手段阻挠一切,也不愿跟风去做那一时间看不到意义的改变。
在他们看来,种地换钱,传宗接代,都是生活里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儿,反倒是读书写字这样的纸上功夫才是没有回报的错事儿。
这么多年,也许并不是没有大学生想要踏足,只是最后都因多方阻挠无疾而终。
尽管屈飏的母亲最终还是没能逃出去,但她一次次的反抗,终于让村长动摇了。屈父虽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不打女人,手脚利落,会做农活,能保证家中妻子不挨饿,不受冻,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
外面真的有那么好吗,真的那么值得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的想要前去吗……
“所以自那之后你就装作哑巴,一直不肯说话?”
“嗯。”屈飏回过头,两眼带笑的看着闻祺,语气里确实极尽的冷漠:“因为我恨他,但我不能因为这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所以我服从、装傻,装哑巴,只是为了活下去,只是为了能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儿。”
闻祺点了点他膝间的书,“这个?”
“嗯。”
“我都看过了。”
屈飏愣了愣,脸颊连带着耳朵和脖颈,一下子全红了。
“写的很好,很有天赋。”闻祺笑说,“来这儿之前,我曾在报社工作,在出版读物方面还算有些人脉,要是你愿意,我大可以帮你投递试试,说不定一举成名,自此之后吃喝不愁。”
屈飏哪想过这些,这些诗篇不过是他平日里干完农活,窝在屋子里消遣着随便写写的而已。“我……写的不好。”
“啧,先生说你写的好就是好,不要妄自菲薄。”闻祺说,“我可从不乱夸人,你看,我就从没说过你数学不错吧?”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别开脸笑了起来。
屈飏病好了之后,重新住回了自己家。
上次闹的那么难看,但屈父就跟丧失记忆了一样,整天笑眯眯的,有时见到闻祺和屈飏待在一块儿,还会笑着冲他们打招呼。
“不要脸。”“脸皮真厚。”都是亲儿子对他真实的评价,饶是闻祺觉得他说得很对,但出于礼貌,每次还是会象征性的拉拉屈飏的衣摆让他别说了。
学堂按部就班的开设着,从一开始复课时的寥寥几人,到后面逐渐人满为患,闻祺心中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只是夜半时分,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偶尔还是会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做的事儿究竟有没有意义。每每这时,闻祺总会想起那天。
屈飏躺在病床上,闻祺一目十行的看着当日京华日报的头条。
汉城沦陷了,不知道首都和海城怎么样,家中一切安好吗?陈平的茶馆近日生意如何?弄堂里的老汉是否变得更多了……
窗外两只飞鸟,走了一只,只剩下最后那只,还立在电线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怎么不去追你的伙伴?快去追啊!”屈飏在心里恨铁不成钢的嚷道,“一个人被落在原地,多孤单啊。”
闻祺放下报纸,长叹一口气。突然没头没脑的问:“屈飏,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可笑?”
屈飏顿了几秒,回过神,不解的看向闻祺,“当然没有,先生怎么会这么说?”
“没什么。”闻祺欲言又止。
“在我心里,先生是最厉害的人。”屈飏毫不掩饰敬佩的夸赞道。
闻祺苦笑了下,“我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觉得我厉害,也不过是因为你只见过我这么一个大学生,等有一天你走出这里,就会发现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近段时间,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幼稚。国立大学的同学们不是在前线抗战,就是以笔为刃想要拯救国人的思想,只有我,因为自己的懦弱,退缩到这里做着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事儿。”
屈飏的手有些凉,可覆在闻祺手背上的时候,却神奇的让他安心了不少。
“先生,你不是救世主,做不到面面俱到。而且我从来不觉得你做的事儿没有用。”屈飏说,“你知道吗,前几天村长来看我的时候,同我说,隔壁村子里的孩子们也想过来跟着你一起学读书认字,他们也想同你一样厉害,厉害到可以去大城市生活,可以见识到许多只有在书里才会出现的事物。”
“这样的改变,在先生来之前,从未有过。所以先生不必自我怀疑。”
“也许先生的同学们在别处争做英雄,但在这里,先生你不必争,因为这些孩子们……还有我,”屈飏声音突然轻了些,不过很快恢复过来,“在我们心里,英雄只有一个,就是你。”
“再说了,说不定等村里的孩子长大,也会争着去报效国家,到那时,先生的贡献可就更大了。”
听完他这一席话,闻祺心情好了不少,伸手用力揉了把屈飏的脑袋。
“先生你干什么,我的发型都被你弄乱了。”
“就你这乱糟糟的头发还有发型?头发都快能扎起来了,过几天先生替你修理一下。”
“不要!”屈飏往后缩了缩,想要逃,可惜身后是墙,避无可避。闻祺一伸手就将他捞了回来,“还想跑?你先生我的理发技术可好了,你真的不要试试?”
就算双颊被捏变形,屈飏还是倔强的不肯屈服,“不要!!!”
“啧,那可由不得你。”
闻祺低头时,屈飏正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眸看他,像山间的小鹿,干净又真挚。他松开跟八爪鱼一样缠在屈飏身上的手臂,低头咽了口口水,真诚的抬头笑了笑,说:“屈飏,谢谢你。”
“先生,是我该谢谢你。“
“嗯,是有意义的。”
闻祺落下这句话后缓缓阖眼,安稳的睡了过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