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境

　　光雾翻涌，界门洞开。

　　入场函既已提前发放，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总要进去一探究竟。

　　四人交换眼神，无一退缩。

　　他们并肩踏入光雾，于众目睽睽之下，百人凝望之中。

　　身影被彻底吞没前，谙回头望去。

　　那些灵修动作不变，神情亦然，从一而终，坚定虔诚。

　　不知怎得，他总有种被托付了什么的错觉。

　　而后，柱上光晕重又暗淡，底下光雾由白转黄，白玉回廊重归沉寂，唯余无影窗内，灾难永恒。

　　谙跌入了一片光。柔和轻巧，无处不在，不如日光那样耀眼，也不似月光那般冷清。它让雾气更加轻柔荡漾，也令周遭景色若隐若现。

　　这里太干净，干净得就像是被反复冲刷过，又在绝对寂静中晾干的梦境，不沾尘，不染嚣。润物无声，轻松惬意，叫人身心舒畅，自甘沉溺。

　　而当光芒淡去，这里便显现出了真正的模样。头顶是流转的星砂，地面有悄寂的寒玉，周身是明灭的光点。此处有山，似龙脊横陈，此地有水，如天河倾落。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些“人”。

　　数十名身着紫袍、头戴玉冠的灵修静静散落在各处，或盘膝端坐，或倚柱而立，或缓步徐行。所有人的面容都笼罩在一层月白光晕中，看不真切五官，只能从体态依稀辨出男女老幼。

　　“这……”谙用胳膊顶了顶诡（桃悦雪身），压低声音，“他们怎么都是这样的装扮？”

　　诡摇摇头。他怎么知道。

　　布巧巧蹙眉：“这些人的灵力状态很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固定在了某个阈值，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正疑惑间，一道略带轻蔑的女声自几人身侧传来：“你们几个就是他找来的帮手？”

　　谙四人循声望去，就见一名同样紫袍玉冠的年轻女子缓步走近。与其他灵修不同，这女子周身的月白光晕稍淡些，谙能看清她明丽美艳的面容，以及眸中那明晃晃的打量。

　　没人接话，但对方也并不在意，兀自绕着他们边走边评价：“这个小姑娘长得真漂亮，瞧这发色……比阿棉收藏的那匹绸缎还美！要是能拿来做衣服就好了。嗯，实力也不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一双眼睛，如果同样是银白色的，那就完美了，可惜，可惜。”

　　诡：“……”

　　谙正捂嘴偷笑，那女子的目光下一秒就落在了他身上：“小伙子长得挺俊，就是太弱了。”

　　谙笑不出来了：“……”扎心了，前辈。

　　“这个小姑娘也漂亮，嗯，这金发碧眼可真有特色，就是这头发怎么稍微有点乱糟糟的。”

　　布巧巧面上一红。

　　桃悦雪也多看了她的头发一眼。嗯，确实有点乱了。估计这些天，她自己也没怎么打理过。桃悦雪那头银发，诡自然更不可能帮她梳一梳。只是她长发披散，随便抓两下都比布巧巧那束起来的齐整。

　　还是要找个时间教教她怎么给自己编发。

　　“虽然境界暂时低了一点，但看上去是个机灵的，加油吧，我看好你哦。”

　　布巧巧红着脸道谢。

　　“至于这一位……”女子脸上笑意尽褪，“实力马马虎虎，长得也一言难尽。黑发就算了，眼睛居然也是黑的……不行了，我得多看一眼那银发美女洗洗眼睛。”

　　桃悦雪/诡：“……”我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看在这头银发的面子上，你们几个随我来吧。”女子说完，转身就走。

　　布巧巧紧随其后，接着是被嫌弃的桃悦雪。

　　谙和诡并肩落在最后。

　　“姐姐，塔内这些前辈……为何都不说话？也不修炼啊？”布巧巧看向那些静默的紫袍身影。

　　“你叫我‘枫妍姐姐’就好。那个银发小美女，你也可以这么叫我。其他两个，你们需要称我一声‘前辈’。”枫妍就差把‘区别对待’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至于其他人……”她神色哀伤，“他们在‘静养’。境主塔内曾发生过一些变故，诸位同修灵识受损，需以这般状态温养复原。”

　　灵识受损到连话都不能说？四人心中疑窦更深，但枫妍显然没有要解释更多的打算。更何况，他们就算知道原因也帮不上什么忙，又何必自寻烦恼。

　　“敢问前辈，可曾听说过‘老七’？”桃悦雪直入主题。

　　枫妍瞥她一眼，并不回答。

　　布巧巧道：“枫妍姐姐，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帮我们转告他‘望日戌时，楚山冰壶，不见不散’。”

　　枫妍道：“好，既是你的请求，那我勉力一试。”

　　有桃悦雪做样，谙也不自取其辱，伸手拍了拍诡，眼神示意他询问。

　　“我们要查阅与魂魄相关的典籍，”诡生硬道，“该往何处？”

　　枫妍虽不喜他的语气和态度，但还是耐心道：“此类典籍，多存放于‘禁书区’。入禁书区需持有境主大人手令，不过，我们境主大人博文多识，你们如果能见到他，有什么问题直接请教他更好。毕竟，禁书区书类繁多，就算在里面待上十天半月，你们也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最重要的是……禁书区位置多变，除了境主大人，无人知晓具体方位。”

　　谙不由得暗自吐槽：就差明说我们只能求见境主大人了。

　　明明是得偿所愿，桃悦雪却微微蹙眉。

　　诡：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布巧巧顺势道：“那枫妍姐姐，我们要去哪里找境主大人呀？”

　　枫妍没有直接回答，快步走到一片空旷区域。

　　四人走近一看，那片空地并非单纯的寒玉石板，每走十余步，脚下就会亮起一道银色符文，那符文一闪即逝，速度快得令谙几乎以为是错觉。

　　枫妍停在某处，蹲下身，指尖轻点地面。

　　下一秒，以她的指尖为中心，方圆三丈的地面陡然亮起一圈繁复阵纹，银光流转中，几人周围汇聚出七盏魂灯，悬浮至布巧巧肩膀，谙的胸口高度。灯盏无芯，内里空荡，却在银光映照下投射出摇曳的虚影。

　　“这是‘引魂灯’。塔内有一些几乎已经彻底迷失的同修，纵然境主大人想尽办法，亦无法将其灵识修补万一，也再不能踏入轮回。”枫妍轻叹一声，“你们要做的，便是以自身灵力为引，将这些迷失的灵识引入灯中。每引渡一位，便可点亮一盏灯。点亮七盏，就能见到境主大人。”

　　诡看了看周围仍未消散的银白流光：“只有这七个吗？”

　　枫妍抿了抿唇：“不，他们是最幸运的。”

　　谙盯着那七盏空灯，忽然问：“那引渡之后呢？这些灵识会怎样？”

　　“化为灯芯，长眠于此，照亮一方天地。”枫妍眸中水光一闪，“对他们来说，比起在无尽的虚无中永世徘徊，直到彻底消散，这已经是最好归宿了。”

　　布巧巧面露纠结：“这不就是让我们送他们最后一程？”

　　“准确来说，是超度。只是……”桃悦雪上前一步，“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境主塔内有这么多灵修，修为境界比我们几个强的也绝不在少数，莫非，这法子会对灵修不利？再说，你们难道就不怕我们趁机做点什么吗？”

　　枫妍沉默片刻。她当然也怕，也并没有多信任他们，但这是境主大人的选择，没人有质疑的权力。更何况，这魂灯需尚在人世的‘生者’引渡，境主塔内，就只剩下唯一那一个人才做得到了。

　　“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总之，一般情况下，‘引魂’不会伤你们分毫。是否接受，全在你们自己。”

　　布巧巧：“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也是有的。”未等布巧巧露出笑容，枫妍直视她的双眼，道，“打散我。他就会亲自来‘见’你们。只有这两种方式，你们想要见到境主大人，只能二择其一。”

　　“！”

　　布巧巧四人俱是神色一凝。这特么不是更残忍吗？！

　　一番抉择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引魂’这种方式。诡的一票输给了谙他们的三票，只好少数服从多数的选择。

　　虽然他还是觉得第二种方式更高效一些。完全忽视了枫妍的一脸幽怨，以致于她后来教他们“安魂诀”的时候，差点没忍住拿诡做示范。

　　这法诀并不复杂，核心在于以自身灵力构筑一道“引路桥”，接引迷失灵识的同时，以特定频率的灵力波动安抚其残存意识。

　　练习半个时辰后，四人基本掌握。

　　“那么，开始吧。”枫妍退至阵外，双手结印，整个法阵银光大盛。

　　第一盏魂灯微微震颤，灯口飘出一缕淡淡的灰雾。那灰雾在空中盘旋数圈，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虚影。

　　“拜托了。”枫妍难得放低姿态，冲他们躬身道。

　　谙深吸一口气，按照法诀运转灵力。丝丝缕缕沧浪灵力自他掌心流出，如轻柔绸带般飘向那道虚影。

　　灵力将其包裹的同一时间，谙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幅幅画面：

　　“师父师父，你要的‘幽昙花’是这个吗？”小孩一脸期待。
　　“笨蛋，那是‘血昙花’！我不是告诉过你，‘幽昙花’的花蕊是紫红色，而‘血昙花’的花蕊是血红色吗？这都第几次了？怎么还是分辨不出来……”青年骂骂咧咧。

　　“师父师父，我的丹炉好像要炸了！怎么办呀？！呜呜呜，我好怕。”小孩泪眼婆娑。
　　“啧，你怎么又把‘万凝草’加进去了？！还不赶紧抱好我跑路？上次被炸伤了半边身子，忘了你哭多久了？”青年将人抱紧。

　　“师父，救命！”小孩瑟瑟发抖。
　　“真是个麻烦精，等着，我把这炉丹药炼好就来。”青年疾步靠近。

　　“师父！”
　　“在呢。”

　　“师父？”
　　“师父！”
　　“师父……你去哪儿了……”
　　“师父……我找不到你了……”
　　“师父，我把‘幽昙花’和‘血昙花’都分好了！你快看！师父？”
　　“师父，我今天不小心炸了第36个丹炉，好疼啊……”
　　“师父……”

　　谙亲眼看着那青年飘在小孩身边，满脸焦急，却无能为力。

　　“……这就是你的执念对吗？”谙长出一息，压下心中那汹涌的悲伤和无奈。天人相隔无疑是这世上最让人唏嘘遗憾的事情了。

　　“你想告诉他的话，我可以帮你转达。”

　　沧浪灵力缠绕在那青年的虚影上，将他引向魂灯的方向。

　　“多谢，那就请你告诉他‘一定要记好我说的话。’”

　　“哪一句？”

　　那青年轻笑一声，就在他即将触及灯沿，化作一缕柔和白光，流入灯盏时，他道：“哪句都行……”

　　灯芯位置骤然亮起一点青色的光芒。

　　第一盏灯，顺利点亮。

　　谙额头上已经细汗遍布，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明明只是输送灵力，他却觉得心神消耗极大，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刚刚发生了什么？”诡急切道。他们只能看到谙谙的手都在颤抖，只能听到他声音悲戚。

　　谙尚未从那青年的情绪当中抽离：“一言难尽。”

　　“我代子璋先谢过你了。”枫妍道，“引渡灵识，耗费的是心力。尤其是化解他们执念的过程，需要做到情绪共鸣。所以，你们四人最好轮流进行。”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其余三人轮流上阵，谙则盘坐一旁，引灵调息。

　　布巧巧的橙红灵力触碰到那缕灰雾时，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金戈铁马之声。

　　她“看见”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将士，拄着断枪，死守在一处冰窟入口前，她甲胄破碎，身后是瑟瑟发抖的妇孺。她视线模糊，却仍一次次挥动断枪，击退扑上来的，那一个个面目可憎的敌人。

　　“援军，就快到了……别怕……”她每说一个字，嘴里就涌出更多血沫，却仍努力对身后的孩子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阿姐……”孩童声音稚嫩，低声哭喊。

　　“乖……闭上眼睛……阿姐在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散在漫天风雪中。

　　她化作一尊染血的冰雕，守护身后境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布巧巧眼眶通红，用灵力温暖那道虚影：“你成功了，你为他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撑到了谌依将军赶来……”

　　这应该是此时此刻，她最想听到的‘后续’吧。布巧巧心想。

　　虚影终于释然，化作一点橙光，流入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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