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玉

　　殿外流动的夜风让莳萝纷乱的思绪渐渐归于平静。不远处的正殿，丝竹笙歌仍在继续，洋溢着喜气的乐声顺着夜风传来，飘进她的双耳，她站在廊下，身后隐约传来豫王与荣嘉夫人的说笑声，两相交织，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度狠狠凿了一把。

　　明月当空，月色与烛光交相辉映，喧嚣的气氛衬得她越发形单影只，她遥望勤政殿后头的漱月阁，一股抵触之感游遍全身。

　　她不想回去，回到那令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人的身边去。

　　今夜百官聚集在宫中，婚宴一时半会儿应当散不了，即便她一时半会儿不回勤政殿，应当也不会有人发现。

　　想到这里，莳萝决定顶着月色，揣着一颗冷透了的心，沿着宫道散散步。

　　春暖花开的时节，太液池附近百花竞妍，莳萝只是听勤政殿的宫人私下说过，却从未看到过。太液池在定坤门后，从地界上来说，已经属于后宫的范围，莳萝入宫后还没有机会往后宫去过，今夜她无处可去，便起了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明华殿所在的这片宫苑是中朝，从此地前往后宫，还需要穿过一整个内朝，也就是天子寝殿勤政殿所在的那片宫苑群。

　　莳萝不认得路，但是认得方向，天上宸星所在的天空便是北方，而太液池就在太极宫的北半部分，她按照宸星的指示沿着宫道一路向北，渐渐远离了喧闹的明华殿。

　　耳旁清净不少，纷乱的思绪也并未跟着变得清晰，因而当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后宫地界时，竟不曾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太极宫中水系众多，尤其是后宫，许多宫殿皆依山伴水而建，这一座座宫殿被暮色掩映，庞然大物一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寂静得有些吓人。

　　莳萝胆子并不大，但是眼下却顾不得害怕，晚风送来的阵阵花香正慢慢抚平她心底因失望和不甘而掀起的波澜，她被花香吸引，情不自禁地循着香气往太液池深处走去。

　　婚宴在中朝举行，但是太液池附近也挂上了大小不一的灯笼来渲染喜气的氛围，这些灯笼比她方才在明华殿配殿外看到的那些要精巧，花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其中有一盏八角宫灯上绘着木槿，宫灯垂下的流苏用琉璃珠串成，在烛光的映照下光彩夺目，勾的莳萝挪不开双眼，脚下不自觉地往那盏灯边移动。

　　月照中天，烛光闪烁，太液池旁春风送香，锦绣绵延，仿佛天上人间。莳萝钟爱许多女儿家喜爱之物，尤其是亮晶晶的东西。她站在宫灯下，心驰神往地抬头目视着，灯上的木槿花在跃动的烛光前或开或阖，生动非常。

　　她喜欢这盏灯，若是能将这盏灯挂在她的床头，夜夜欣赏就好了。但是，这只是她的奢望，她知道这盏灯价值不菲，并非她有资格拥有，这盏灯不会握在她手中，她与此灯，终将一个在树上，一个在地上。

　　这般想着，方才被花香抚平的情绪再度激荡起波澜。这灯就如同她与王上，当她以为自己离得足够近时，才发现原来他于她而言仍旧是遥不可及。

　　不甘又能怎样？莳萝失落地低下头去，任凭夜风拂动她鬓边垂下的几缕发丝。

　　“拂花灯影动，原是玉人来。我说太液池旁的这些花怎得忽然就黯然失色，原来是佳人来访，它们自惭形秽啊！”【1】

　　背后忽然响起陌生的声音，莳萝仓促转过身察看，待看见来人竟是大司马之子卫麟时，吓得后退半步，身子贴紧了悬着宫灯的花树。

　　“卫，卫郎君安。”莳萝低下头，磕磕巴巴地开口。

　　笑意泛滥在卫麟脸上，他故意往前近了一步，调笑道，“娘子怎知我的身份？”

　　“妾白日在殿中见过卫郎君，故而识得，”卫麟的目光中充斥着赤裸裸打量的意味，盯的莳萝心底发毛，这种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实在太过熟悉，还身在烟雨楼时，那些前来消遣的宾客便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每当这时，楼主总会委婉地透露给那些人知晓，她是豫王看中的人，那些人畏惧权势，从来不敢造次，可是眼下楼主不在，周围又空无一人，她若说她是豫王良姬，只怕这人也不会信。

　　“妾想起还有要事，就先告退，不打搅郎君赏花。”莳萝丢下话后，迅速转身意欲离开，然而却被卫麟拦住了去路。

　　“我瞧娘子这才来了一小会儿，怎得就要走呢？”卫麟身量比莳萝高出不少，二人相距不过半寸，灯光将卫麟的影子投在莳萝身上，她顿时被一股威压笼罩得透不过气来。

　　卫麟竟连她来了多久都十分清楚，必然是早就盯上了她。

　　莳萝心中止不住后悔，她不该胡乱走动，眼下孤立无援，她只盼着卫麟尚有分寸，不敢在宫禁中造次。

　　莳萝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妾是想到陛下大约会传召，所以得赶紧赶回勤政殿。”

　　卫麟得嘴角扯出洞若观火般的笑意，他徐徐展开手中折扇，用扇子一角抬起莳萝的下巴，“娘子这是在拿陛下压我？”

　　莳萝的后背抵着树干，退无可退，前方的路又被卫麟堵死，进退两难，哪怕心中再厌恶，也不得不与卫麟周旋。

　　“妾不敢，妾只是实话实说，卫郎君，此处是后宫，明华殿在前头，您该往那边去，免得大司马见不着您，心下焦急。”

　　“伶牙俐齿，”卫麟堵着路，面上没有半分惧色，瞧着莳萝强装镇定，面上的笑容越发深刻，“阿耶他今日高兴得紧，饮多了酒在偏殿休息呢，至于你说此地是后宫，今夜之事，你不告诉旁人，旁人怎会晓得？”

　　“卫郎君慎言！”莳萝推开卫麟环上来的胳膊，气得浑身发抖，“妾是豫王良姬，陛下钦赐，还请郎君放妾离开！”

　　“豫王，你说我的姐夫吗？”卫麟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的豫王正同我的阿姊洞房花烛，你却为他在这里黯然神伤，本郎君怜香惜玉，见不得美人落泪伤怀，有心安慰，娘子怎得还不领情呢？”

　　莳萝没想到卫麟当真胆大包天，分明知晓她的身份，却仍故意调戏，她一时心底没了底，面上却不愿显露出来，冷着脸狠狠剜了卫麟一眼。

　　美人薄怒，活色生香，此情此状在卫麟看来无异于调情，他今日本就有六分醉意，此刻被美人无意识地一撩拨，六分醉意也变成了八分，口中越发没个忌讳，“不瞒娘子，今日我在宴上对你一见倾心，眼下好不容易寻得了个机会，还望娘子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心垂怜，”卫麟不顾莳萝的挣扎，只用一只手就将莳萝的双手束缚在头顶，混合着酒气的气息缓缓贴近莳萝，柔声呢喃道，“乔良姬，我阿耶是大司马，有拥立首功，连陛下都要让我阿耶三分，更何况一个和陛下不是一个姓的豫王呢？我就算对你做了什么，豫王又能耐我何？”

　　莳萝从未停止过挣扎，然而力量悬殊，她的挣扎在卫麟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而她越是挣扎，卫麟就越是兴奋，一只手不便，他索性丢了价值连城出自名家之手的折扇，空出另一只手环住莳萝的腰身，喟叹道，“不愧是名动长安的头牌，这腰身不堪一握，不知豫王是否享用过个中滋味？”

　　莳萝因羞辱而双眸泛光，可她却不肯让眼泪落下来，恶狠狠地骂道，“滚。”

　　卫麟掩饰不住惊讶之色，随即更加乐开了花，“哦？面对娘子如此绝色，豫王竟能坐怀不乱，忍耐至今？”

　　“王上正人君子，你岂能同他相比！”

　　莳萝地目光犹如利刃，可偏偏卫麟脸皮厚，利刃无法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他越发激动，“娘子知不知，你生气起来，比冷着一张脸还要美，当真令人，心驰神往，”卫麟深深吸了一口莳萝鬓边的香气，继续引诱道，“娘子不是喜欢这盏灯吗？你若从我，我便将它送给你，不止这盏灯，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就是豫王不能给的，我也能给，如何？”

　　莳萝忽然停止了挣扎，将信将疑地问道，“王上不能给的郎君能给？郎君莫不是诓我？”

　　卫麟见莳萝意动，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岂敢诓骗佳人，娘子不妨说说，你想要什么？”

　　“正妻之位，郎君也能给？”莳萝刻意试探道。

　　卫麟被莳萝斜睨过来的一眼瞧得骨筋酥软，一时得意忘形，有心摆弄自己的身份权势，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当然，只要你想要！”

　　莳萝闻言似乎陷入了沉思，卫麟兴致上来，对这番美人思索的情状亦是爱不释手，盯得入了神，哪知下一刻，他就遭了报应。

　　趁着卫麟疼得没反应过来，莳萝拔腿便跑，卫麟气急，追上去抓人，莳萝料到他会这么做，拔下发间银簪，反手就是一捅，卫麟躲避不及，格挡的手腕被狠狠扎了一下，鲜血汹涌而出。

　　“贱人！你敢伤我！”卫麟扑上去，从身后将莳萝扑倒，莳萝不吃力，脚下一歪，只听“咔哒”一声，整个人便重重坠了下去，几息之后，左腿处传来钻心的疼痛。

　　卫麟捂着血流不止的右掌，狠狠给了倒在地上的莳萝一脚，莳萝闷哼出声，忍着痛楚翻过身来往前爬，卫麟心头火起，一只脚踩在莳萝受了伤的左腿上，口中不住叫嚣着，“贱人，敢伤本郎君，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本郎君能看中你是你的福分，你个没福气的，偏要给那不中用的豫王守身如玉！我告诉你，我阿耶是当朝大司马，连陛下都要看他老人家的脸色，明儿我就让我阿耶去陛下面前参奏豫王宠妾无度，伤害大司马之子，让他当不成这个豫王……”

　　卫麟气得上了头，越说越混账，直到脸上被人重重扇了一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望着脸色铁青的卫扬怔愣道，“阿耶？”

　　“孽障！你胡说八道什么？！”

　　“大司马，或许有误会？不妨听听卫郎君为何这般说？”梁毓昭从卫扬身后缓缓走出，面色平静地看向卫麟。

　　卫麟立刻清醒过来，脑中想起方才口无遮拦的言语，霎时魂飞魄散，顾不得手上的伤，跪倒在地颤抖道，“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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