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离上次平安夜的相遇已经过去了两周多，周雯雯仍旧坐在靠窗的那个双人桌子边，而此时她孤身一人，没有未婚夫陪同。

　　与之前在落地窗前看见的卜见的落寞背影不同，任子木感觉周雯雯看起来很悲伤，她不由得快步走过去，轻轻拉开了周雯雯对面的椅子：“周小姐，不好意思，路上雨很大来晚了一些。我坐在这里可以吗？”

　　“可以。”周雯雯这才晃过神来，看向眼前的短发女孩，目光复杂，“是我该说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雨那么大真的麻烦你了，要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窗外雨下得很大。

　　一月中旬的伦敦是有些冷的，圣诞节下了场大雪，出了几日太阳又化了。往南些就不怎么能看到飘雪，往北些又被大雪封路，伦敦位于这条雪的分界线上，居然在冬天里来了场倾盆大雨。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雨在不停地下坠，任子木刚从雨幕中穿行而来，仿佛还能听到雨不断打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她的外套和牛仔裤腿已经湿了，好在带着工作用的裙子在包里安然无恙。

　　周雯雯就是任子木口中那个重要的朋友，即便还只是叫着“周小姐”这样距离模糊的称谓，即便下着大雨，即便放了卜见鸽子，让卜见生气，任子木也选择来赴约。

　　因为她有一件东西想还给周雯雯，每次提到因为还东西这个理由见面都会被周雯雯拒绝，时间一长任子木也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约周雯雯出来，而今天刚好是个机会。

　　也因为任子木觉得以她现在和卜见的关系，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自信用一份甜品就可以哄好卜见。

　　任子木脱了毛茸茸的外套，露出里面柔软的高领毛衣，然后把小提琴平躺着放在宽宽的窗沿上，上次圣诞节的时候任子木便已经知晓周雯雯家境富裕，也就没有推辞好意：“来一杯甜的热牛奶就行了，谢谢你，周小姐。”

　　“只要牛奶吗，不要些别的吗？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吃甜的。上次吃牛排也选的甜番茄酱。”周雯雯招呼来了服务员，“江南地区的人似乎都好甜口，爱吃甜的好，生活顺心才爱吃甜的。”

　　其实任子木爱吃的是甜辣口，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口味。因为从前小病不断、又生过一场大病，吃了太多苦药所以爱吃些甜的。又因为父母工作时常很忙，从小被姥姥带着长大，爱吃些辣的。

　　过来的服务员是个法国妹子，热情外向，平时是下午的班，跟任子木有些接触，算认识，两人笑着打了个招呼，任子木思考了一下又叫住她：“凯瑟琳，等会你下班方不方便帮我带份隔壁的焦糖布丁和提拉米苏？”

　　凯瑟琳下班的时间正是任子木上班的时候，如果等到任子木下班后再去店里买，就只能买到别人挑剩下的不新鲜的甜品了。

　　“你也喜欢他们家的提拉米苏？”凯瑟琳爽快答应了，“行，今天好像有折扣，正好我等会想买点面包回去当宵夜，那我买了之后放一楼的前台那里，你不要忘了拿。”

　　任子木连说了几声谢谢，又跟凯瑟琳说回去转她钱。

　　在一旁听着她们交流的周雯雯在凯瑟琳走了之后才开口说：“这家店里也有焦糖布丁和提拉米苏，为什么一定要托你的同事去楼下买？隔壁那家更好吃吗？我请客，你想吃可以点。”

　　“店里点了不好外带。”任子木想起来家里那只炸毛的小猫，觉得有些好笑，卜见似乎也喜欢吃甜的，“而且隔壁家只做甜品的店做的小蛋糕的确实比这里的好吃，我是带回去给我……室友吃的，因为一些事情她有点生气，带小蛋糕回去哄哄她。”

　　不知道是受周雯雯话痨属性的影响，还是任子木说到卜见就不太能停下来。因为卜见很好，任子木想跟所有人分享卜见有多么的好，因此这次见面话多的那个居然变成了任子木。

　　“室友？你们宿舍关系真好。”

　　“不是宿舍里，是我在外面租的房子。”任子木解释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元旦的时候搬过来了，现在一月中旬，住了快两周。”

　　周雯雯嘴角扯出一个笑，笑得有些苦涩：“那也能看出来，你们关系也很好。”

　　任子木不知道话题怎么就扯到她身上来了，昏黄的灯光下她一直没怎么看清对面人的脸庞，此时任子木突然看到周雯雯的眼睛有些红，盛满了疲倦。

　　“周小姐，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吧？”任子木有些忧心。

　　“我……”当话题又绕回到周雯雯的身上，竟一时间让周雯雯静默，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件事。

　　周雯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来任子木。就是从那座大楼出来后，她顺着人流走，突然落下了雨，越下越大，她失魂了一样拐进了这家店里，看到本应有表演者的台子上空无一人，明明有联系方式，却偏偏是赌气地找来经理，要见任子木。

　　她从来没发过大小姐的脾气，但周雯雯那时候就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当铺天盖地的雨冲刷着玻璃窗，发出四溅的声音时，周雯雯的怒火才像是被渐渐浇灭，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有些后悔。

　　经理其实也解释了现在不是任子木的上班时间，但是拗不过周雯雯的强硬，也只好联系了任子木过来一趟。周雯雯几次想要给任子木发消息让她不要冒着雨来了，但又放弃了。

　　可当任子木居然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周雯雯才如梦初醒，看到女孩在冒着大雨而来的狼狈情况下，只要了一杯甜的热牛奶，她的难过情绪达到了顶峰。

　　我真该死啊，过完除夕我就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我居然把火都撒在一个小孩身上，欺负一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周雯雯想，我真该死啊。

　　“哦，周小姐，这次见面我还想把这枚戒指还给你。”任子木从放衣服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完好的暗红色植绒小盒子，打开放在桌上，盒子里面装的是平安夜周雯雯送给任子木的那枚戒指。

　　任子木刚拿到的时候没有打开看，并不知道这个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回去的路上打开看了一眼才知道是戒指。

　　那枚戒指异常漂亮，细碎的小钻石托举着一颗翠绿宝石，星星点点的光芒点缀，相得益彰，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价值不菲。

　　当时周雯雯说这是孤品，市面上没有流通，她想用着一系列国风设计与钻石风华的碰撞，彻底创立自己的品牌。

　　虽然是周雯雯设计一系列的得意之作，但任子木觉得收别人的戒指感觉有些奇怪，即便赠送者是一位女性朋友，但周雯雯已经有未婚夫了。可能周雯雯准备礼物和送的时候没什么别的心思，但连任子木这种真正迟钝的人也都觉得很微妙。

　　却不曾想周雯雯一看到这枚戒指瞬间落泪了。

　　凯瑟琳正巧过来送餐，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哭得伤心的周雯雯，也看到桌上的戒指，最终把目光落在任子木身上，而任子木也只是有些无措地回望了凯瑟琳一眼。

　　任子木不动声色地把桌上的抽纸盒往周雯雯那里推了推。

　　这是任子木记忆里周雯雯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哭了出来，这一哭让两人之间彻底屏退了所有陌生感，那是一种临近崩溃的哭，喉咙里只有轻微的抽气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滚，看得任子木都忍不住揪心。

　　“抱歉。是我失态了。”

　　周雯雯渐渐停住了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从吵架到刚才自己都已经处于一个麻木的状态，可是看到这枚戒指，周雯雯还是止不住情绪，故作坚强的伪装被击碎，愤怒后是无尽的悲伤余温。

　　“周小姐……”任子木轻轻唤了一声，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

　　周雯雯拿纸擦了泪：“小木，很感谢你能来陪我。你也不用叫得这么生疏，喊我雯雯姐吧，外面下这么大雨，我还喊你过来，是姐对不住你。”

　　看着周雯雯下垂的眉眼，任子木更加云里雾里了：“那，雯雯姐，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迪莫克。”周雯雯很快调整了自己脸上的表情，除了有些红肿的眼睛，也看不出来她刚刚撕心裂肺地哭过。

　　“我记得这个名字……是你的未婚夫？你们是吵架了吗？”

　　任子木也见过父母吵架，但是自己的母亲不会像刚刚的周雯雯那样哭得这么伤心，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比吵架更加严重。

　　“是我的前未婚夫。”周雯雯斩钉截铁地反驳了任子木的话，“迪莫克的公司主要负责珠宝设计，在业界内也很有名气，但是我不愿意做一个依附于他的女人，想要自己创立品牌。但是那个利欲熏心的男人，他居然在不久前和一个珠宝商的合作中剽窃了我的设计创意。”

　　“什么！？”任子木很震惊，她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新闻，“没有办法去制止吗？”

　　在余光瞟到桌上打开着的戒指盒后，任子木有些心虚地默默合上了盒子。这枚戒指也是周雯雯的得意设计，想必也被抄了去，这么漂亮独特的思想也被挪用了去，怪不得刚刚周雯雯哭得那么伤心。

　　周雯雯沉浸在悲痛之中，也没觉得任子木问的问题傻，只是回答：“来不及了，设计师的名字写的不是我，我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所有的稿件已经被送去了合作商那里。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晚了。”

　　任子木语塞，她知道周雯雯对那一系列的设计图纸多么重视，她知道充满创意的作品对一个创作者而言多么重要，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周雯雯。

　　“雯雯姐，我们还是应该去争取。”任子木斟酌了一下，“可以走司法途径，合法的权利还是应该争取的。”

　　周雯雯唇色有些白，没什么血色，听到任子木的话，她竟然认真思考了一下。因为受迪莫克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的影响，她在业内基本没什么存在感，或许最初的接触本来就是别有用心。

　　越细想周雯雯越觉得心凉。她本该是风雨中的野玫瑰，被甜言蜜语温养久了，竟然忘了自己也带着能够扎人的刺。

　　“谢谢你，我知道了。”周雯雯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微微一笑，仿佛一瞬间就又恢复了平常云淡风轻的模样，谈起前未婚夫也只是淡淡的语气了，“我会维护自己的公正权利。小木，这次喊你冒这么大雨过来，你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真的很不好意思。”

　　任子木并没有觉得自己帮上了什么忙，反而她看到周雯雯这副释然的模样有点不安了：“姐，你心情好点了吗？那这个东西……”

　　“戒指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虽然她不会再是孤品，但她的用料价值也足够作为你对我这么多帮助的谢礼。”周雯雯只是不在意地挥挥手，“另外，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被一通说服后又晕晕乎乎收下戒指的任子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事情？如果我能帮上一定帮。”

　　“过段时间，一月底，是东方的除夕夜，也是我的生日。”周雯雯笑起来，尽管红着眼，也是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我原先是来伦敦找…迪莫克一起过生日的，但是却碰上了这么令人作呕的腌臜事。被剽窃创意无疑是对艺术家的最大羞辱！越说越偏题了，就是我第一次离家过生日，其实处理完那个下头男的事情我就可以回米兰的，现在不想回家，也不想去酒店，去你家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任子木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吸引这么多人都想来自己家里住，但她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但是她突然想到了卜见，又觉得卜见可能不会同意：“但是我家只剩下一间客房，我室友可能……”

　　周雯雯摇摇头：“没关系，我可以睡沙发，也会做家务。英国这里不过春节，你也刚结束圣诞假回学校吧？我们凑点朋友一起过春节吧，我在家的时候父母生意很忙，也不怎么陪我过，我的朋友也少，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想跟你一起过这个春节。”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任子木，可能是那句朋友吧，她同意了，但任子木也不好意思真的让身为客人的周雯雯去睡沙发，想着她的房间留给周雯雯住，自己打地铺或者睡沙发。

　　周六店里的客流量很大，周雯雯也不好一直占着座位等任子木，就去了员工休息室里等小姑娘下班。

　　除了她说的那些原因，其实周雯雯还有一些私心。比如她认为任子木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又比如她觉得可以跟任子木交流很多国内的事情，更有利于她的创作。

　　周雯雯说她到正月初几就离开，任子木也没别的意见，就决定等下班后两人一起打车回去。

　　晚上的时候雨小了一点，但还是持续下着。下班后任子木带着周雯雯到一楼前台，笑着跟前台的小姑娘打了招呼，拿走了下午来时放在前台的伞和托凯瑟琳代购寄放在前台的保温袋。

　　任子木没想到会在店门口遇到卜见。

　　那个跟她赌气的人仍旧披着秋天穿的风衣，只是里面的衬衣换成了毛衣，一人撑着一把伞，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雨幕中，仿佛封闭在一个世界里，跟周围格格不入。

　　任子木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又穿这么少，你是真的不怕冷？万一感冒了就不好办了。”

　　“我不冷。”卜见早就看到任子木走到前台了，又从前台取了什么东西才出来，见她也一眼看到了自己，还不撑伞急着凑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关心自己，好哄的卜见立刻把下午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了，不自禁笑柔了眉眼，满心满意都是眼前这个女孩。

　　“这个是给你的，我下午放了你鸽子，很过意不去。”任子木扬了扬手里的保温袋，“是焦糖布丁和提拉米苏。我记得你的口味跟我差不多，也爱吃甜的，所以特地买了我最爱的两种，就当赔罪啦，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卜见其实没什么特别偏好的口味，只是因为任子木喜欢吃甜的，所以她做的食物也都甜一些，不料却被任子木当做喜好记下来了。

　　哪用得着甜品哄，卜见看见任子木奔向她的时候就不生气了，不，早在卜见决定开车来接任子木的时候她就已经不生气了，反而还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太甩脸色了。

　　卜见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接过保温袋：“我开车来接你下班。”

　　“啊。你原来会开车！”任子木突然变得很高兴，“那太好了，卜见，麻烦你捎上雯雯姐，我们一起回家吧。”

　　旁边默不作声自己撑了一把伞，突然被点名的周雯雯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互动。小姑娘还没意识到女人对自己的情意，而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初次见面，你好。”周雯雯冲卜见微微颔首，操着一口动听的意大利口音，“我叫周雯雯，是任子木的朋友。”

　　而对于卜见来说，周雯雯却不是初次见面。前不久的圣诞节，她曾窥见这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拉住了任子木说话，但卜见没有点破这点小事情，也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伦敦腔很地道：“你好，我叫卜见。”

　　“卜见？”谁料周雯雯的面色突然一变，她想起来为什么卜见看起来如此面熟了，“您的父亲难道是……卜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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