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陷阱别跳

　　雨生百谷，万物逢时。这本来是个万物得以茁壮成长的季节，是春的谢幕，是夏的开端，向宁却觉得这雨下得没来由的凄凉又决绝。

　　方才晚餐时老爸和贺逍喝得尽兴，一时满意上了头，便也从善如流地不再提她和贺逍的“地下情”，也不再一会一个“冉方杰”地找她不痛快。
　　酒未至三巡，向宁便颇有眼力见地说贺主任明天还有工作，不好久留，并自告奋勇地要求替父母送一送贺医生。

　　出了家门，贺逍便在她意料之中地收起了方才面对长辈一直保持的礼貌微笑，神色淡淡地和她并肩走着。只是可能在白酒的作用下，他的双颊呈现了出微微的浅红色，倒显得人没有之前那么冷淡了。
　　向宁边走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贺逍撑着她出门前从家里顺出来的伞，她跟着躲在伞里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想离得太远。

　　也许这就是她想和贺逍保持的距离吧。

　　向宁十分烦躁地想根抽烟，摸了摸口袋，发现压根没带出来。
　　苏州河畔的石桥终于走到了尽头。

　　贺逍在桥头站定，他的伞大部分撑在向宁的头顶，细碎的雨滴不断落在他肩上，啪得一下又顺着外套淌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分明和她一起站着，却显得形单影只，笔挺又疲惫。

　　他毫不避讳地把视线落在向宁的脸上——向宁好像从未见到过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那是一种毫不收敛，毫不客气，可能有些放肆，甚至……还带着点侵略性的眼神。

　　向宁担心他是有些酒醉了，刚想说可以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个醒酒饮料，就听到眼前的男人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佳佳，我喜欢你。”

　　“你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知道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低头笑了一下，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眼睫在眼眶下打出浓墨重彩的阴影。

　　“我知道你为什么接近我了。”他说。

　　**

　　两个多月以后，当向宁在分身乏术的繁重工作里偶尔失魂落魄地走神，想起那个雨夜所发生的事情，都会觉得连盛夏的风都是冷的。

　　他怎么能那么残忍地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

　　向宁当时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辩解，更无力探寻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天一反常态的态度都有了解释。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没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呢？

　　但她又不是扯谎说没有看电视，结果被父母当场摸着发烫电视机戳破谎言的小孩，她对贺逍没有任何义务。

　　都是为了工作而已，她又不是针对他这个人。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不断这么告诉自己——可是这难以忽视的悲愤交加是哪来的？

　　她已经有些不记得那天是怎么收场的了。好像贺逍也没有再为难她，既没有继续表白，也没有接着发难，还颇为体面地把雨伞留给她带回去，自己冒着雨打车离开了。

　　“宁、宁姐，”陈俊颇为紧张地看着肉眼可见清瘦了一大圈的上级，“Project Eagle的结案报告我草拟好了……请您过目。”

　　不是陈俊做错了什么事，而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眼前这位老大的心情变得十分难以捉摸和阴晴不定——不应该说阴晴不定，应该是时不时地阴转小雨、阴转阵雨、阴转大雨……
　　向宁作为一个在工作上彻头彻尾贯彻顶级理性作风的专业律师，以往即使因为工作的事发脾气，也从来是对事不对人，而且来得快去得快，往往别人还在她的唾沫星子里风中凌乱，她已经笑语嫣然地下楼给大家买咖啡了。

　　只是这段日子以来不知怎么了，宁姐就像吃了一把机关枪一样，一般人根本不敢往枪口上撞，比如现在——

　　“Project Eagle？”向宁摘下金丝边眼镜，笑得比哭还让人害怕，“这案子我早被Alex撤下来了，你忘了？”

　　他当然没忘，只是这项目绝不是A哥撤的她，而是向宁主动提的退出。
　　当时也不知道向律师是在跟谁较劲，请退的那天她说，关于此项目的任何收益她分文不要，此前她所有的功劳苦劳都当做慈善，所有的挑灯夜战也好，装神弄鬼也罢，就当她没付出过，让兄弟们把她那份分了便是。

　　其实老鹰项目在向宁请退后的后一周，就有了实质性的结果。
　　那位跳槽到D公司的高管的确接洽了C院不少核心科室主任级别的人物，但C院毕竟部队医院出身，对于医药贪腐深恶痛绝，在姚院等一众领导层的铁腕下，可谓令行禁止，纪律严明。
　　尤其以胸外为首的贺主任，其实在该高管通过朋友渠道来访、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当天，就向科里和院里同时打了报告如实汇报情况。
　　院里及时向各科室通报了相关信息，并要求大家严守底线，上行下效。

　　于是其他科室都没出什么幺蛾子，唯有骨科那边听说和那位高管此前一直联络密切，互通有无，但好在也没什么过分严重的实质性进展，尤斐文背了个不痛不痒的纪律警告，以儆效尤。

　　说起来，所有项目只要一结案，就能在当季度拿提成分钱了。老鹰项目是个综合型的跨国项目，向宁主办律师这个级别的分红会十分可观，陈俊有些不明白她在这一切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候的退出，这沉没成本也实在太大了——但当时她和Alex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他压根也不敢吭声。

　　好像那天之后，向宁就变了，变得大部分时候沉默寡言，小部分时候一点就炸，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她笑了。于是他只好把那些好奇憋死在肚子里。

　　陈俊吸了一口气，“A哥已经看过了……不过他说您是主办，来龙去脉您最清楚，还请您再把把关。”

　　向宁抿了一口咖啡，沉默地看向眼前战战兢兢的小弟。
　　除了陈俊这个不怕死的——或者说已经习惯了枪林弹雨的——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别的低年级律师敢来单独找她汇报工作了。

　　刚入行的时候，除了满口荤话会骚扰女下属的油腻男合伙人外，她最怕变脸如翻书情绪管理能力为负的女律师。现在自己也终于成了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突然对一切都厌恶极了。
　　对她塞得满满当当的行程表。
　　对她的初级合伙人办公室。

　　对她自己。

　　“你放着吧。”她指了指桌上堆成小山的文件上方。
　　“辛苦宁姐了！”陈俊如释重负，然后又提了一口气，开始执行他背负的第二个重要任务：“对了宁姐，还有件事……Lisa秘书让我顺道问问您，下下周A哥在巴黎的婚礼，您订机票了吗？”

　　Lisa秘书？向宁努力地抓取关键词，透过陈俊身后的玻璃看了一眼外面格子间新来的小秘书，一副刚毕业的懵懂生涩，满眼的惊慌不安和强装镇定。
　　所以她现在到底是有多可怕？连新来的小姑娘都不敢和自己直接对话的地步。

　　Alex的婚礼……是了，就是在她请退老鹰项目的当天早晨，Alex向关系亲近的一些中国同事发送了婚礼邀请函，今年7月30日，在法国巴黎。

　　而当天下午他们在视频会议里吵得不可开交，向宁回去看到邀请邮件的时候，直接点了右上角的叉叉，既没同意，也没说不来。Alex那天被她气得不行，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后悔邀请她。

　　陈俊他们几个同事准备订票的时候，原本也问了向宁要不要一起订。但彼时她压根没有参加婚礼的心情，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要不要去，便推说自己之后再订。

　　现在距离婚礼还有不到两周，七八月又是暑假和欧洲度假季，再不订可能就要没票了。

　　陈俊看她有些犹豫，便拿出了方才律所主任千叮万嘱的台词：“宁姐，这段时间您太辛苦了，也该给自己放放假了……我们订的是7月20号的票，想正好先在欧洲玩几天。”
　　他字斟句酌道：“听说您之前在德国和法国都生活过，那也有些老朋友吧，正好可以去看看。您就跟我们订一天吧，Lisa说还有几张余票。”

　　向宁抬了抬手。
　　陈年的事陈俊不可能知道，估计是听主任说的。她这些日子把自己故步自封在一个别人看得见进不来的笼子里，来自大家明里暗里的担心和关切，她其实都知道。

　　只是她有点没办法回应。
　　她连自己都有些应付不动了，又怎么回应来自别人的善意？

　　“你让Lisa帮我订票吧。”好半晌，向宁叹了口气。她跟自己较劲也就罢了，把周遭的人都拖下水算什么好汉？

　　“另外你跟她说，让她以后有事直接敲我门，不用找你这个传声筒……算了，我自己和她说。”向宁刚准备起身和陈俊一起出门，便听到Lisa秘书真的敲了她的门。

　　小姑娘实在有些怯生生地，好像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还是不对——“向、向律师……不好意思打扰了，前台说有个先生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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