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春归无觅处

作者:燃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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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景宁元年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
      朱灵伯拿到名单后立刻启程赶往弘文馆,他不敢信,他要亲眼所见。
      弘文馆四下安静无人,前厅点了一盏灯,成为黑暗中唯一一点光亮。方沉孤身站在厅前,面色平静,像是在等人,却没人知道他等了多久。
      远远见朱灵伯迈步进馆,方沉便转身向后走去。朱灵伯默契的跟上,一路无话。
      到文库前,方沉将钥匙插进锁扣,轻轻转动,“啪”的一声,常年挂在门环之上的铜锁轻巧地落在了他手里。
      方沉伸出手去推门,门扇吱呀,他抬脚跨过了门槛,径直向内走去。
      文库布局与经书阁很像,从正门进去,两侧是一排一排比人高的书架。不同的是,经书阁时常有人翻阅誊抄,书卷全都依着次序堆叠摞着。而文库,一眼望过去,像是药铺里立在抓药徒弟身后的药柜,一格一格全都封着。外面注记的文字或许会骗人,要想知道里面藏了什么,还需一个个拉开仔细甄别。
      朱灵伯左右张望,未得允许,他不敢乱动。
      方沉无声地示意他走进,便独自出了门外。
      卷帙浩繁,无从下手。
      李书达留下的名单里写的仔细,哪一年,中的是何功名,原作是谁,他为之代笔的又是谁,一目了然。
      朱灵伯穿行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对着其上标注的年份、名姓一排一排的翻找。
      不出一个时辰,他手里便积了厚厚一堆题纸。
      五十二张题纸错落在各个书格之中,有一半放在高处,另一半却压在最底层。
      门外的方沉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中央的烛火旁,突然开口问他:“你知道这里一共收了多少卷考生题纸吗?”
      朱灵伯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开始用目光细数书架的数量。方沉看着他淡淡地开口说:“一侧两列,一列三十排,一排书架十二层,一层二十五格,一格存一卷题纸。六十排,三万六千格,也就是三万六千份。”
      “你知道每次进京赶考的有多少人吗?”
      “景宁二十二年,三千三百三十九;
      景宁十九年,三千九百二十四;
      景宁十六年,四千二百四十五;
      ……
      景宁元年,五千六百七十二;
      共合三万四千四百六十一。”
      方沉在这里待了二十余年,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数字、这些方格。
      “十月赴考学子只余两千七百一十三,文库现存三万五千一百四十七……”
      朱灵伯还在思索,方沉继续说道:“能来兰都赴考的,哪一个不是层层选拔、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
      方沉眸色转深,直视朱灵伯的眼睛:“包括你我在内。”
      “之前你说要查旧案,现在你进来了,我希望,你不要辜负这里每一个人。”
      话毕,方沉彻底离开了,偌大的文库之中,只留下摇曳的烛火、不言的书架,和朱灵伯。
      直觉告诉他不对,哪里出了问题。
      三万两千四百六十一人,加上十月的两千七百一十三,理应是三万五千一百七十四。而方校书方才说现存三万五千一百四十七,还有二十七份不在文库。其中有二十四份是今年结了的案子,五月被刑部提走;还有两份,是景宁元年李书达与陈大为的。
      还差一份……差的是谁的……
      七卷名单,而李书达说过的“八”,究竟漏了谁……
      他大步朝内里走去,不断地回头看向书架,景宁十六年、十三年、十年……景宁元年。
      “景宁元年库”
      朱灵伯在这几排书架间一格一格地拉开看,无意中发现“张敞”与“方沉”,这两个熟悉的名字竟收在一起。
      方沉的性子想来是天生的古板,笔墨里全是恪守成规。倒是张敞,不知是不是在大理寺待太久的缘故,以前文章里的谨小慎微现在竟找不到半点影子……加上入狱的李书达,新皇新朝,万千人里最出类拔萃的这批人,已过不惑之年,在知天命的岁数成为当今朝中的中流砥柱。
      可朱灵伯想不通,为何同期中第,方沉只得个校书郎的缺,在弘文馆研墨研了小半辈子……
      所有考生的题纸一一翻过,翻到最后,他惊觉:景宁元年库,无状元题纸。
      他想问问方沉这是为何,回头却空无一人。
      天亮了。
      日光先是从门缝透出来,一点点向上爬,慢慢地满窗皆是,窗花的图案全映在地板上,还有一部分阴影落在朱灵伯身上,他没察觉。
      他仰着头、微闭着眼静静地感受光照在自己脸上、身上、手上……忽然被推门而入的人影挡住了,他忍不住皱眉,还未完全睁开眼,便听来人唤他:
      “二哥!”
      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家中祠堂罚跪,几乎同样的景象,宋玉琅提着食篮来救他。
      “玉琅!”
      宋玉琅伸手把他从书架边扶起来,他抓住搀扶在自己小臂的那双手,紧紧握着,问:“玉琅,方校书在何处?”
      “校书归乡了。”宋玉琅调整了下姿势,让挂在自己臂弯的食篮不致倾倒。
      “那他……那……”熬过一夜,听到这一消息,朱灵伯形魂俱乱。
      宋玉琅扶他站稳,弯腰放下食篮,将一旁五十二份题纸整齐收好,抱在自己怀中,然后缓缓走向了另一方向的书架,边走边说:“校书让你去大理寺找张大人,说他会给你答案。”
      “张敞张大人?”
      “是。”
      “为何人人都要找他?”
      “还有谁要找他?”宋玉琅答他话的时候,正拉开一个尚且空着的书架,分门别类地安置那些题纸。
      朱灵伯就静静地盯着她做这些事情,忽地宋玉琅回头,“二哥,你不要急。校书已将弘文馆暂交由我接管,你日后……”
      朱灵伯在纸堆里寻摸一夜,而这一夜,方沉将所有的一切均交付于宋玉琅。
      宋玉琅话未说完,朱灵伯就冲了出去。
      方沉彻底走了,来不及了,再不查就来不及了……
      宋玉琅在后面跟着,他们二人马不停蹄赶到了大理寺。
      “张大人,你这里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
      张敞看起来并不奇怪这样的逼问,慢悠悠地问:“你案子查得如何了?”
      “李书达招了七份名单,景宁四年到景宁二十二年所有的舞弊人员。他要我交给你,还说,只要保李克平安,他会把最初那份也交出来。”
      张敞抬眼,显然是个对他极具诱惑力的筹码。
      “我昨夜已在文库将名单一一核实,不过有几个疑问,要请教大人。”
      “为何不问方沉?”
      朱灵伯冷笑一声,反问道:“谜底在大人这里,不是吗?”
      张敞岔开话题,问他:“郑还可是蒙冤?”
      “郑兄,景宁十六年一甲第五。”
      “既然已经查出来了,你何必再追着不放。”
      听上去是在劝他就此打住,却偏偏透出一股试探的意味。
      “我要翻案,不查清楚李书达不会认的。而且……”
      “而且什么?”
      朱灵伯想起昨晚方沉嘱咐的最后一句话:不要辜负这里的每一个人。
      天下何止一个郑还啊……
      朱灵伯没再接下去,却在袖中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张敞突然松了口,问他:“你想问什么?”
      “景宁元年,少了的状元题纸在哪?”
      张敞从椅子上缓缓起身,左手持于身前,望向眼前的少年,又透过他看向身后的宋玉琅。迟疑片刻,似是下了决心一般,沉下声音说:“你们跟我来。”
      大理寺存放卷宗的地方不算大,但想必是许久没有人来了,扑面便是尘土的味道。张敞提着灯一卷一卷地找,四周安静,只能听得到书卷翻动的声音。
      终于,他抽出一册来,递到朱灵伯手上。又是迟疑,终于还是松了手,交了出去。
      旧年卷宗,夹着一些重要物证。一打开,先是两张题纸,粗略一翻内容相同,同样的代笔调包案,不过其上所注名姓却一个比一个让人吃惊。
      朱灵伯手都是颤的,
      其中一个是郑秉齐,
      另一个……是蒋文毓。
      “这……”朱灵伯惊呼出声,手一松,两张题纸轻飘飘往下落,碰到地面的那一刻连声音都没有。
      宋玉琅不解,她蹲下身子去捡,顺势就在低处看了起来。
      这时张敞开口了,他眼中空无一物,却又像看见了太多东西。
      “当年我二人一同进京赴考,又一同金榜题名。不料世事弄人,有人伪造题纸陷害他舞弊,新科状元郎成了人人喊打的骗子……”
      不带感情地回忆,三言两语揭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是郑……”朱灵伯顿了一下,他一下子说不出口那个称呼,他为给郑还破案日夜奔走,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是郑秉齐陷害我老师的吗?”
      “他只是其中一环,”张敞低下头看了一眼还攥着题纸蹲在地上不敢相信的宋玉琅,“最主要的证据在李书达手上,那份伪造的题纸是他写的。”
      朱灵伯恍然明白,当初他们设局之时,偷换题纸、冒领功名这样隐秘的事,蒋文毓如何会清楚。
      他此前竟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之前种种不解好像一下子都有了出口,蒋文毓的那句“为官不仁,世道不公”真的是说给朱灵伯听的吗?如何不仁,又如何不公,二十二年前的他怕是知道的更加清楚吧。
      他这才明白为何老师让他收手,原来在旧案的尽头站着的,是蒋文毓自己。
      当年的蒋文毓是不是也这样也争过,费尽心思、熬尽心血,换来的却不是公理,是现今横庐中两袖清风。
      争不赢,所以劝他不要去动。
      也不想再争,结果早已无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朱灵伯跌坐在地,他回想起之前,张敞抓着他的手说“案情明了之时,再来找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张敞、方沉、郑秉齐、李书达……他们都是是旧案里的人。
      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
      朱灵伯看着面前身穿官服的张敞,突然笑了出来。
      他的老师知晓他的秘密,做他最坚实的同盟,为他的仕途筹谋多年,殚精竭虑,可自己却从没有走上这条官路。
      他明明是状元,他明明是所有人中的魁首……
      朱灵伯不知何时脸上淌下泪来,无意识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他……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帮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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