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

　　计划的最后一站，是去看鲸鱼。
　　已经是十一月底。
　　极夜马上就要降临。
　　早上五点钟，付西洲准时去宋南风的房间，把宋南风叫醒。宋南风起来后，在床上整整呆坐了五分钟。毕竟此时距他睡着，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付西洲洗漱完之后，又回到宋南风的门口，提醒他注意时间。见宋南风从床上下来，才回去换衣服。
　　上了车之后，宋南风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路上几乎没有任何人。
　　“不去看极光了吗？”宋南风闭着眼睛，昏昏欲睡道。
　　“运气好的话，我们在住的地方就能看到极光。”付西洲道，“所以我和江黎，没有特意去看过极光。”
　　宋南风没再提，像是同意了这个说法。但是过了一会儿，付西洲又说道：“我们今天也不一定能遇到鲸鱼。”
　　“没什么，”宋南风声音疲倦，“我去又不是为了看鲸鱼。”
　　车里重归寂静。
　　不过片刻，宋南风突然问道：“你和江老师一起见到过鲸鱼吗？”
　　“没有。”付西洲回答得很干脆。
　　“真的吗？”宋南风不信。
　　“假的。”付西洲否定得也很干脆。
　　宋南风在付西洲说“没有”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此刻更是完全没了刚才萎靡的样子，神采奕奕地说道：“我的运气时好时坏，一向是谜。只能求求鲸鱼们大发慈悲，让我见见它们。”
　　付西洲倒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要是见不到的话，他们可能还得再来一次。
　　他们很快就到了码头。
　　岸边的灯光和轮船上的光交相辉映，显得十分温暖的样子。游客们陆续登船。六点钟，轮船开动，驶向更北面的海洋。
　　船上的空间不小，大家有的在桌子旁坐下，有的去甲板上看特罗姆瑟的灯光。
　　七点多的时候，船上开始提供早餐。
　　宋南风的精神头只维持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犯困。
　　“吃点东西再睡，看到鲸鱼会叫你。”付西洲叮嘱道。
　　宋南风于是机械地拿起勺子，喝了几口碗里的汤。付西洲朝宋南风推了推盛面包的盘子。宋南风便拿起块面包吃。付西洲吃饱后，宋南风顺势也不吃了，离开圆桌，去船舱玻璃前面的吧台上睡觉。
　　付西洲跟着，坐在他的旁边。
　　天渐渐亮了。
　　灰黑色的远山，顶部覆盖着白雪，从远处看去，是海面上的巨大鲸鱼。海蓝得发黑，云层也有阴影。这里的色调，冷静又肃穆。
　　付西洲一直看着窗外。
　　十点左右，宋南风终于完全醒了过来。这一路自然不可得睡得安稳，但他总是在睁开眼睛看见旁边的付西洲后，又睡了过去。
　　付西洲见宋南风醒了，起身去甲板上活动。宋南风在他出去后不久，也跟了过去。
　　他们静静地站在一起。
　　在他们不远处，是一对外国父女。
　　小女孩戴着红白相间的毛线帽子，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被他父亲抱在怀里，大声地问道：“爸爸，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鲸鱼？”
　　小女孩说的是英语。
　　“亲爱的，这我可不知道。”和她穿着同款羽绒服的男人回答道。“还有，甜心，你的声音有点太大了。”
　　小女孩抱着她爸爸的脑袋，高兴道：“那鲸鱼会被我叫出来吗？我想看虎鲸。”
　　“有可能。”男人说道。“不过这应该就够了，再叫它们可能就会嫌吵了。”
　　于是小女孩还是趴在她爸爸的耳边说话，像是在商议什么重要机密。
　　半个小时之后，还是没有鲸鱼的踪影。
　　小女孩和男人已经回去了。
　　“你说我现在叫一声，它们会出来吗？”宋南风冷不丁地说道。
　　“你现在叫一声，船上的人都会看你。”说着，付西洲往旁边站了站，保持出陌生人应有的距离。“你现在可以叫了。”
　　宋南风低头看了看他们之间的空地，又抬头看了看远眺海面，身上写着“我与此人无关的”付西洲。
　　“你该用‘亲爱的’来劝我。”宋南风提醒道。
　　“我想令尊不会同意。”付西洲拒绝得有理有据。
　　看背影，他们两个现在好像谍战片里正在接头的特工。
　　“欲盖弥彰。”宋南风低声一句，再次靠近付西洲，重新和他并肩而立。
　　又站了大约十分钟，他们回到船舱吃午饭。午餐有不少海鲜，鱼、扇贝和螃蟹。
　　和往常一样，宋南风吃得慢慢悠悠。好在船上也没有其他事情，大家吃得都不快，甚至把吃饭当成了一种消遣。
　　就在这时，刚才戴帽子的小女孩突然指着窗外，大喊了一声“orca”。
　　大家都站起来，小女孩已经跑了出去。
　　船员也开始提醒游客，不远处出现虎鲸的身影。
　　一时间，大家都往甲板上去。
　　付西洲和宋南风对视一眼，也快步朝外走去。
　　游客们围着栏杆站成一排。付西洲和宋南风也加入到队伍里去。
　　几千米之外，虎鲸的背鳍像黑色的浮标，漂浮在大海上。
　　“小孩子眼睛就是尖。”宋南风感叹道。
　　“可能会比低头啃蟹腿的人好些。”付西洲不咸不淡地说道。
　　宋南风不理会这疑似嘲讽的话语，眉眼弯弯，嘴角带笑道：“看来我的祈祷生效了。今天的运气还不错。”
　　船速已经减慢，离虎鲸也更近了一些。在大约还有三四百米的距离之后，轮船不再靠近。船上的众人也不再说话。
　　辽阔天穹下，成群的虎鲸，浮出水面又潜入海里，随着风，随着云，随着海浪起起伏伏。漂亮的背鳍，优美的曲线，还有背上白色的，形似爱心的图案，都展现在海天之间。偶尔，还有虎鲸会喷出一道水柱。这时，那片海域就会飘落一阵小雨。
　　人的文明隐去，此处唱着自然的歌。
　　宋南风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诗。
　　万类霜天竞自由。
　　这也是自由吗？
　　就在大家或看或拍的时候，之前的小女孩开始哭起来。一开始是小声啜泣，到后来放声大哭。
　　他的爸爸一边安慰她，一边向众人解释，说她一直很喜欢虎鲸，亲眼见到虎鲸后，实在太激动了，所以才哭的。
　　小女孩擦着眼泪，抽泣着反驳，说她是因为看见虎鲸在水里，才哭的。
　　她还太小，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知道心里的感情是什么。
　　这种情绪是什么，就连大人也无法准确描述。不过好在大家知道。
　　小女孩的爸爸显然很会哄他的女儿，很快，小女孩就不哭了。尽管她看起来还是有些想掉眼泪，但已经好多了。
　　众人纷纷转移了注意力，又把目光放回虎鲸身上。
　　它们依旧在海中游动，船上的事不能打扰它们一丝一毫。
　　宋南风转过头，却发现付西洲依旧在看着那个小女孩。不过只多停留了片刻，付西洲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但宋南风还是看到了付西洲眼里的哀伤。
　　那哀伤像一座冰山，宋南风终于窥见了它的一角。明明只有短短的一瞬，宋南风却像是已经下潜到深不可测的海底，发现了隐藏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
　　坚固，冰冷，沉默。
　　宋南风低下头，掩住掉落的一滴泪。
　　即使他问了这么多次，想了这么多次，付西洲也说了那么多次，但千言万语，都抵不上一个的眼神。
　　敌不过，付西洲无声的哀伤。

　　看完鲸鱼后的第二天，吃完午饭后，付西洲开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车，带着宋南风来到了特罗姆瑟西北的一片海滩。
　　今天是2030年，特罗姆瑟最后能看到太阳的一天。
　　下车之后，付西洲提醒宋南风戴上帽子。他们两个今天都穿着黑色的大衣，戴着黑色的毛绒帽。
　　海边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这片沙滩的沙子是很纯净的白色，夏天的时候，海水呈现一种晶莹的碧绿，海浪卷上白色的沙滩，很是漂亮。那时会有人来这里露营。
　　冬天的这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从热闹变为寂静，温柔变为冷峻，简单变为深邃。站在这里的人，无法再用轻松的心态享受自然，必须要叩问什么，或被什么叩问。
　　好像不说些什么，也许就会被这壮阔的天地吞没。
　　付西洲和宋南风站在海的边缘。
　　“这是我和江黎最后一次来挪威，最后游玩的地方。”
　　付西洲开了口。
　　“我和江黎的初遇，也是在挪威，在一艘观鲸船上。”
　　“那时我们也在看虎鲸。我和他中间隔了几个人。后来渐渐地，别人都回到了船舱，只剩我和他，还站在甲板上。”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正好也要回去。我们就这样不经意地面对面了。”
　　“然后我们都没有动。他脸上带着泪痕，一滴泪正好掉了下来。”
　　“后来，我们相爱了。”
　　宋南风听着这些，心里像海面一样空茫。只剩海风呼啸，发出声响。
　　他看着海天交接处，那里一片雾气，充满了虚无。
　　“所以，你想说，你和他的故事，已经从头到尾地讲完了。”
　　“我们的故事，是有始无终。”
　　所以他此行，要来画上一个句号。
　　宋南风露出了一个习惯的，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的笑。
　　“这是此爱不变的意思吗？”
　　“不是。”付西洲回道。
　　“那你不爱他了吗？”宋南风又问道。
　　“在你眼里，爱能持续多久？”付西洲用一个问题回答了宋南风。
　　宋南风没有回答。
　　付西洲也看向远方，看向宋南风看着的远方。
　　“没有人能预言爱维持的时间。所以除了爱情之外，人们还许下承诺，背负责任。”
　　“爱随时可以在两个人之间消失，但承诺和责任不会。”
　　“尽管这会让爱情显得，不再纯粹。”
　　宋南风读懂了付西洲的弦外之音。
　　尽管付西洲和江黎的爱情，因为一些原因，已经出现了裂痕。但他对江黎的承诺和责任，却无法被轻易推翻。
　　他或许不再爱江黎。
　　但他一定不能爱宋南风。
　　那一瞬间，海风彻底将宋南风吹透。
　　世界是一如既往的冷。
　　“故事虽然还未结束，但我的确已经讲完了。”
　　听完这句话后，宋南风转头就往回走。
　　付西洲没有阻拦，也没有回头。
　　他再次确定，宋南风是特别的。但他也始终明白，仅限于此了。如果他现在告诉宋南风，他很快就会忘记江黎，忘记所有的恩怨纠缠，让宋南风之后再来找他的话。那江黎算什么？宋南风算什么？他又算什么？
　　旧爱，新欢，和薄情寡义的渣男？
　　他想要忘记江黎，从来都不是因为宋南风。更不会为了宋南风，让这份遗忘不再纯粹。
　　这是他和江黎爱情的，真正的葬礼。
　　付西洲将下巴往衣领里藏了藏。
　　好冷。
　　风怎么可能只吹一个人呢？感到刺骨的，也不止一个。

　　宋南风很快走出了沙滩，回到公路上。
　　他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颤抖。
　　双手在颤抖，呼吸在颤抖，思维在颤抖。唯一不颤抖的地方，感受到的，是疼痛。
　　他不可能爱我。
　　这几个字在宋南风脑子里乱窜。
　　在它们转了几十圈之后，宋南风终于受够了。他开始对它们大喊，爱不爱的有什么重要的。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付西洲爱他。而且付西洲自己都说了人心善变，谁知道日后是个什么光景。担心付西洲的爱情还不如担心他自己。要是有天突然发现付西洲失去吸引力，他又要回到索然无味的状态。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还不是自寻烦恼。
　　这几个字速度慢了下来，一个个抬头看着他，却还是不停。
　　气得宋南风直接来了一句，别跑了，滚！
　　宋南风吼完之后，这几个字果然吓得不再乱跑，纷纷缩在原地，紧紧抱成一团。“他”“爱”“我”在前，“不”“可”“能”藏在后面。
　　宋南风勉强消气之后，露出了一丝茫然。
　　他转过身，发现付西洲依旧站在海边。
　　明明没有动，宋南风却觉得，他马上要走进海里。
　　他看着他的背影。
　　最后，还是走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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