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兰艾同焚

作者:卢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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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牛柳



      砧板上的牛肉,南烈砍成了拳头大小的几块。他知道不该这样砍,几年前的一门烹饪课程上,有个法国厨子曾讽刺他“最好向德州电锯杀人狂学习一下温柔”。
      他瞥一眼料理台上的笔记本电脑,视频教程中白衣厨师正扭捏提了刀,先紧贴肉的边截面,剖出轻薄、匀净的肉片,再将那肉片扭扭捏捏割作细丝。简直是女人画眉的活计。前几天他在“南本町国中校友论坛”看到有人列出了年度最娘娘腔职业,排行榜前三是理发师,主持人,服装设计师。居然没有厨师,他一直下拉看到前十名都没有,南烈愿自费为每位厨师颁发一座娘娘腔终身成就奖。
      黑椒牛柳,对了,他想起今天对流川夸下海口,要亲自烹饪一道日式改良黑椒牛柳。
      “枫?一会儿再烤个苹果派怎么样?”他大声朝客厅喊。
      “不用。”
      他庆幸流川说不用。否则他还要理发师般削两个苹果,设计服装亮镶片般切成丁。他听到客厅电视中正蹦着大呼小叫的主持人:
      “……哇,郁美酱用鼻尖成功在手机键盘上打出了‘我就不该跟他’六个字!信只打出了‘我就’两个字,龙二更可怜,过大的鼻头看来不太听使唤哦,仍在不断尝试把第一个‘我’字打出来,啊,又按错键啦,不该按A键啦龙二,你这大鼻子恐怕只适合代替水牛犁地——目前看来,还是两位鼻尖小巧的女生摇摇领先,哇,结衣酱已经打出‘我就不该跟他结婚,即使下雨天他总耐心为我撑伞’两行字了!朋友们,摘自今年畅销书冠军《初恋》第一章‘悲郁蜜月’,看起来女生们更有共鸣哦……今天谁会赢得‘鼻尖纯爱文学’打字大赛呢,似乎没有什么悬念……”
      南烈有时不明白,是谁第一个发明了“综艺”这种玩意儿?继而发明了一群艺人挤在一起用鼻尖打字、蒙了眼睛猜画、塞住耳朵较量歌喉的可怕场面。据说还有“综艺明星”,有人甚至深深崇拜着综艺明星,或许不亚于崇拜篮球明星?他望向砧板上的肉,自我安慰着,切肉至少比“用鼻尖打字”略具男子气概一点。
      是他一回家打开了电视。医生建议可以多打开电视、多播放音乐,有利于流川在康复治疗过程中维持愉悦心境。南烈想起来,他忘了把电视调到音乐频道,有时菲姬在MV里扭臀大唱“为什么每次你一靠近,我的伦敦大桥就要坍塌”,流川倒会抬头瞥一眼,像他也感兴趣得到问题答案似的。眼下荧幕中那闹哄哄的综艺节目,流川恐怕没任何兴趣观赏,大概正在翻看那本《山本常朝》吧。
      南烈到底搁下了厨师刀,走到客厅。他确认流川正靠在轮椅中看书,倒不是《山本常朝》,一本《国家地理》,封面印着堪察加半岛上的驯鹿群,是昨天他妹妹优子来家中送还车钥匙,顺便带来的。
      “除了驯鹿还有什么?”他走到流川身后,打量男友正在阅读的那篇《十月,蓝狐家族死于勘察加》,“明年休假要不就去勘察加?”
      球星照着文章给他念了几个名词:“棕熊、麋鹿、大海狸、堪察加星鸦。”
      “以及死去的蓝狐一家,就没有椰子汁和日光浴?听起来挺冷的地方。”
      “嗯。”
      “我在想,回美国的票就订下周的怎么样?枫?”
      他尽量告诫自己,手上牛肉的油腥尚未洗掉,不适合现在去抚摸并亲吻他的爱人,他也知道毫无转折、毫无过渡地提出这个酝酿了好一阵的建议,着实前后矛盾。
      球星确实有些意外:“你母亲那边?”
      “陪了她二十来天,其实也够了。”
      南烈完全知道,他说出的话一句都经不起推敲。在阔别日本十五年后,流川这一年原也毫无回国计划,是他尽力说服了对方,把“为母亲送终”说得那样绝对、必要。按照他原拟实施的“孝子计划”,他们将在日本呆上一到两个月,直到他母亲过世、他在哀伤中处理完后事才好。那时他怎么知道将横生出别的枝节来?他纯正期望在爱人面前扮演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儿子,就像他扮演一位钟情于意式和法式烹调艺术的厨师,何况,他必须正式把流川介绍给母亲,必须有母亲这个将死之人作为见证,他知道,万分必要。
      “实在等不到料理她后事的话,姨妈和优子那边能处理,我也留了一笔钱。早点回波士顿,毕竟方便很多,你第二次手术安排的具体事宜,枫,我也好尽早和乔治娅沟通排上日程。”
      球星打量了他几秒,南烈担心对方已完全勘破了他的心思。
      “可以。”球星应得很平淡。
      “那就这样说,下周。”南烈克制住自己,没有显出太过如释重负,几天内他都在盘算着怎么开口,不知怎么,他真怕流川不肯答应,好在事情比他想象得轻易许多,“那就下周三,或者下周四吧?我晚点看着买票。”
      他没告诉流川,其实他大前天凌晨已买好了机票——下周三,下周三下午六点半,早一天走早好。当时他盯着昏睡的流川,盯着被对方握在手中、仍在静音来电震动中的手机,他不订下机票压根不可能安心睡觉。
      南烈回到厨房,庆祝式样用拇指和食指弹了一下冰箱顶部的手机。征得流川同意,正式敲定了回美国的事情,当他再度望向砧板上的肉,他稍稍提升了一点耐性。
      南烈着实不喜欢牛肉。如果是一头活牛需要他搏斗、宰杀,他说不定能别有一番干劲。但这只是一头死牛身上坍下的死肉。他想,除非流川现在正站在料理台边,像流川偶尔会做的那样,喝着一杯苏打水,不时望一眼他切菜,他对“厨艺”的爱意会立时真诚许多。
      他仍记得2004年,他追求流川第四年那年情人节,在流川的观赏下,他第一次做了一道相当像回事的蜜汁烤鸡。他仍能背下那罗唣的食谱,其中一项是要求腌制前用牙签均匀在鸡身上戳“若干”细孔——鬼知道“若干”是几位数?就为了令佐料更深入渗透鸡肉——那时因确信他疯狂爱着的男孩正好奇地望向他(所有日常性事务中,流川只对他下厨感兴趣),他面带微笑,在那只该死的鸡身上拼命戳了也许二三千个洞。他猜,也许那几千个洞对他打动流川颇建了奇功,他有时也觉得滑稽,看起来铁石心肠的美人,统治NBA球场时如啸聚山林,竟如世间所有的庸俗丈夫一样,暗中渴望的是一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妻子。假如当时流川不在,他会用刀背在鸡身上胡乱拍三下代替,拍蒜似的,嗯,他深信同样能令鸡肉震荡、开放、融入,高效率达到同等效用。哦,没错,在烹饪课程上学过的所有的娘娘腔刀功中,他只信仰拍蒜式。
      今天是南烈自己提议亲自下厨。这是他们回到日本的第二十天,早上他协助流川做完上肢力量训练、腿部康复练习,照例开车去姨妈家探望母亲。
      母亲是东京人,二十多岁嫁到大阪,成为当地一所国中的英文教师(南烈在那所中学、母亲班中念了三年国中,好在几年后妹妹优子没有同样如此)。退休后,母亲虽未和父亲正式离婚,因感情长期不睦,她重新回到了东京,索性和南烈的姨妈——她一直未婚独居的妹妹同住。前几年,在母亲罹患了鼻咽癌后,优子央求南烈在东京购置了一处房产,在母亲进行手术的东高津医科大学病院附近。但母亲对搬入并不感到兴趣,不啻对新房子不感到兴趣,对放疗、化疗她也很快丧失了兴味,她仍旧选择住在小五岁、开手工和服店的妹妹家,每日陪一群女客人打纸牌、玩大富翁游戏,听优子说,她偶尔用周易为人算命(既然盲人能成为算命的权威,癌症病人恐怕也不在话下)。这样过了三年多,母亲的生命终于即将在这年冬天走到尽头。
      南烈想起早上见到的母亲,因肿瘤病变扩张到整个面部,六十三岁女人的脸孔已肿胀得认不出,人躺在榻榻米上,用一只家用制氧机,“咄咄”吸着氧,仍要看几个中年女客在那里叽叽喳喳试穿和服。
      “恐怕就是这几天了,”姨妈凑过来这样对南烈说,“别的都罢了,穿的衣裳我这里也应有尽有,要请个好些的化妆师,她自己倒是说,‘正好猪头猪脑的死去罢了,烧了了事,还化什么妆?’依我看还是请一个为好,人若面目全非的死去,将来亲人团圆是找不见的,我听说有一个姓上垣的……”
      优子听到那样的话,哭得几乎死过去。若问南烈的高见,妹妹之所以能为母亲的即将死去哀哭,是她没有(像他那样)成为母亲学生的缘故。这二十天,他出于“孝子计划”的义务,每天呆在即将死去的母亲身边,想到万一并无什么神奇遗容师能恢复她那面容,他倒不介意用刀背替她拍三两下,唔,他信仰的拍蒜式,那么将来他死后是不必走去和她团聚了,自然不必再听到她对全班鞠躬,说什么“偷拿东西的事绝不会再有了,向同学们深深致歉”的话……
      南烈尽量赶在下午一点前回到家中——此前买给母亲的宅子。他推开入户门,望见流川正将电动轮椅自行推到餐厅,喝着一盒冰牛奶。他多少松了口气。至少流川人还在。他承认,出于某种担忧,最近他每天单独出门,会涌起一股反锁大门的恶意。
      “枫,饿了么?”他走过去,在男友额前吻了吻,“牛奶太凉了些,别喝得太快。午餐想吃什么?”
      流川没什么特殊要求,“随便”。像往常一样,南烈本打算提议,直接打电话叫外送好了——这次回国,他们常在附近一家河之苑怀石料理店叫外送,刺身和茶碗蒸都不坏。假如他没发现男友令他冒火的动作:一只手抓着牛奶盒喝着,一只手抓着手机,本该仍藏在沙发垫下的手机(流川又找到了),正又一次无声震动着。南烈并不必看,他已知道来电必然是一串陌生号码,他也完全知道来自谁。固然流川没有接,这些天流川一次也没有接听。他偶尔见过流川怔怔捉着手机,正捉着谁的一只使他怄着气的手似的。他必须每次都尽力克制住妒意,才不至于当场砸烂手机,或至少和流川当面争执起来。
      五年前那件事之后,南烈本以为流川绝不会再次动摇了。确实流川正一个个把来电拉入黑名单,但以南烈的标准,流川的频率过于宽宏。总是一个号码打了若干个骚扰电话后,流川才决意拉黑。在南烈看来,这种一反常态的粘滞、不干脆,就仿佛体恤对方换号码也毕竟需要时间、精力,假如对方每换一个号码,刚打第一个电话、刚拨通第一秒就被决绝拉入黑名单,恐怕那个该死的仙道彰早就读懂了信号,早就放弃连续十多天的骚扰了。
      “冰箱里有昨天刚买的牛肉,还没放冷冻室,新鲜着呢。”南烈假作自然地接过流川喝完的牛奶盒,扔进垃圾桶,只为同样自然地接过男友的手机(这些天他一直在重复干差不多的事),他搁在了冰箱顶部——今天的“藏手机游戏”新策略,比起衣橱鞋袜区、客厅沙发垫、浴室储物柜,一个流川坐在轮椅上够不到的高度。他想今天他会假装把手机遗忘在那儿更久一些,也许一直忘到彻底没电。
      他这几天几乎痛恨发明了手机的混球,马丁·库帕,摩托罗拉的过时老头,1996年他鬼摸了脑壳才去硅谷听他的讲座,史蒂夫·乔布斯,满口“改变世界”的自恋狂,他后悔他每年都期待iphone新品发布会,后悔在这年六月给他和流川刚更新了两只iPhone 3GS。而现在,他需要一次次把流川从那只黑色毒苹果边支开——他妈的,他真想不通他当初居然还连夜排队购买?他实在难以形容他的焦躁,他焦躁当下一个电话打过来,流川会忽然的选择接听——一旦接听,他预感会有大火顺着无线电从那只苹果手机里烧出来,瞬间烧毁他这栋花了25000万日元的别墅。
      他打开冰箱的冷藏室,冰箱里的寒气令他稍感安全了一些,要是没有那块令他倒尽胃口的生牛肉,“要不今天我自己做饭吧?”他笑着提议,“枫,做个黑椒牛柳怎么样?你现在去帮我打开笔记本,搜一下‘黑椒牛柳’和‘江畑旅行厨房’怎么样,我记得比起意式经典做法,你更喜欢江畑的改良做法。”
      南烈瞥一眼笔记本电脑上的厨艺节目点播,姓江畑的厨师正边切牛肉,边和主持人吹嘘胡椒的历史,印度马拉巴尔的胡椒,中国四川的胡椒,“一丢进锅里,也像虎的两个亚品种,发怒时各有各的吼法呐。”
      “枫,今天牛柳切得略粗一点怎么样?”他依旧大声问,“那类手撕风干牛□□的程度,恐怕更有嚼头?”
      “随便。”
      南烈不喜欢流川总对他说“随便”。报纸上经常有那类离婚新闻,妻子起诉和丈夫离婚,因他总是“冷暴力”,“你和他说什么,永远只答随便随便。”固然比起流川正在对电话里另一个谁说“随便”,这仍是好消息。南烈尽量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牛肉上,不要想象他正驱使胡椒里的老虎去杀死“固然”中的另一个谁。
      死牛的里脊颜色,完全是一条大型口红似的。令南烈想起他作为国中班级里的“小偷”,首次被母亲公开处刑的罪名,真够娘娘腔的,那个叫麻里的女生宣称丢失的一条资生堂润唇膏。“烈,鞋子脱下来吧。”他记得母亲握着他的手,细声细气地将十四岁的他领到无人的教学楼过道,“你从小总偷你伯父家打火机的事,妈妈一直知道呢。烈,鞋脱下来吧,往外倒。这么说是已经卖掉了么?卖给谁了?多少钱?你这孩子,还犟嘴呐,一会儿要向全班鞠躬道歉。妈妈也多少顾忌着你的自尊,没叫同学闻到你脚上的汗。”
      后来还有什么来的?索尼牌CD机,一盒森田童子《狼少年》专辑磁带,2000日元现金,一条西铁城腕表,谁不夸赞这英文教师的著名“诤直”与从不偏私!在“南本町国中校友论坛”,母亲至今还在“最受人爱戴教师”排行榜第九名哩。
      他猜想,母亲恐怕也知道他是不情不愿为她买了一套房吧,她也知道在这套与医院冷冷对望的大房子里,恐怕一丁点儿子的“孝心”和温柔期盼母亲好转的意愿都没有吧?她才决计不肯搬入。
      回国这一向,房子成为了他和流川的临时住所,是房子行了大运,本该沦落作臭熏熏的疗养院,翻身作了爱巢。他带流川去母亲病榻前看过两回,当球星把隆重的探病礼品双手递过去,母亲脸上露出那可笑、迟疑的神色来。这将死之人恐怕也知道吧,儿子的真正用意。南烈想起两周前,在代代木国立竞技场,相田那讨嫌家伙以为他会关心什么“致癌墙漆”,多么滑稽,假若母亲的病真有万分之一可能源自那墙漆,他会去给“杀人墙漆”送感谢锦旗。
      客厅的电视中,南烈听见一群艺人在比试谁家的狗“能一小时内从女子大学乞讨到最重的食物”,一匹叫“苏门答腊”的拉布拉多犬以“6.2kg”业绩夺魁;随后是一个名叫加田翔太的男子组合成员,被要求装扮成兔女郎在赤坂街头发放美发店优惠券,节目记录他被当街骚扰的次数:五次……一只综艺接着另一只综艺。他心想,世界上的综艺何以这么多啊?把观众都想象成了住在臭熏熏疗养院里的人吧,是的,疗养院内才需要综艺,爱巢里完全无需。
      留意到藤真健司的声音响起时,南烈已切完了牛肉,正在对付一只洋葱。
      “牧导演,所以早恋在你的家庭,完全没问题吗?”
      “没问题,父母都相当开明,听说我有了小女朋友,为我举办了告别单身派对——哦,后来分手时也办了一个。”
      “即使当时你只有十岁?以您的古板,国小四年级就早恋?”
      “国小三年级,藤真先生。不瞒你说,我母亲认为很庆幸,我从小早恋都长成今天这样古板,如果不早恋,她恐怕我会变成希特勒……”
      大约是重播的节目。比起狗要饭、兔女郎,“早恋访谈”听起来话题乏善可陈。听说是全国热门综艺,在哗众取宠方面似乎并不出众。
      藤真健司。南烈再一次想起那晚的情景来,这些天他确实一回一回想起,那天他挪完车再度回到厢房时,仙道彰那个混账是不是分明侵犯了流川?他事后问过流川,男友一言不发,三番问下去,最后只冷淡答一句“没什么。”
      恐怕需要换台了,他想,马上换到音乐频道,菲姬那宣扬“伦敦伦敦好像就要坍塌,伦敦伦敦好像就要坍塌”的疯狂末世论歌词都更安全一些,他可不想流川也一回一回想起那晚的事。他再度放下刀走去客厅,他拿起遥控器,他发现他的男友没有仍假装看杂志,球星正目不转睛,审视着《周三不撒谎》里的两个对谈者。
      南烈不由想起,1998年的波士顿,21岁的流川也这样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自己。
      那年南烈24岁,已从本忒利大学管理学院毕业一年多。刚入校时,他也拿着D2篮球奖学金,但篮球大国很快给他的“篮球梦”上了一课。亚裔先天略逊的身体素质、远不如土著纯熟的球技,都尚在其次,他那时犯下的最大忌讳,是过快暴露了自己的“老爱好”。他仍在大学篮球队时,已被称做“眼科医生南烈”——赞美他爱好在拼抢时恶意用手拐伤人,入校三个月内,他先后轻重不一地伤过两名队友、一名东北大学校队大前锋的眼睛。
      头一年,他在NCAA联赛中仍能上场,顶多吃几张黄牌;第二年,他发现他已臭名昭著,往往会在赛季前两到三场比赛中被故意针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伤残下场,左膝也在那年报废了;第三年,他没再上过场。他在大学三年级的下半年,被校队教练卡萨维蒂约谈:“南,我们很重视你的优势,也欣赏你对胜利的渴望,但你看,你实在忽略了人际关系。”他建议南烈自己退出篮球队。
      美国人以坦率著称,拉丁裔教练倒颇具东方人的含蓄,说得就像南烈只是个害羞、内向、不懂美国派对文化的nerd。南烈知道,那家伙只是担心来自“日本变态”的嗜血复仇罢了。那几年,尤其一回争执后,他在校队的5号队友迪维尔忽然暴病住院——甲型流感——但人人传言是他下了毒。
      他到底混完了大学四年,拿到了毕业证,他先进入了一家钢材公司做销售代表,但很快厌倦了每天和一群建筑商谈报价。偶尔他要组织周末的高尔夫聚会,沿着碧绿的草坡,他亲自为那群秃顶阔佬当车夫,为他们端去白兰地和坚果拼盘,他们尤其喜欢“咔嚓”咬着榛子,点名他亲自扮演球童,“可怜的明治天皇,嘿,彼得,你使唤明治可使唤得可太过分了哈,咬过一口的苹果还要人拿着就太过分了哈!小心明治迟早锯掉你的头,趁今天是礼拜六,一脚踹进去三一教堂的橙线地铁车厢里!”他们哈哈哈大笑着,在笑声中好奇“阴恻恻的日本人”哪一天会暴起宰掉他们其中一个,或是受辱后剖腹自尽。
      他在半年后辞了职,进入白帆体育经纪公司,成为了一名试用期6个月、每月底薪800美元的实习助理,公司考核他的唯一标准:六个月内,为公司签下一名公司认为有商业价值的运动员。
      他一开始就意识到,他99%过不了试用期。他是用一个半真半假的骗术混过了最终面试。他对HR说,他曾是NCAA的篮球手,近两年的NBA新秀,他了如指掌,他呼朋引伴,他甚至有几个两肋插刀的“过命兄弟”。他猜公司没对他臭名远扬的历史做任何背景调查,诚然也不用,狡诈的高层知道事实可以击碎一切谎言。
      接近流川,他实在不报什么希望。任性的流川枫,凯尔特人队万众瞩目的新秀,1998年夏天刚刚加盟,尽管在那个赛季,最佳新人多半还需要坐替补席冷板凳,偶尔几回出场,足令全场聚光灯下只瞧得见他一人。
      南烈听说,流川原本有机会签约卓越体育管理公司,著名经纪人“大个子本森”曾在七月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比赛,但本森的第一助理“色鬼彭斯”用咸猪手搅黄了一切。据说在比赛后,彭斯把手揽住了流川的腰,调侃了一句,“据说赵飞燕……”,在篮球经纪人圈不是什么新鲜事,彭斯倒背如流全球200多个国家800多个历史著名美人名号,只为了遇见埃及美人高呼一声“克利奥帕特拉”,遇见韩国美人低唤一句“张绿水”,他以为流川是中国人,并且赏识他的腰,所以请来了一只“赵飞燕”,说是色心,“开阔些”或许也能称做诗兴,任性的新人诚然不够开阔,他拎着诗人彭斯砸向了墙面,据说本森再也没看过新人第二眼,走之前留下了一句名言:“得让亚洲美人多坐三年冷板凳,直到懂得珍惜皇帝的临幸”。
      南烈的想法很简单,套近乎试试,说不准有1%概率流川不会记他的仇。他当然从没忘记,他可是记过流川的仇。当他们还是日本高中生,也曾两次在全国大赛上对垒,头一年他拐伤了流川的左眼,次一年流川回报了他三个大盖帽,对,他只拐伤流川一次,倒换来三个盖帽,诚然是他该记流川的仇。他告诉自己,说不准他就撞到0.01%的大运,熟读了《忏悔录》的流川老爷,会出于对他的愧疚,愿意被他签下来呢?签进他们那家刚成立五年的家族作坊,最大牌运动员是一位勇士队38岁即将退役的老将,老将的太太是公司老板。
      他踩点观察了一个月,他发现流川的生活比数字“1”还简单,比数字“0”更乏味。在波士顿西南部的一个高档社区,NBA新秀独自一人住在一只乔治亚时期风格的独栋别墅中,以新球员的年薪,相当勉强,大抵家中本来富足。每天,除了跟随球队进行必要的练习与比赛,新秀就是回家在内院(改造作一个1/4面积小篮球场),进行额外的篮球加练。新秀没有任何私人生活,不去酒吧,不下餐馆,没有伴侣,没有朋友,不看电影、不听音乐剧,也别提什么野餐、郊游、攀岩、滑雪,新秀每周唯一一次独自逛街,是开车去最近的沃尔玛超市购买一后备箱食材。
      南烈唯一见过流川私下交往的两人,其一是一位中年女士(后来知道是流川小姨),在月中大约是出差到波士顿,开车来到流川住处,从车上拿了一盒芝士蛋糕、一盒花旗参交给他,两人低声交谈了大约三句,她再度开车离去。一位是泽北荣治,倒算南烈的熟悉日本面孔,泽北那时在波特兰开拓者队,他偶尔在月底的拜访,也是流川简单、乏味生活的组成部分之一,与其说,是泽北荣治来私访老友流川枫,不如说,是开拓者队9号前来寻衅凯尔特人队11号,两人除了在内院小球场打球(可以在休息日从早打到晚),没有任何、其他交流介质。
      一个十月末的夜晚,南烈出现在流川的院外,为了能看清别墅内院的情形,他站在他那辆二手雪佛兰轿车的车顶。当流川手抱篮球,从别墅侧门走出,他大声挥手叫嚷:“嘿!算我一个怎么样?”
      没有正常人会答应。他知道。正常人会惊骇地望向在车顶乱蹦的怪人,先嘀咕一番他的来意,再悄然打电话给律师,咨询“此种行为”是否涉嫌跟踪、偷窥。
      任性的流川目不转睛审视了他一秒,随后,篮球被径直抛给了他。连续一个月,他每晚出现在流川院门外,陪对方打了一个月球,他第一次被允许进入了那栋别墅的空洞客厅,走去翻弄流川的冰箱,拿干酪片嚼,喝苏打汽水。前三个月,多少担心流川认出他来,他从不主动和流川交谈。
      一次,当流川在他眼前高高跃起,持球将去投篮,风清月皎、欺霜傲雪的丰姿,又一次激发了他成瘾的恶意——他本能地也跃起来,右肘拐向流川的左眼,在他意识到、后悔之前,流川敏捷地避开了他,不仅如此,新秀不超出犯规范畴地,令他的右肩吃了凶猛一撞(他右斜方肌连续一周酸痛不已)。
      他才顿悟,流川记得他,记得他的“肘击”,流川压根不在乎,因这任性的新秀,任性、傲慢到可凭老练经验与高超技巧,破解他的任何一次“肘击”。
      此后南烈不再过于收敛了。有时,他会找流川聊几句,暴风雪啦,林肯诞辰啦,《邮报》上警告的本月高发入室盗窃案啦,草坪啦,过了三月恐怕该请人修剪了啦,鹿啦,夜里恐怕又有鹿咬过篮球架啦,篮球木架不该漆成绿色,令鹿们想到椴树,该漆成令鹿们想到美洲豹的黑或者黄啦。还有关于吃饭,在流川家吃过几次水煮牛腱肉,西蓝花鸡胸后,他有时会点外卖,流川固然在遵循运动员的铁律,严格控制着饮食结构,他若递过去一块虾仁培根披萨,五六次中有一次流川并不拒绝。
      试用期仅剩两周时,南烈尝试和流川提出了签约经纪公司。他隐隐意识到或许有戏,那新秀除了篮球,全然不在乎旁的一切。流川未当场答应,让南烈回去拟一份签约合同,说会请自己的律师帮忙审看。南烈仍记得那心潮起伏,他连夜回公司,老板大约也料不到真可能钓上一条大鱼,公司派仅有的两名经纪人琼和大卫,说帮他起草合同,他南烈怎么可能白白让人嘴里夺食?他在老板面前,甩出早两个月已摸索着拟好的合同,一份常规,厚道,强调“互利互惠、共同成长”的合同,他威胁公司,“这是老子的单!”流川必须由他本人对接,琼或大卫谁也休想染指,否者他“将带着流川一起投奔卓越管理公司”,他装得就像流川是非他南烈不可的崇拜者,卓越公司也大有他南烈安排的十数个间谍,他那套装模作样挺管用,老板同意了,流川属于、且只属于他,合同仅修改了一处格式、两处措辞,他交给了流川。半个月后,他正式成为了流川的经纪人。
      南烈记得,那时即将进入千禧年,他对流川充满了感激。对,至少,他不大想给流川下毒了,假如像人人传言的那样,他会怀疑身边将有人给他下毒,索性先给一切人下毒。他本来经过了一连走着霉运的四五年,他本来可能面临失业,因他语言也不十分过关,绿卡没拿到,他本来或许面临灰溜溜逃回日本的结局,是任性的流川让他转了运,大运,他百分之百的“好运男孩”!年薪十万只是小头,他拥有流川15%收入分成——那时流川已有了第一份运动鞋代言合同,不到三年他南烈绝对能有自己的泳池别墅!但凡好运男孩的任性少一点,他的千禧大运都不会如此成色十足!
      成为流川经纪人半年后,他想到了更绝妙的一招,当他的房子租约到期,他试探性问流川能不能搬入他的地盘——那只有六只卧室的房子。他提出可以交租金,他知道流川完全不在乎,任性的流川果然毫不犹豫点了头。
      他选择了二楼过道尽头的一间卧室,空着是个奇迹,住宅内最轩敞、豪华的主人房,南北对流双窗台,花园式阳台,带按摩浴缸和衣帽间。真正主人的房间是二楼过道第一间,相对窄小的客卧。诚然NBA新秀不在乎,他只选择距离出门打篮球最近的一间,哪怕仅近十米。南烈很喜欢每天晨起,窗外吹入轻拂白色薄纱帘的风,他有时会禁不住吹起口哨,他很多年不曾吹过口哨,那首《红蜻蜓》,歌多么怪啊,旋律可以不变,吹出来还是他没变成“大盗贼”前的旧旋律,他会一路吹着口哨走下二楼过道,坐入餐厅的长桌,和他的任性客户一同喝牛奶,吃牛油果和金枪鱼三明治。
      南烈仍记得他爱上流川的那天。2000年1月13日。那天,他的客户结束了主场和多伦多猛龙队的比赛,替补上场29分钟,拿下31分7篮板8助攻,霸王龙也未必能拿下的数据。回到家中,他的客户脸上已是十分倦容。南烈开车去附近的日式餐厅买了晚餐:一只外带寿喜锅,作为点心的南瓜挞和厚蛋烧。回来时,他的客户躺在客厅地毯上睡着了。
      固然是隆冬,房间里中央空调开得很足,他倒不担心唯一的客户感冒,他那时更多的是感到一种荒唐。他仍记得第一次进入流川家,留下过的奇特印象:盖在沙发上的灰色防尘布尚未揭开,差不多类似废弃核电站立着“禁地”标牌,他一度以为是前任房主留下的旧沙发,或许有坍陷,或许哪只脚滚轮已坏掉,一天他试探性将防尘布拿走,别提多么崭新、奢华!两只意大利风格真皮沙发。客厅里怎么能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没有吊灯,哪怕没有墙壁都不能没有沙发,岂不见那些街头的流浪汉,人生唯一家具就是一只烂沙发?有了沙发就可以宣称有了家,和有了姓名就可以宣称“我是个人”一样。南烈很高兴他解救了两只客厅中心的真皮家,可以不时躺在上头吃水果、翻杂志。对于他的解救沙发运动,流川倒没说什么,好运男孩对一切到底不很在乎,但好运男孩本人不知何故仍不挨近沙发,或许曾叫沙发化作的妖怪咬过一口罢?每次十分任性地坐、睡在地毯上。
      南烈望着睡在地毯上的客户,并不想过多干涉后者的睡眠,到底都是成年男性,关心到这种地步,未□□于暧昧。他那时已知道,流川曾有个男朋友,自然不是流川亲自开口,到底做了流川的经纪人,他出于职业素养,按照业内一些台面下的伎俩,对自己的大客户做过详尽调查。原来流川喜欢男人啊,他记得刚得知那个陵南的仙道彰六七年前曾经和流川是一对时,小小吃过一惊,倒也不长久吃惊,毕竟他的客户实在出落到惊人美丽,有见色起意的家伙去招惹也难免,他确实从未见流川对女性表现过殷勤,那么青睐男人,恐怕至少比他男女都不爱好对人类公平——至少世间将来有个男人可以拥有这样美丽的好运男孩。
      他记得那时他非常笃定自己喜爱女人——理论上的女人。小学时,他对着《春之钟》里身穿和服的多惠手过淫,高中时,倘若赢了球,或伤了谁的眼,为庆祝那好兆头,他热衷重看《归家之路》里薇诺娜·瑞德的片段,尤其是她穿着黑色牛仔夹克、抱着那只泰迪狗的部分。固然,在现实生活里,他是真正践行着厌恶一切男女,二十分钟前,他从那日式餐厅买外带走出,在门口撞见两个正吃着奶油泡芙的快活年轻女人,他需要克制住才不一把将泡芙抢过踩在脚下,奶油中混入灰色的泥才好。
      那天大约也只是兴之所至,不知怎么,他想起流川白天在球场上逞了一回大英雄,夜间竟英雄遗孤般蜷着身、缩着腿睡在地毯上,十分惹人爱怜。好运男孩大约十分饥饿,手中还拽着一包尚未拆开的脱水乌冬面。他走过去,用力把对方架起来,流川那时恐怕半醒了。“流川,睡沙发上吧?”“不要。”那样胡乱应过一声。他扶着流川,令对方稳稳躺去沙发上入眠。他自行去吃了寿喜烧,留下了一半,准备上楼睡觉前,到底好心在电磁炉上加了热,见流川仍然睡着,他走过去预备叫醒他。
      他先是很正派的叫了一声,流川毫无反应,他又拍了客户肩膀,那嗜睡的美人一径不醒。他到底起了一些狭促心肠,他凑过去,凑得很近,本来预备在流川耳边大吼一声,不知怎么,真正靠近时,又不大舍得那样吵醒好运男孩。他将鼻尖凑在流川脸颊边,忽而闻到他身上有很纯而清的香,一类暗夜里开过马上将熄灭的花的余味,忽而他意识到自己在极近距离,极近到猥亵的距离,窥视一位任何意义上都华丽得惊心的美人。但那时,他也不过惊心罢了。他知道这美人不过是海潮,极光,流星雨,那类旅游节目里反复拍摄过的全球自然风光,惊心归惊心,假得很,一毛也揣不进他南烈的裤兜里。
      流川睁开了眼,流川的黑眼睛,在凯尔特人队起初有个绰号,“勾魂眼”。他不知多少次与流川对视过了,并不曾被流川真正勾去过一回魂。但那天,当流川迷糊着醒来,用那样依恋——他百分之百确定,流川用那样依恋、甚至迷恋的眼神望向他时,仿佛还下意识将依偎进他怀里时,他一秒钟都来不及抵抗,“如此美丽之人竟然如此爱我”,末日般袭来了惊恐、狂喜、悲恸、圆满、颤栗,他一沉到底去了,海潮,极光,流星雨,但那些假玩意儿都算个屁,世间有什么至美之物能比拟一个如此爱着自己的美人,真正作出那渴盼与自己交缠之态?好运男孩的眼神没持续多久,不如说,根本只持续了一瞬,后来他知道那似乎是流川半梦半醒间的一类产物,当流川彻底清醒,他再见到的不过是一双美丽、冰凉、恼怒的黑眼睛。是,任性的流川不知怎么动怒了,并不骂人或挥拳,不过瞪他一眼,径直走开,再走回来,从某处扯来一匹白床单,重新将那沙发蒙上了,恢复作“禁地”。
      起初几天,26岁的南烈每天都像发着高烧,一阵阵恍惚中的谵妄,他开始评估流川有没有一类可能真的暗恋着他?谁能忘怀那样勾心的眼神?他一样样算起来,他答应他的唐突约球,他答应他签约那样一家小公司,他答应他入侵他的别墅,他任凭他霸占最豪华的主卧……对,搞不好流川就是迷恋被人打瞎左眼的甜蜜滋味,搞不好从许多年前起,流川就对“眼科医生南烈”的右手手肘一见钟情。一切都成了陷入爱河蠢货“他也爱我”的有力证据。一旦他清醒一点,他很快会发现不是,但从那天起,他一天也没再清醒过——他自己也知道,直到今天。
      36岁的南烈站在东京家中的电视前,他忽然庆幸自己没有调到音乐频道。
      “……说起来牧导演,以您的个性,怎么会想到拍电影呢?”
      “出生于影视世家,作为长子像继承一座磨坊、化肥厂那样,继承了拍电影这份工作。这样便于藤真先生理解吗?”
      “所以牧导演,真的在片场逼迫演员们互相把舌头伸进嘴里?我们知道很多吻戏其实可以借位。”
      “报纸这样写吗?没有,我对演员们舌头的位置不关心,《僵手》也不是关于情欲的戏,是关于恐惧的戏,我最多逼他们看到‘绿鬼人’时必须真的尿失禁。”
      “牧导演是在说真的吗?”
      “玩笑。有水囊。如果是真的藤真先生会现场给我一个耳光吗?”
      望着荧幕中那晚在希腊餐厅停车场激吻的两个人,许多劝诫不必他亲自说出口了。
      枫,认清现实吧,他望向他的恋人,仅在心中想。你的前男友不过是受了现男友的刺激而已,瞧瞧这《周三奸夫不撒谎》,瞧瞧这打情骂俏的当红主播和青年导演,就差现场把舌头互相伸进嘴里去了,根本在节目里就勾搭上了吧?你那个花花公子前男友仙道彰,专司玩弄顶尖美人,你以为他最近一直打给你,真还有别的原因吗?
      一个好综艺,南烈承认。世间唯一一个。好综艺令他安心走回了厨房。他希望这期《周三不撒谎》一直循环播放,直到他的好运男孩一遍遍循环得出上述结论。
      他会赶紧炒完那道娘娘腔黑椒牛柳,他会赶紧申请母亲能在下周三之前咽气——假如某处可以连夜填报此类申请登记表——以便他完满处理完她的后事,火速携好运男孩回到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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