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逃

　　最后一节自习课，宋悦坐在讲台上写教案，学生们自己坐着写作业，偶尔会有人过来问她问题。

　　来了两三个人之后，她干脆把东西拿到门口放着的桌子上，让他们到教室外面来解答。

　　写教案很费手，宋悦写了二十来分钟，手腕酸得不行。她放下笔，轻轻转动右手，扭扭脖子。

　　扭了几圈，她余光似乎又瞥到那两个小女孩拿着一张纸在说悄悄话，面前还装模作样地摆着一本作业本。

　　无奈叹气，她起身走到她俩桌前，抽走了她们手里的纸，压低声音：“朱雅雅，卢晓婷，你们俩先出来一下。”

　　两个小女孩此时才感到有些慌乱，她们对视一眼，磨磨蹭蹭地起身，走到教室外面宋悦的桌前站好。

　　“你们俩这两节课一直在讲话，说什么呢？”宋悦一边说着，一边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细细浏览。

　　朱雅雅忐忑不安地往那张纸上瞟，卢晓婷也紧张地把手缩进袖子里，大拇指和食指死死捏住袖口。

　　宋悦仔细地读着纸上写的东西，脸色变来变去，十分精彩。

　　“沈默盯着顾舟，眼神很不对进，他看着顾舟和别的女人眉来演去，咬牙切齿地说：‘该死的女人，居然敢勾引我的男人！’没想到，顾舟突然朝他走过来。沈默心想：‘怎么办？他要干什么？’顾舟低头对他说：‘阿默，你能借我点钱吗？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了！’沈默没有办法，只好给他钱，心想：‘谁要跟你当兄弟！不触风情的臭男人！’顾舟拿了钱就走了，他要拿着沈默的钱去和别的女人约会了……”

　　宋悦很是尴尬地拜读完她们的“大作”，拿起桌上的水杯，灌了两口，手不知道该往哪放。

　　“咳，”她清了清嗓子，右手扶眼镜，左手擦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你们写的这个小说……”

　　“老师对不起，”朱雅雅率先道歉，“我们以后不会在课上写小说了。”

　　卢晓婷赶紧跟上：“老师对不起，我以后也不写了。”

　　“不是，”宋悦沉默半晌，继续道，“你们写了几个错别字。”

　　然后她就开始给她们写“不对劲”“眉来眼去”“不解风情”，并且指着纸上的字对她们说：“这是正确的写法，你们看一下。”

　　她俩呆呆地“嗯”了一声。

　　“喜欢写作是好事，”宋悦终于找回状态，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很有耐心地教育她们，“但学好语文是写作的第一步，没有错别字和语病才能带给读者更好的阅读体验，你们说呢？”

　　她们忙不迭点头。

　　“另外，你们写的这个题材……可能并不适合现在的年纪，或许可以等你们对性少数群体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再动笔。”

　　“那我们适合什么呢？”朱雅雅问她。

　　宋悦给她们推荐了几本儿童文学的口碑作，斟酌着语气：“你们有时间可以看看，不过，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还是以学习为主，可以做到吗？”

　　“可以做到。”她俩齐声回答。

　　“回去自习吧。”

　　她俩回去后，宋悦想了想，把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拍下来发给了凌明若。

　　“朱雅雅和卢晓婷在自习课上写的，你明天上课的时候可以稍微注意一下。”

　　凌明若回复了一个“惊悚”的表情：“她们怎么会懂这些东西啊？！”

　　“玩手机玩的，”宋悦终于说出了自己以前在徐女士嘴里听到过的最不喜欢的话，“我已经教育过了，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

　　放下手机，宋悦拿着笔在草稿本上画圈圈。她想起来自己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模仿杨红樱、伍美珍写儿童文学小说，初中开始写“三公主和三王子”系列并且在班里传阅，高中的时候写课本里的同人文……这么一比，现在的孩子真的领先当年的她好多。

　　当时的她也像这两个孩子一样，在学校里写小说互相讨论，好在从未被老师发现过，徐女士也没有批评她。

　　有时候也会想到妈妈的好。宋悦有点惆怅。

　　晚饭没有在学校食堂吃，宋悦在放学前收到了邓和树的微信，他让宋悦带着周嘉文和那天见到的同学去他们那边吃饭。

　　“我老师让我叫你们来的。在校门口等我就行，我开车来接。”

　　宋悦问过凌明若和周嘉文，征得他俩同意后，她给了邓和树答复。

　　邓和树来的时候开了辆很拉风的车，宋悦不认识车的牌子，只是光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果然，凌明若悄悄在她耳边报出一个很夸张的数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拉着凌明若到后排坐下，周嘉文只好坐在副驾的位置，他叫了一声邓和树的名字，算是打招呼，对方随意地“嗯”了一声，发动车子。

　　四个人都没说话，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氛，不爱社交但勇敢的宋悦决定打破沉默，她问邓和树：“你跟你老师提起我们了？”

　　“嗯，我说我有几个同学在双霞小学支教，我老师让我接你们去吃饭。”

　　凌明若也好奇地问他：“这是你自己的车吗？”

　　“不是，”邓和树摇头，“我老师的。”

　　“啊这样，”凌明若恍然大悟，“那你老师还挺舍得的，这车可贵了。”

　　她原本想说我家也有一辆，我妈不让我开，但她一想此话恐有炫富的嫌疑，于是打住没说。

　　“嗯，”邓和树看起来很赞同她的观点，“不过像我老师这种级别的律师还挺赚钱的，他让我好好学习，以后跟着他干。”

　　凌明若突然想到宋悦说邓和树高中的时候是一个非常爱炫的人，结合刚才的这两句谈话，她突然产生了一点戏弄的心思。

　　于是她假装很惊讶地“啊”了一声：“你是不是成绩特别好呀？你读的什么大学呀？你老师这样说，那他肯定觉得你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嘛。”

　　一听这话，原本心情不错在哼歌的邓和树顿时感到非常尴尬，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旁边的周嘉文，清清嗓子：“那倒没有，我在外省一个普通211读书，我老师应该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才这样说的吧。”

　　宋悦险些笑出声来。

　　这个回答的风格非常之邓和树，虽然没办法在学历上面找补，但可以强调一下家里的关系，总之要显摆一下。

　　凌明若“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

　　察觉到自己被戏耍的邓和树有点恼了，他不好直接讥讽刚认识的凌明若，于是便冲着周嘉文冷嘲热讽：“周学神怎么说啊？我还以为你会去首都读书呢，怎么去文安啦？我听说那个什么于微微高考比你多考了三十分吧。”

　　“应该的，”周嘉文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脸坦然，“她一直是年级第一啊，之前好几次模考她都是全市第一，高考也是市状元，比我厉害有什么稀奇？”

　　邓和树从鼻子里发出冷哼，不依不饶道：“没去成首都你真不难受啊？宋封不是说你没考上就别追他妹吗？”

　　周嘉文顿时陷入沉默。

　　“什么意思？我哥说什么了？”宋悦耳朵很尖，立马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她眉毛一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没什么。”周嘉文转头看向窗外，不让宋悦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邓和树。”宋悦叫他名字。

　　“啊？周嘉文没跟你说啊？”邓和树有点诧异，复又幸灾乐祸，“哦，你哥之前好像说什么没考上首都大学就别去招惹你。前段时间你俩不是去海边玩还发了朋友圈嘛，你哥问我了，我说我不知道，他就跟我要了周嘉文的联系方式，用脚后跟也能猜到他们说了什么吧。”

　　宋悦的眉毛拧成川字：“为什么问你？你们很熟吗？”

　　“我？开玩笑，我莲一中万事通好吧？”

　　邓和树贫完，等着看他俩吵架，没想到宋悦听完只是很平静地往后一靠，自顾自玩起了手机。

　　周嘉文也有些疑惑地转过来看她。

　　……没理他。

　　“不吵架啊你俩？”又等了一会儿，邓和树终于忍不住发问。

　　“吵什么？”宋悦像个没事人似的，“开你的车。”

　　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周嘉文深觉不妙。

　　一行人达到邓和树住的小院子，他老师很热情地出来迎接他们。吃饭的地方就在进门的客厅，正中间摆了张大圆桌，上面已经布满了菜。

　　“这几位是，小邓的高中同学，”那位有些秃顶的男律师把他们介绍给圆桌旁的同事们，又招呼他们坐下，“来来来，别拘束啊，开吃了！”

　　宋悦原本还有些拘谨，吃了几口才发现大律师们都在聊自己的事情，压根顾不上他们几个小辈，她乐得自在，自顾自埋头吃饭。

　　周嘉文没什么胃口，他频频瞟向宋悦的位置，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着，宋悦放下筷子，打开手机看消息。

　　邓和树：“你和他吵一架吧，这样看着我也难受。”

　　宋悦冷哼一声，回他：“别告诉我你叫我们来吃饭就是为了看我们吵架。”

　　邓和树：“那倒不是，我也没这么神机妙算，不过，我确实想恶心他一下，你知道为啥不？”

　　宋悦冷漠地打字：“我不想知道。”

　　邓和树赶在她放下手机继续吃饭前发了一条消息：“等等等等！听我说听我说！”

　　宋悦抬头瞟了他一眼，勉强点头。

　　他俩的互动都被周嘉文看在眼里，他心里觉得古怪，脸上的表情也难得有些阴沉。

　　凌明若手托下巴，笑眯眯看大戏。

　　邓和树右手拿筷子，左手飞快打字：“他高中有点装，把自己当言情小说男主，哥们儿听说他落榜了，想奚落一下他。”

　　宋悦嘴角向下撇：“我觉得你也挺装的。”

　　“反正你应该是要和他吵架的吧？小作怡情嘛，我可是把机会给你了啊。”

　　不用抬头，仅仅隔着手机屏幕宋悦都觉得看到了邓和树的表情，就好像他其实想说的是“你们女人那点小把戏嘛，哥都懂”。

　　“看不懂你在说什么，感觉很无聊。”

　　宋悦关上手机不再理他了。

　　大家相安无事地坐了一会儿，秒针滴答滴答走着，宋悦觉得有点饱了。

　　“悦悦，”凌明若戳戳她，小声嘀咕，“王老师说今天晚上七点开会嘞，现在已经六点了。”

　　宋悦恍然点头，给邓和树发消息：“七点学校要开会，我们得回去了。”

　　对方回了个OK，只见他侧身在老师耳边说了两句话，他老师站着嘴巴“啊”了两声，对他们摆手：“回去啦小同学，让小邓送你们回去啊。”

　　凌明若站起来讲了几句场面话，类似“感谢招待”“饭菜很好吃”之类的，一行人就跟着邓和树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安静得有些诡异，邓和树很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看他俩吵架，奈何宋悦不为所动，似乎完全未受影响，他只好作罢。

　　“有机会再来。”宋悦下车的时候他这样对她说。

　　宋悦和凌明若拿了会议记录本到办公室，校长和王老师都在，她俩数了数到场的人数，确定没问题后就开始发言了。

　　“各位老师，今天是我们大家支教工作开展的第一天……”王老师开场，讲了几句之后就把话题抛给他们，“大家在工作中有遇到什么问题或者不适应的地方，都可以说出来。”

　　有人说学生上课太吵，有人说管实验室的老师不肯给钥匙，有人说打印室的墨太淡……王老师和校长一一记录下他们反映的问题。

　　轮到宋悦，她想了想，站起来说：“校长，我看到学生吃的菜好像没什么肉，肉是都到了我们老师碗里吗？”

　　会议室里哄堂大笑。

　　校长神色未变，她点点头：“我跟厨房商量过了，你们老师都是大城市来的，又是女孩子多，怕吃不惯我们小山村的粗茶淡饭，肉蛋奶都优先供应你们。”

　　凌明若原本因为宋悦的话感到吃惊，但是她马上看到一屋子的人都在笑她，又听了校长有失偏颇的发言，她顿时感到一阵气闷，立马反驳：“校长，我们虽然在大城市读书，但也不是顿顿山珍海味，而且这次报名来支教本来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您说这话是觉得我们女孩子吃不了苦，那我想问一下，请问您作为一名女性，这么多年是怎么坚持守在山村教育一线的呢？”

　　她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大家就安静下来，语毕，会议室里已经是一片死寂。

　　宋悦感觉眼眶鼻头都有点酸，她看了眼凌明若，吸吸鼻子，道：“校长，我们很感谢您愿意照顾我们大家，但是就像凌老师说的，我们来这里就准备好了要吃苦，不用特意关照我们。”

　　她讲完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感觉自己说话像古早言情小说里一贫如洗的女主角，昂首站在男主面前说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中二但自立自强，也没什么不好。她心想。

　　一位女老师站起来，顺着她的话说：“我觉得凌老师和宋老师说得对，我们都来支教了，还搞什么特别关照的话岂不是显得我们很水。”

　　其他女孩子们也终于不再沉默或嬉笑，她们纷纷开始支持凌明若和宋悦。

　　“我也觉得，而且小朋友们都还在长身体，肉蛋奶还是先给他们吧。”

　　“我也同意。”

　　“同意，我对吃的没什么要求。”

　　……

　　校长瘦削的脸颊上渐渐盈满笑意，她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也不再多说，直接宣布：“那好，明天开始，我们先把肉蛋奶供应给学生，姑娘们辛苦了！”

　　宋悦和凌明若是最后走出会议室的，她们一出门就听到前面有两个男老师在吐槽抱怨。

　　“这是干嘛啊她们？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吃。”

　　“我也理解不了，她们女的就喜欢自我感动吧，第一天就搞这种事情，之后半个月我看也不用在学校食堂吃了。”

　　凌明若听得心头火起，故意大声说了句：“不爱干别干，支教这个德育分有的是人想拿。”

　　走在前面的几个女老师仿佛附和似的回了句：“就是啊，反正才第一天，大不了直接回去呗！”

　　那两个男老师回头看了一眼，显然知道凌明若什么来头，翻了个白眼就匆匆走掉了。

　　凌明若懒得理他们，跟宋悦说：“看到没？有些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以为他们真想当老师啊？这种人就是赚不了大钱，又图个稳定和面子才来的。”

　　宋悦开玩笑说她好大的威风，但又无比赞同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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