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笑完了，迟勋也把纪修远精心削好的苹果吃了半个，还有半个，他说自己吃不下了，然后问：“你在这儿陪我吗？”
　　纪修远看了看表：“再坐一会儿。”
　　“你有什么事要忙吗？”
　　纪修远摇摇头。
　　“那你就陪我呗。我是病患，你让让我。”迟勋拿酒精湿巾把手擦干净，“还有，好歹给病患一点安慰吧。”
　　听到这话后，纪修远也说什么，张开手臂凑上来，简单地抱了下他。这可比他之前犹犹豫豫的样子好多了，他之前好像总有什么顾虑般的，让迟勋碰一下就要躲开。
　　但现在，迟勋能确切地感受到他的拥抱。他好像没怎么被人这么……纯洁地抱过，纪修远身上的肌肉似乎薄薄的，是一种精瘦的感觉，又好像哪里都是突出的棱角，骨头千方百计地硌着他。还有他戴的那副眼镜，一旁的眼镜架抵在迟勋的眼角下边，也硬邦邦的。但在这些坚硬里，他感受到难能可贵的温情。
　　迟勋的手从他的肩膀下方穿过，感觉自己如愿以偿。他的手抚摸到纪修远后背突起的肩胛骨，拥抱他时，让迟勋明白了它们为何叫蝴蝶骨。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往下摸去，慢慢地，也不知怎么的，就揽住了纪修远的腰。
　　纪修远冷飕飕地问：“干什么呢？”
　　“让我抱抱怎么了？”迟勋理直气壮，但知道可能纪修远牌抱枕的试用时间到此结束，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他哪能想到纪修远居然还没撒手，还抬起眼睛，直白地问：“不想抱了吗？”
　　迟勋一下子舌头都打结了：“啊？”
　　他有点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是放身边，还是放在纪修远的怀里？纪修远看到他这幅样子，忍俊不禁道：“你就当我逗一下你吧。”
　　其实，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另一个人坐在病床边，他们拥抱起来，看起来很奇怪。迟勋说：“我可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一面。”
　　“那说明我们接触得多了。”
　　“还能接触得更深一点。”
　　“你别说这种话。”
　　“我说什么话了？”
　　迟勋大笑起来，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扳回一分。他得在纪修远面前表现得更老练、更熟悉、更云淡风轻。男人的胜负心真是高得吓人。
　　只是他笑着笑着，一不小心就牵扯到了自己的伤口，一下子痛得从笑脸变成龇牙咧嘴，纪修远便很无奈：“请病患注意伤势。”
　　他们笑了一会儿，然后安静了一会儿。纪修远起身，把惨遭迟勋毒口的那个苹果洗洗干净，拿着小刀削掉切面，剩下的切成块，装在碗里。时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病房里的空调小声地吹着风，纪修远揭下创口贴，发现那个小伤口快要痊愈了。
　　迟勋半躺半坐在床上玩手机，整个人陷进了洁白而松软的大枕头里。他不知道纪修远是不是要走了，就直接问：“你要走了？”
　　“我可以走，如果你打算睡觉的话。”纪修远把窗帘拉了起来。午后两点，外面热得惊人。
　　迟勋赶紧否决：“没有的事，你在这儿，我根本睡不着。”
　　“听起来像我的错。”
　　迟勋也赶紧否决：“是你的功劳。”他拍拍床沿，十分大度：“你过来坐这儿呗。就陪我说说话，你不在这儿的话，我真担心我爸要来。”
　　纪修远说：“你把你爸说得像洪水猛兽……”
　　“他就是。而且还是不折不扣的封建大家长。”迟勋唉声叹气，“好了，我说完了，轮到你说了。”
　　“怎么就轮到我了？”
　　纪修远没坐到床上，还是坐在陪护坐的那种椅子上。明明他刚才离迟勋那么近。如果不是迟勋知道，纪修远肯定不是风月老手，否则他就会被这种似有若无的推拉搞到心态的。
　　迟勋说：“因为我也想多了解你一点儿。”
　　这话说得太直截了当了。纪修远都不知道该怎么答。
　　不知道是拒绝，还是答应。因为纪修远不喜欢模棱两可。
　　迟勋等待着他的后文，做进攻方的好处就在于此，只要抛出你的矛，然后等待这根矛是否正中红心即可。而现在，纪修远的防御堡垒微妙地敞开了一些口子，要么是被他以前持之以恒的进攻打出了缝隙，他饶有兴致地等着矛飞向终点。
　　拿到一点儿主动权的感觉，让他神清气爽。总不能老是迟勋一个人纠结来纠结去吧！
　　最后，纪修远把他的十指交叠起来，淡淡地开口道：“我和我父母不太熟悉。”
　　“……啊？”
　　迟勋一愣。没预料到这个答案。
　　纪修远接着说：“我的父母过着……很浪漫的生活。”他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神情苦恼得像个弄丢玩具的小孩，跌跌撞撞地找着东西，“比方说是，网上说的那种……‘父母才是真爱，我只是个意外’。”
　　他说道：“他们在蒙马特高地当艺术家，我出生后没多久，他们就把我丢给我的小姨了。我是小姨带大的。”
　　“难怪你会去探望你的小姨。”迟勋认真地说道，也很认真地开玩笑，“这么不负责的爹妈，居然养出了一个你，物极必反吗？”
　　“也许是因为我小姨是位警察吧。”纪修远轻飘飘地说道。
　　迟勋闻言，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往，有无违法犯罪记录。他想了半天，弱弱地在心里给自己辩解：他是在正规的赛车车道上飙车，想来应该不要紧吧……
　　“没人管我也挺好的。生活很自由。”
　　像是为了安抚迟勋的感受，纪修远补充道。
　　迟勋就说：“确实，你不知道头顶上有个爱指挥的老爸有多烦。简直恨不得把你一生都安排好了。”
　　所以他总是喜欢做点离经叛道的事情。一些危险的兴趣爱好。一些违背父亲期待的举措。不过爱上和自己同性别的人，纯粹是天性使然。
　　或许这应证了一点：他或许真的不能符合父亲的期许。无论言语上的苛刻还是行动上的逼迫，只能使他改变一些他主动去做的事情，却不能改变天性。迟勋也想知道，迟建林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货真价实地意识到这件事。
　　“是这样的。至少我的小姨也不太管我……毕竟她只是小姨，不是我的母亲。”纪修远说道。
　　也许是迟勋看起来有点不开心，纪修远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迟勋的头发挺软的，还带着一点儿卷，摸起来让人感觉毛绒绒的。结果迟勋问：“你不会摸完就走的，是吧？”
　　纪修远莫名感觉一阵负罪感。就是那种你在路边摸了一只流浪小狗，它很喜欢你，尾巴甩得很欢快，但最后你还是得告别它，因为它在流浪，而你有家。而且你的家不是它的家。就是这样的负罪感。
　　而迟勋说：“我就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你难道没在网上看到过这种搞笑图吗？——好了，我也有点累，你走后我就睡个觉。”
　　说罢他就飞快地缩进被窝里，只冒出半张脸，一对桃花眼，半睐着觑着纪修远，打了个呵欠后，这双眼睛就蒙上一层湿亮的水雾，愈发得多情和缱绻。这样的眼神会让一个人退缩的：担心惹上非常深沉的情债。
　　纪修远也只好说：“好，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
　　走时把门轻轻地关上了，并且几乎没有脚步声。迟勋真的觉得有些困了，手机丢到桌上，翻身面朝墙壁就合眼睡觉了。

　　在医院躺了两周，迟勋感觉自己都快成个发霉蘑菇了，天天就搁床上玩手机。
　　迟建林第一天没来看他。第二天也没来。周末的时候，跟他打了个视频电话，用的还是线上会议软件，搞得特别正式，特别煞有其事，下一秒就要跟迟勋开检举大会了；迟勋跟他赔礼道歉，深刻反思了一通自己，说以后再也不犯事了。
　　迟建林听了一通他的车轱辘话，哪会不知道迟勋是在应付自己，但也没说什么，就把视频电话挂了。
　　车祸事发当天晚上，其他的狐朋狗友也看似关心、实则看热闹地组团来探望，还抬了条假腿进来，笑嘻嘻地问迟少有没有兴趣换条腿，也许踩刹车更利落。
　　迟勋气得把他们都轰出去了，说你们这给病患带来了极大的心理伤害。
　　张良生来的时候也拎着朴实的果篮，还是有红塑料绒布垫着的那种，但让迟勋很感动。那会儿是晚上六点，迟勋估计他是下了班且吃完饭过来的，张良生一脸淳朴，问出来的话却让迟勋挑起眉毛：
　　“哎迟少，我能问您个事儿吗？”
　　迟勋说：“我跟你处这么几年，第一次看你有话都不直说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却道故人心易变？”
　　张良生莫名感觉头上被插一箭：“也不是……我就是有点好奇，您跟纪先生怎么样了。”
　　好吧。迟勋心想，没准自己和纪修远是年轻人见过的第一对同性恋呢。他伸手把果篮上边的塑料薄膜扯开来，拿出一个苹果，问：“你看这是什么？”
　　“一个苹果。”张良生老老实实说道。
　　迟勋就说：“哎，对了。苹果。纪修远看我是个苹果。”
　　“我有点不懂……对了迟少您是脑震荡来着？我要不再把医生叫过来看看？”
　　“你看，你不懂，但我和纪修远懂。这你就懂了吧。”迟勋把苹果丢进张良生怀里，故作高深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有些东西只有我和他懂的地步了。”
　　“那、那敢情好啊。”
　　张良生看起来还挺高兴的。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迟勋知道是发自真心，所以更觉得莫名其妙：张良生怎么这么欣慰？
　　他就问出来了，张良生说：“我真心觉得纪先生是个好人。”
　　“你别替我给他发好人卡。”迟勋笑着说道，心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知道张良生怎么忽然给纪修远大发好评。他俩很熟吗？
　　他知道自己没头没脑的想法，实在是重色轻友的表现，便连忙把话题打发开了，问张良生有关晋山的事情。张良生家里亲娘是晋山老街街道办里的，不知道有没有升主任，但那里实在没有多少人在乎，做不做主任，都一样。
　　迟勋把迟建林给安排的那个晋山工程告诉张良生，张良生“啊”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件事情。我妈最近也说，要有大公司来修房子了，等着拿拆迁费呢。”
　　这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事情，迟勋听起来觉得又新鲜又无聊。“等我伤好了，”真没办法，不是他不干活呀，而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哪知道一不留神就躺医院里了，“我再上山去看看。还不知道要赶原来的居民走，我以为就找块空地修那什么……会所。唉，真挺怪的，这项目至少有……”
　　迟勋比了个八的手势：“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要彻底砸我手里了。老头子是不是就等着看我出丑，然后让我低头认错乖乖跟他学啊？还是顺理成章把我安排到底下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张良生老老实实说道。
　　迟勋挥挥手：“无所谓。兵来将挡。”
　　也只是面上潇洒，来路如何，并不清楚。

　　住院里，纪修远还来了几次，只是每次都没留多久，说是要回去改设计图。迟勋百般挽留说，你抱着电脑来我这坐着改呗。
　　纪修远也很无奈：“我得在公司里坐班……”
　　“不会是我爸要棒打鸳鸯，故意把你支开吧？”
　　“迟董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纪修远说完，立马给自己找补：“虽然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事情，但对他来说，可能还是太开放了。”
　　迟勋能怎么办，只好说：“那我努力努力，争取早点出院来见你。”
　　“你还是养好了身体再说吧……”纪修远顺手又摸摸他的脑袋，“你不是脑震荡吗？不要动脑子。”
　　迟勋：……纪修远是不是在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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