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晚

　　小林像是不大高兴，不过这不要紧，有老焦在，老焦总能教不高兴的人高兴起来，他说：“盼了十年，终于盼来了。他妈的，等拆迁比等□□都难。唉，政府干事儿就是这么没谱。”我们噗嗤一声笑了，老焦一指小林，说：“你瞧瞧，好好的一个黄花闺女，愣是等成了半老徐娘。”说到这，小林红着鼻子，一把拧在老焦胳膊上。老焦啊的一声叫，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又说：“命不好的，等到死都等不来这一天。咱前面的老张他老娘，年前刚死的，死的时候还没忘问上一句：‘咱这什么时候拆啊。’”

　　我们轰然笑了，老焦朝小林举了举酒杯，一口干了，跟着说：“你命好，等来了。”

　　老焦敬她，小林也一口闷掉，她不光闷掉这一杯，她闷掉一杯，又自顾自倒上，又闷了一杯，一连闷了四个。我们不能教她单喝呀，只得陪着喝，一边喝着一边，说：“来，高兴，喝。”都说喝酒浇愁，谁知小林越喝越不大开心，她脸红，眼也红，眼红着红着泪水竟滚落下来。

　　小王媳妇不解的说：“字都签了，咋还哭了？”

　　小林像是没听进去，她抹了抹眼泪，说：“我没家了。”

　　小王媳妇听不懂小林的话，她说：“你发烧了，烧糊涂了吧？”

　　小林一抹眼泪，反唇相讥，说：“你才发烧。哼，你这算什么，我伤心难过，你不该高兴？”跟着又说：“就跟你难过时，我高兴一样。”

　　小王媳妇被她这话给气笑了，笑完了，脸忽然阴得跟要下雨一样，她这回直接开口骂：“你他妈的真是天上的扫帚星。对，你难过，我高兴，这没错。不过你这是难过的事儿吗？你是乌鸦变凤凰，是富婆哩，我恨还来不及，我高兴什么？那破房子一拆，转头你就有了三套洋房，妈了个逼，我这辈子也别指望能住上那么一套。”

　　小王媳妇跟着一口干了一杯酒，她喝完，像是气还没消，嚷嚷着说：“再倒满。”她这话没指名道姓，我见别人都没动，我就给她倒上酒。

　　小王媳妇刚举杯，小王拦住了她，说：“行了，少喝点。”

　　小王媳妇一把推开他，还把气都撒在他身上，说：“用你管？”跟着说：“我日子过成这样，都赖你。你说，我这辈子还能指望你什么！”小王不再劝，劝也劝不住。

　　小王媳妇突然发飙，小林心情却好了一些，不过她心情好，也只是和小王媳妇比，她这回不再找小王媳妇的茬，她罕见的一把搂着小王媳妇胳膊，说：“来，喝酒，男人没用，不指望他们。”

　　小王媳妇话赶话的说：“老娘赶明儿就去离婚。”她这话，我们都是一惊，小王更是心惊肉跳，手都不停打哆嗦。

　　小林宽慰，说：“没用也先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点用了，咱破罐子也不能破摔啊。”跟着给两个人倒上酒，说：“来，喝酒。”

　　小王媳妇喝了酒，说：“是吗？我听你的。”

　　老焦教这两个女人闹的不行，他说：“不用十年，这一片全是高楼大厦。”跟着和小林，说：“到时候你就有三个家。”

　　我也说：“是啊，冬天有暖气，做饭有燃气，哪怕住在二十几楼，一按电梯，嗖的一下就上去了，可比这干净还方便。”

　　小王也劝：“是啊，那才是真正的城里人儿。”

　　小林似乎还是教我们说不动，她红着眼睛，说：“不一样，不一样……”

　　小王媳妇说：“咋不一样？”

　　小林说：“那屋我住了四十几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她拿纸清理了下鼻子，一脸戚容，又说：“宅子是祖上留下的，传到我这，几百年了，在我手上一下子丢了，我对不起祖宗啊。”

　　老焦劝她：“不怨你，政府找你茬，你能怎么办？就是你祖宗还活着，那也没办法啊。好比慈禧太后拿着大刀架在你祖宗头上，说：‘你这地我征收了，卖了钱，我好去打洪秀全那反贼。’你祖宗敢说半个‘不’字？不敢！清政府跟强盗一样。”

　　我也说：“是啊，拆迁了，你半点儿都不亏，要房有房，要钱有钱。”

　　小林自斟自饮的喝了一杯，摇了摇头，说：“住了楼上，这心也不踏实。”

　　我听不懂，说：“啥？”

　　小林说：“我那房子虽破，可我两只脚是实打实的踩在地上。”跟着又郑重，说：“我自己的地！住楼呢，不是我踩在别人头顶上，就是别人踩在我头顶上，我天天教别人踩在头上，我这心能踏实？”她想了想又说：“还有，这城市挺大，不过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四十多年一直活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哪里有个照壁，哪里又有个什么树，它们对于我，可比五四广场上的雕塑重要。”又说：“最重要的是人啊，一个村的，打小就认识，见面打个招呼，说说家常，都习惯了。这么一拆迁，大家各奔东西，我上哪再去找他们说话？”跟着又叹息一声，说：“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小王媳妇劝着说：“人得往前看。”

　　小林抹了抹眼泪，破涕笑了笑，说：“光说我了，你们吃菜啊。”我们听话似的叨菜吃，没吃上两口，小林又红着眼睛，说：“别光顾着吃菜，喝酒啊。”我们又举杯，说来干了。

　　一晚上，菜没吃多少，酒是越喝越多。越喝到后来，小林的话也越多，说的话也越来越像酒话。她说：“我这辈子完了，没男人，死了也没人给我养老送终。”一会儿又说：“我不缺男人啊！哪怕夜夜换新郎，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再一会儿又说：“男人不行，男人靠不住，他们想的是我的房子，我……我不能上他们的当。”

　　小林显然喝醉了，喝醉了就会说醉话，醉话当不得真，不过有时候醉话也是一个人的心里话，心里话难道是假话？

　　小林拉着老焦胳膊，脸上透着酒后的一抹红晕，撒娇似的，说：“死样儿，你说我咋样？”

　　老焦也七八分醉，酒喝得舌头也大了，说话不利索，说：“好。”

　　小林又问：“咋好？”

　　老焦熏熏然，说：“好就是好，没啥咋不咋的。”跟着又说：“我跟你对脾气。”

　　小林笑了，笑的开心，红晕的脸上眼睛也光彩流动，说不出的妩媚，她忽然放肆的说：“你说我喜欢你哪？”

　　别人和老焦说情话，老焦不是听不出来，对于这种话他也驾轻就熟，他说：“下边？”

　　小林一根手指竖在老焦嘴唇上，说：“我喜欢你这张嘴……”

　　老焦佯装吃惊，说：“啊，那是上边。”

　　小林说：“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一样。你这张嘴净能说的我高兴，还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说假话。”

　　老焦不否认也不承认的说了一句：“是吧？”

　　小林说：“是啊，你在家有老婆，在外面有女人，这你就不瞒我。”

　　老焦说：“我不是个东西。”

　　……

　　后来，我们走了，醉着走的，走的时候酒桶里已没了酒，这一顿酒算是一个散伙酒，散伙酒就是要喝个底朝天的，这叫“不醉不归”。

　　小王两口子先走了，是真的走了，他们疲倦了在这城市里蜗居，回家去了，过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后来老焦也走了，住去了工地，说住在工地不用两头跑，他这个岁数经不起折腾。

　　他们都走了，我也得走，不光我得走，连小林也得走。我收拾好铺盖，给他们打电话，帮我搬一搬家，我给健哥打，他说他一个人在家看孩子，抽不出空来。我想给荆楚打，一想他住得离我不近，折腾来折腾去，太麻烦。

　　我给老薛打，我说：“你这会儿有空吗？”

　　老薛说：“有事儿吗，不巧了，我约了个朋友。”

　　我说：“你有事那算了，我找找大庸吧，我搬个家，叫他帮我拎拎东西，东西也不多。”

　　电话那头的老薛咦的一声，说：“搬家啊？”跟着又说：“要不我去吧。”

　　我说：“你不是约了朋友？”

　　老薛说：“约朋友也是闲扯淡，你那有事，我得先顾你啊。”

　　我听了感动，说：“那谢了。”

　　住了一年多，我攒的东西挺多，也挺啰嗦，老薛掂量了我屋外那锅盖卫星信号，说：“你新搬的地方有电视吗，这东西用不用得着？”

　　我说：“我要住的是楼，用不上。”

　　老薛说：“我拿走吧，说不定往后我能用上。”他指着我一摞书，说：“这些书你都看完了？”我啊的一声，算是回答他。他说：“你看完了，就先放我那一些日子，等看完了我再给你送过去。”

　　我想我这一摞书得有三四十本，你猴年马月才能看完？不过他来帮我搬家，我总不能太小气。我说：“行，你看吧，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给我行了。”

　　老薛说：“这么多，可得些时日。”他看我扔在地上的一双鞋，说：“这鞋没破啊，你扔了？”

　　我说：“穿不着了。”

　　老薛说：“我也拿走吧，扔了怪可惜。”

　　我想我一米八，你才一米七不到，你拿我一双不要的鞋干什么？你穿也穿不上啊。不过不好听的话还是搁在心里好，说出来，伤人。

　　跟着老薛又挑挑拣拣，一些我要的，不要的，他左一句右一句和我掰扯，最后他收拾了一网兜，背在肩上。到头来，他肩上的东西都是他挑好要自个儿带走的，而我背的东西就都是我要搬家的东西。我心里暗骂他一句：“这个老薛，我他妈的真服了。”

　　临走时，我和小林打个招呼，说：“小林姐，我走了。”

　　小林坐在门槛上，一直瞧着我收拾东西，她眼神暗淡，带着一丝丝苦涩，她说：“走吧。”

　　我说：“我还来看你。”

　　小林说：“行，我等你。”

　　谁知“我还来看你”竟成了一句谎话，我食言了。不知小林她怪我没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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