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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势而为
马车渐行渐远,却给启元城留下尘土飞扬。车内二人相对而坐,江初安拿着从秦可濯的宝阁中“借”来的一摞书信细读。
“王爷在云炎便是如此?做事不计后果,更不论个人安危?”乐尘对于江初安在戚台的作为很是不解。
“顾及逍遥王府的势力,没有人会大庭广众下杀我。昨日的盟书,有真有假,可写的太过了,虽说场面话本就如此,但我总不能忍气吞声,显得云炎示弱,怕了三国。战事既然不可避免,这样宣战倒是能让士气大涨。”想到怀远城的众人,江初安的眼神柔和,“我啊,就一条命,也爱惜得很。何况,若有差错,总会有人收拾”
“丝毫看不出来。”
江初安尴尬一笑,转而撩帘和驾车的辞舟聊天。
“诶,辞舟,你就这么跟本王回去了?”
“陛下有令,不得不从。”
“既如此,那你现在就是本王的人了。你是不是该听本王的命令?”
辞舟斜睨了眼喋喋不休的江初安,瞧着就不怀好意,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你家中几口人?”
“我是孤儿。”
“你的全部家当都拿着吗?”
辞舟无语,自己连个包袱都没有。
总算被自己抓住了漏洞,“那你回去呗,你看,你这么多年当护卫,还是皇上的护卫,甚至还有官职在身,应该有不少家产在凤墟城。还有你的朋友,教你武功的师父,你的陛下······”
乐尘被逗笑,又顾及辞舟,以袖掩面,并未出声。
辞舟翻了个白眼,“王爷,好玩吗?”
“本王是认真的。俗话说,一仆不事二主。人生于世,自当从一而终。”
马车突然停下,辞舟难掩怒火。本就是被自家陛下莫名其妙的赏赐与人,如今又被江初安如此调羞辱。“王爷如此这般,莫不是想让辞舟血溅当场?”说着剑已出鞘,双眼怒火喷薄欲出。
江初安讪笑,将剑放回剑鞘,“本王驾车,你进去歇一会。”
辞舟亳不留恋,当即到马车里,甚至故意撞了江初安一下。
“咱们一路不急,我初到北境,如今也无甚大事,好好游玩一番!”江初安侧耳听着车内动静,许久无人回应,本来高扬的嘴角也垂了下来。
三人就凭着江初安从秦可濯处“拿”的钱,一路上过的那叫一个奢侈,吃最好的,住最好的,就连马吃得也是上等草料。摇摇晃晃抵达阳禹郡时,刚好是是腊月初八的晚上,城内的景象与江初安初到时完全不同。由于石家的喜事,阳禹郡被迫恢复往日热闹,可人人都惴惴不安。
离了客栈,三人直奔楚家,却在路上被擦肩而过的人再三劝阻。一意孤行,江初安骨子里的优秀品质,将会在阳禹城掀起一番百姓期盼已久的腥风血雨。
府门大开,无人值守,府内昏暗,没有一盏灯。
火折子不够亮,辞舟为每人做了一个火把。
“王爷,回去吧。”乐尘的嗓子不知如何发出声音,强撑着挤出一句语调飘摇的话,胃里翻江倒海,浑身气力全无。眼前景象让他想起了九年前,避开头,他好想逃离此地。
楚府内,尸骸遍地,江初安翻着一具一具尸体,或许还有活下来的人。手逐渐颤抖,趴在地上的每个人,江初安都需要重复几次才能看到正脸。
辞舟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帮着找有没有活口。
根据现场情况,这场屠杀是发生在两天前,前院尽是楚家的护卫,间或有几个府衙的差役。后院犹如地狱,饶是辞舟这样见多识广的暗卫,也不想踏入。一如前院,没有一个活人。江初安不死心,仍在继续搜寻。
“咣当!”
江初安心中瞬间出现希望,快步向厨房里走去。
辞舟的眼神锋利,剑已出鞘,将乐尘扶到柱子旁,紧跟在江初安身后。
灶房内的人也听到脚步声,急忙找了一个木篓将自己罩了进去,手中紧紧捏着一把菜刀,眼神中是惊恐,是害怕,是想要拼死一搏的决绝。从缝隙中看到进门的人,那人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也驱散了周围的一团团黑幕。白衣黑氅,脸,脸,脸!将木篓掀开,不顾一切,向着这人冲了过去。
辞舟只看到黑暗中有一人拿着泛着寒光的菜刀向江初安冲来,当即拔剑,却被江初安的胳膊挡住。
没跑两步,便被地上的尸体绊倒在地,人和菜刀摔在地上。菜刀清脆一响,人瘫在地上。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金丝麒麟靴,手如千斤重,缓慢而沉重的抚了上去。强撑着抬起头,再三确认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幻想。是真的!不是梦!眼泪不由自主的流出来。
房内先是出现呜咽声,然后是抽泣,再是嚎啕大哭,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抱靠着江初安的一条腿,抓着衣服的手已经蜷缩的不成样子,犹如千万只虫子在爬窜。
江初安一下一下摸着少年的头,左手手背明显被烧伤了一片,眸色与外面的夜幕相融,看不清其中含义。“天宝,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江初安声音低沉,语气中满是后悔与哀痛。试图蹲下,却被腿上的人阻碍,只得先弯腰将裤子上的手解开,这才发楚隐思已近乎惊厥,匆忙用内力疏解,“天宝,天宝,看着我。”
“小侄儿······”清醒后的楚隐思重复着这三个字,挣扎着起身想要带着江初安去找。
书房内的密室内,一个婴儿被放置在蒲团之上,挥舞着手,蹬着腿,看到楚隐思,伸出双手。楚隐思小心翼翼将婴儿抱起,小婴儿盯着江初安嘿嘿直笑。
听完楚隐思讲的来龙去脉,江初安已经盘算好了接下来的行动。
“这两日······”乐尘轻轻拍着婴儿,“你们吃些什么?”
“厨房里原本有些羊奶,哭了便给他喂些。今晚喝没了,我原本想去再找些东西。”楚隐思的头耷拉着,眼中毫无光彩。
“我去找些吃的,你们在此处等等。”江初安起身,走到辞舟身边嘱咐一番便离开了。
此时,外面是满天烟花,正是热闹时间。一间药铺外,鸣嘀声响,惊扰了屋中的人,匆匆忙忙打开店门,将江初安迎了进去。
“公子,有何吩咐?”掌柜的将衣袍扎紧,盯着江初安,紧张询问。
“帮我准备些东西。”江初安说着将一张纸条递给掌柜的,“另外,一炷香后,派一小队人去石府,禁止任何人离开后院。”
“是。”
江初安的手在桌上有规律的敲打着,却更像是一下一下拨弄着掌柜的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
“让楚家人入土为安,可行吗?”
“直接运出城外,恐是不妥,若是弟兄们一具一具运出城外······”掌柜的顿了一下,“今夜定然无法完成,且可能会被府衙的差役发现。”
意料之中的回答,“既如此,我会放火,你们负责将楚府众人收殓。我会给每个人做好标记,到时候,就全靠你们了。”
“是,公子。”掌柜的欲言又止,可眼见江初安就要出门,急忙问出心中所想,“公子,楚家此番灭门,全因家中女眷被石家父子惦记,为何还要帮他们收尸?”
“若不是为了北境安危,楚家也不会留在这里。归根结底,是为了云炎,怎能让他们曝尸于院落之中,不能入土为安。”
“公子仁义!”
“谈什么仁义,最苦最难的差事还得你们做,是你们讲道义。”江初安转身又问,“城中有几只军队?”
“城中只有巡捕营的两千零五十人,其中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在岗,剩余人员在营房吃石家赏下的饭菜。”
“准备一份今晚参加宴席的白单子,一个时辰后送到石府。”
掌柜的闻言,猛地抬头,可见少年正经,只得称是。望着江初安渐行渐远的背影,掌柜的心中却多了敬佩。果如传言,为逍遥王府办事,身后诸事,无所可忧。
石府位于阳禹城最好的位置,侵占周边数座宅院,面积之大,可能只比皇宫小些。现下门口的道路上皆悬挂红绸、红灯笼,道边五步一护卫。
江初安双手负于身后,站在石府门前。刚刚从公孙良处讨的东西已经送回楚府,也安排了各自的任务。想到楚府内的惨状,又亲眼见到石府内的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江初安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管家石春瞧着江初安一脸贵气的样子,提着袍子匆匆下了台阶。
“公子可是来贺喜的?快快请进。”石春自觉江初安身份不凡,点头哈腰。
“劳烦您将这封信交由石可胜,石三爷。”江初安向石春拱手,将一封粘着血色羽毛的信交给石春,“事关重大,烦请您尽快。”
见江初安面色凝重,石春不敢耽误,提着袍子快步向院内跑去。
厅中众人见石春跑来,以为又是有高官前来,习惯了阿谀奉承的人也没仔细打量,就开始吹捧起了石家众人。直到有人惊呼,这才发现不对劲。
“血羽!”
人群慌乱,有些人从座位起身,已经想要逃跑。
“慌什么!这是我们的地盘,还怕这些。”石觅拍了一下桌子,沉声喝道。
血羽一出,便是以一人对一族的生死之斗。一人死,其宗族亲友绝不追究。一族死,即使有流落在外、不在当场的人,也绝不可复仇。而这,便是天下榜的规矩。不过,江湖之中许久未曾出现这般行事的人了。
石春拿着信不知如何是好,什么血羽,他也不懂啊!只知手上的信是烫手山芋,没人想接。
“石春,信是给谁的?”石觅精瘦的脸上深陷着两个窝,眼睛透露着算计。
“给三爷的。”石春被石觅的目光盯的浑身颤栗。
石可狭如坐针毡,听到不是自己的名字,松了口气,看向自己的三弟眼中多了埋怨和嫌恶。石可胜的心中一种不想面对的恐惧油然而生,却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信,“来的是个什么人?”
“一个白衣少年,瞧着十五六的年纪。”石春皱着眉回想,“袍子的下摆好似用银线绣着一个麒麟。”
“麒麟······”
“听说云炎的逍遥王前几日在古野城,怕不是他吧!”
座中众人议论纷纷,庙堂之人不涉武林之事,此刻竟然松了口气,只当是江初安对石家攻打云炎心生怨恨的出格举动。
石可胜展开信,短短几句,一眼便看完,整个人犹如跌进了冰窖,毫无生机。
“接了我的信,石三爷怎能不应战呢?是将江湖规矩忘完了吗?”江初安提着一把沾满血的雁翎刀站在院内,一身白衣上竟连个污点都没有。他实在不想再等了,只是和府门前的护卫过了几招,便被请进了府内。自己还颇为讲究,知道石家重面子,指挥那些护卫将石府大门落了锁,以免被百姓瞧到不久之后一败涂地的石氏一族。
“王爷是官,何能以身参与江湖之事。”
石觅苍老的声音传来,极其难听,嗓中仿佛有片沙漠,每一个字出来都是干干巴巴。听得江初安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觉得他可能再说两句话就会死掉。
“信中哪里提到逍遥王府?”江初安轻笑,将心中内容重念一遍,“清风楼喋血堂堂主江初安,特此前来诛杀江湖败类石可胜。石家助纣为虐,一并诛灭!”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因为许久没有如此肆意动武,江初安的嘴角此时荡着一抹得意和兴奋。盯着厅内众人,整个人蓄势待发。
“没有多余的话了,来杀啊!”江初安说着刀背一反,紧盯着石可胜。
“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王爷如此,不仅于礼不合,也不合江湖规矩。”石可狭对自己三弟的死活无所谓,可是今日的血羽信,针对的是石家。
“杀人还要挑日子吗?”
石可胜还想争辩,“清风楼是魏国境内的门派,你云炎的王爷怎么可能是清风楼的堂主!何况清风楼向来行事低调,王爷怕不是假借清风楼的名义,来向我石家报私仇吧?”
这就是急中生智,刀架在脖子上,傻子都会背书。
“可惜了,本王就是!”江初安不耐烦了,“喋喋不休,既然没人敢主动来战,那我只好进厅挑人了。我武艺不精,恐打斗之中会波及无辜,在此向诸位说声抱歉了。”
江初安的传闻,石家早已听过,勇冠三军,武功卓绝,所以此刻异常拖沓,想要拖延时间。他们想要调动更多的人来,以便生擒江初安。
一个人打不过,两个人打不过,三个人也打不过······石家众人盯着江初安,犹如看妖魔。白袍上尽是血,脸上也有血渍,死守在被他亲自关上的厅门前,不断挑衅众人。
宾客缩在角落,江初安说了暂时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咚~咚!咚!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的金土瞅着眼前乌压压的一片人,喊出的话都不如往日有底气。
阳禹郡内高门望族的家仆护院盯着紧闭的石府大门,气势汹汹,刚刚石春已经出来给众人报了平安,可今日来此的都是各家的当家主人和家族骨干,怎么可能只凭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让人打发了。何况石府门前的尸体和血渍,都显示出今夜绝不寻常。
江初安坐在院内的一把椅子上,旁边摆着一张木桌。院内的一侧站满了刚刚在后院吃酒席的各家女眷和被从厅内外面的宾客。而另一侧则是摆着五张木桌,上面摆好了笔墨纸砚。由于地上的尸体,还有许多女眷在院外。厅内不住的哀嚎声让这夜色笼罩的院内异常渗人,寒冬之时,竟然一些人冷汗直冒。身体虚弱的夫人们,居然有人不堪忍受晕了过去。
“诸位刚刚歇了那么久,也该活动活动,把院里的这些尸体搬出去,看不见还有许多人没有地方站吗?”江初安在活动手,话说的漫不经心,却让那些老爷们立马行动开来。
江初安搓捻着手中的几张张纸,时不时抬头挑个人打量一番。院中都被清理干净,现下这些人都偷瞄着江初安的脸色。
“我这个人啊,最是珍视他人性命,而且也从不滥杀。所以,各位大人只要写些东西,就可以带着你们的家眷去大门口等着回家了。”
“王爷想让我们写些什么?”一位衣着不凡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到最前。
“很简单,总共写两件事即可。一是写石家的罪行,另一个则是····”江初安的眼中满是揶揄,“看看诸位大人和家眷的命值几个钱了。”
如今命在他手,谁敢质疑。已经有人挪到桌旁拿起毛笔准备开始写,却又被江初安打断。
“后一人需检查前一任所写罪过,凡是捏造的、重复的,都需要重写,且在开头写上‘致天下豪杰’,在结尾写上‘请求诛杀石氏一族’。而若是还有,那便就是在开头写上‘致清风楼’了。”
一时之间,众人不约而同停下行动,面露难色。江初安的心思不言而喻,就是为了将自己灭族石姓的罪过推给他们。
“王爷,如此写来,恐有不妥。”人群中有人并不想担这个责任。
“哪里不对?”江初安因为他的发问,语气中轻快,毕竟他早已想好了回答。
“如此这般,便是将王爷今日所做所为推给我等。”
“法不责众。”江初安扫了眼说话的人,却是看向最开始提问的老者,“写还是死,很难选吗?我竟不知各位大人如此漠视生命,如若选不出来,那便我替你们选!”话音刚落,雀翎刀已经出鞘。
老者长叹一口气,走到桌前,将眼前同僚的神色尽收眼底。只见老者抬手便写:致天下豪杰。至于为何,今日江初安灭了这石氏一族,对在场的官员也算是解脱。有不少人早就看不惯石家的胡作非为,可碍于其背后的太后和秦可濯,众人只得明哲保身,甚者还要逢场作戏,曲意逢迎。更何况江初安今日还给众人留了活路。虽然江初安所行之事打着清风楼之名号,但都知道这种说法自然是胡诌,所以不能用最后一种。而虽然法不责众,可是若真有人因重复而被迫写后两种,想必就会被朝堂之上秦可濯一党的人置之死地,所以全部最好都写第二种。
一个黑衣人站在桌前看着交上来的信,稍有不对便将纸张拿出,放在另一边。廊下已然站了四位大人,用衣袖不住擦着头上的汗。江初安虽然离开此处,但是被派来的这些蒙面黑衣人,一言不发,稍有不对便直接将人揪到一旁。
后院如今只剩下石家的女眷和尚未加冠的男丁,家仆则是都被石春下令回了后罩房。
“我石家在启国是何地位,不用多说。不知小公子此番何意?”为首的老妇人拄着蛇头拐,瞧着就是个不好相处的。
“报仇啊。怎么,老夫人是忘了手上的蛇头拐杖是从哪里来的?”
江初安嘴角的讥诮让老妇人握着蛇头拐杖的手不住颤抖,楚家的人!
“老妇未曾见过公子,公子怕不是记错了。”石家与楚家平日多走动,楚家的晚辈老妇人都见过。
“刚收了个徒弟。”江初安不愿再说,若不快些,天就要亮了。转而目光转向聚集在一起的少女,这些人中有被强抢民女,也有被家人献给石家父子以谋私利的千金小姐。在如今男子当权的世道,多少女子之命,犹如草芥,只凭他人喜恶,半点不由自己。又想到杨氏一族,江初安多了几分同情,不自己觉叹口气,“石管家手中拿的是族谱,旁边的那几个箱子是卖身契和一些金银财宝。各位姑娘,若是想离开,即刻便可拿着卖身契和钱财离开石府。”江初安指着远处的众人,冲着并无子嗣的女眷们陈述事实。
其实前面的话有些多余,这些都是被石家父子费尽心机抢来的,其中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来到石府,只是被当作玩物,并没有入族谱,自然愿意离开。
“不知公子,石家父子现在如何?”一位瞧着英姿飒爽的女子,盯着江初安,她与别人不同,她是宗门献给石家父子的,可她并不愿意。
江初安冲着门的方向挑了一下下巴,只见数名小厮抬着担架,鱼贯而入。担架之上便是石家父子,气若游丝,可并不是全部。有几个石家的人,江初安没有收住手,让他们直接去见阎王了。
“公子,小女不愿要金银财宝,只求能亲手了结石觅和石可岐的性命。”
“金银细软,本就是说了给你们的。至于亲手了结,等事情处理完了,自是可以。”
“谢公子成全。”女子谢过江初安便去箱子中拿了自己的卖身契,又抽了几张银票和几锭现银,挑了一枚玉佩,便站在廊下等着。
一炷香后,那些姑娘便都聚集在了廊下。
“石轸的家眷请来这边。剩下的夫人们,有子嗣的夫人在东墙,没子嗣的夫人在西墙。”石春拿着刚刚被江初安派人从敬祖殿中取来的族谱,如今哪敢表露出对江初安的半分不满,认真遵循着江初安的命令,只求最后能留他一条性命。
“这三位是阳禹的郡丞、主薄和功曹,那位是你们的刺史大人。今有四位大人以为见证,石府诸位夫人但有和离、休夫者,皆可。”江初安说完便笑吟吟地盯着拄拐的老妇人,“若有想要和你家老爷同死生的,自然也可?”
“夫死妻随,自当如是。怎可能去做道旁苦李,任人指点!”
老妇人说着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以为会有儿媳上前阻拦自己。可这人平日将《女诫》捏在手中,待后院众人几多苛刻,稍有不对便动辄打骂。对上自己不喜的,甚至会鼓动儿孙休妻纳妾。
江初安哪有多余的话给她,挥了挥手,石春便将桌上的一盏茶拿起送到老妇人手中。
哪知老妇人说什么也不肯接过茶盏,竟然撒泼打滚闹了起来。石春小心翼翼看了眼江初安的神色,只得上手将茶强灌了进去。未过片刻,老妇人暴毙而亡,因为死前的剧烈挣扎,死状可怖,让一众女眷不敢多看。
无子嗣的女眷处理起来方便的多,很快就都拿着和离书、带着陪嫁丫头和小厮去找自己的嫁妆。剩下的有子嗣的,虽然并不想和自己的夫君共赴黄泉,可奈何自己的儿女已然对江初安有了报复之心,言语和眼神之中,满是仇恨,便被连带着强行喝了茶水。有几位夫人显然不想和自己的孩子牵制上关系,在他们说话时,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哀求江初安放自己一条生路。甚至有两位夫人当即指出自己的孩子并非石家血脉,是自己与他人所生。这个答案震惊了众人,也直接气死了原本还剩一口气的石可栎。现下石家血脉只剩下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和两个三四岁的孩童,一男两女。
男童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缩在墙角,因为惊恐,眼睛显得格外的大。这是石可胜的二儿子和一个丫鬟所生,丫鬟难产,生下他后便没了气息。因为是酒后的意外,这孩子不受宠爱,自出生便被丢给奶娘所养,今日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便是如今的这个场面。
“叫什么名字?”江初安把玩着装着毒药的茶盏,问得漫不经心。
一时石府活着的众人都在想,却都没有答案。
“风,风扬。”说话时磕磕绊绊,望着眼前的江初安,畏缩不敢上前,仍然待在原地。
“过来。”
风扬哆哆嗦嗦上前,却被江初安一把揪到跟前。看着江初安递来的匕首,风扬抬头看了眼江初安,疯狂摇头,眼中满是惊恐。
“想给你父亲报仇吗?”江初安指着远处担架之上犹如丧家之犬、奄奄一息的石可胜。
风扬摇着头先是一顿,应该是想了些什么,紧接着便是抬头看着江初安,“他的生死,与我无关。”
“呵。”江初安轻笑,拿起身边的空杯递给风扬,“去今日宴席的主桌上给我倒杯茶。”
风扬捏着茶盏,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便到了宴客厅所在的院落外,遍地尸体。原是想快些将事情办完,或许后院的那位可以饶过自己。可奈何连一步都未曾迈出就无法忍受,呕吐眩晕,跪在原地。
“下人们的事,石管家亲自操办便是。”江初安盯着院门吩咐道。
“是。”
此刻的石春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样子,行事干脆利索。
差不多半个时辰,江初安就那么坐在原地等着。台阶下的石家父子皆已成为尸体,剩下的石府女眷和家仆聚集在后门,宾客则是在正门附近。
“管家做事如此利落,不如跟我回云炎?”
“王爷说笑了,小人自然是要回去的。”
“回哪里?北边?那管家是谁的人?元宽的?元肃的?神谕阁的暗探?还是国师的人?”江初安一步一步试探,捕捉着这位神秘管家的表情。
“王爷恕罪,此事小人不能讲。”
“那管家的姓名可否告知本王?”
“王爷的能耐之大,让人畏惧。只凭一个姓氏,恐怕就能将小人查个底掉,还是算了吧。”管家说着退后两步,向江初安作揖。
礼到,勿怪。
“这不能说,那不能说,我今日放你一马,你总应该知恩图报吧。”江初安也不恼,依旧笑呵呵地询问。
“已经给王爷装好一马车的东西了。”‘石春’从胸前掏出一张纸递给江初安,“王爷此番作为,想来回去时需要绕路了。”
江初安接过,打开仔细看了看,“告诉你家主子,日后我江初安必然当面道谢。”
“是。”
拄着半截齐眉棍,端着茶盏的风扬出现在院门,小脸惨白,毫无血色,跌跌撞撞向着江初安走来。
“王爷这是准备留他一条性命?”
“嗯。”
“可王爷今日用的是‘血羽’,此举不合江湖规矩,且日后恐成大患。”
“嘿,小子!”江初安冲着风扬喊道。
“公子?”风扬抬头,刚刚地狱般的情景让他不敢和江初安对视,可心中又有一个声音让他直视江初安,行为坦荡,生机越大。
“你日后会杀我吗?”
“自然不会。”风扬没有犹豫,即使如今院中躺着自己的宗亲,但是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江初安看向‘石春’,意思明了。
“王爷心善。”石春细细看着风扬的每一个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手上即要动作。
“放心,我有分寸。”江初安起身拍了拍‘石春’的肩膀,转而催促风扬快些,“你若再不快些,会坏我事的。”
风扬咬牙,求生的本能竟让他能面不改色的从生父旁边走过。走到江初安面前,毫不犹豫跪下将茶盏捧过头顶。
茶盏之中也就只有薄薄的一层茶,江初安看着抖如筛糠的风扬,叹了口气,接过后,一饮而尽。上前一步,站到风扬身侧,伸手放在风扬的头顶,“你有什么想拿的东西吗?”
“没有了。”风扬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前衣物中的银牌,这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那就走吧。”
风扬的面前伸来一只手,是刚刚抚摸自己头的那只手,顺着手向上看去,江初安眼含笑意,温柔、和蔼。单这样看,没人会想到刚刚的灭门惨案与这人有关。风扬低下头,却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这人的手好生冰凉,比三九天的井水还凉。风扬不自觉捏紧,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明明都杀了那么多人了,其中还有你日后更加容易操控的,比我还小的。”
“他们又不是我杀的,那两个是他们母亲灌的药,那四个是自己喝的,那几个是受不了这个场面,吓死的。”江初安手上用了几分力,直接将风扬从地上提起,“至于你,我就是不想杀。快点,再不走,府外的那些人就要进来了。”
“可是······”风扬被揪得飞起,几步走的踉踉跄跄。
“再说了,你说你叫风扬。而且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我杀你干什么?”
“哦。”风扬的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主动跟上。
‘石春’听到江初安的此番话,眼中却是晦暗不明,这位王爷和他见过的好多人都不一样,包括他的主子。
“公子!”
黑衣人在小门旁举着火把等着,领头的见到江初安,急忙上前。
“弟兄们都没有空手吧?”
“满满当当!”一个黑衣人抖了抖胸前的口袋。
“那便动手。”江初安侧头看了眼‘石春’,又嘱咐道:“事后,今日所有参与的人都要撤出启国。”
“是!”
领头的人一挥手,黑衣人当即四散点火。随着火势越大,两处门前等着的人越发焦急,眼见着火就要烧过来,人群躁动不安。就在人群想要撞门时,黑衣人将门打开。一时之间,场面热闹。在这哄闹之中,没人注意到一辆马车没入夜色。
马车被各种盒子填满,江初安只得让风扬坐在身边,揪着自己的衣袍。想到‘石春’在将马车交到自己手中时暧昧的眼神,江初安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听闻王爷当着群臣之面要了两个人,王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定然要保养好身体,莫要来日与王妃相见,无力劳动啊。”‘石春’说着还撞了一下江初安的肩膀,“我观王爷面相,艳福不浅,桃花不断,故而给王爷装了许多应急的药物。长夜漫漫,王爷自是要在床榻之上以一敌百啊。”
那猥琐的笑容,无耻的语气,上下打量江初安的眼神,尤其是眼神在中间的短暂停留,都让江初安难以忍受。
楚府门前已然停着一辆马车,车里乐尘在照顾婴儿。江初安撩帘打了个招呼,便带着风扬进府。二人一前一后,风扬快步倒着腿,这才能不至于和江初安的距离太远。一路上上磕磕绊绊,风扬摔了好几个跟头。借着月色看到绊倒自己的尸体,吓得往后急忙褪去,却又撞上另一具。江初安打开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光中,风扬只看到遍地尸体,其血腥程度比石府更甚。抬头看向江初安,连连后退,却又再次跌坐在地上。身下和手上皆是冰冷的触感,想到什么,急忙起身,低头看到的便是血水凝成的冰。向四周环视,地面皆是一片绛红色。
风扬眼中的难以置信和恐惧都让江初安觉得讽刺,“你去告诉后院的二人,若是事情做完了,就出发吧。”
风扬的嗓子仿佛被人扼住,发不出声音,望着江初安不住颤抖。
江初安轻哼一声,将火折子强塞进风扬的手中,“这便是你石家今夜灭门的原因。快些往后院走,一路上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如此,你便知道我对你石家满门······。”
话音戛然而止,江初安没有再往下说。
马车内,乐尘抱着堪堪停下哭泣的婴儿往远处挪了挪,用手帕为婴儿隔出一块可以呼吸的新鲜空气。“王爷可否换身衣服,不知者或以为王爷穿了身红衣。”
“熏到这个小家伙了?包袱里的那身衣服是王妃亲手缝制的,我身上脏,穿不得。”江初安说着撩帘出去,搁着棉帘和乐尘对话,“一会儿辞舟驾这辆马车,我去后面那辆。”将手中拿着的木板放在双腿之上,从袖口掏出一只短箭,开始雕刻。
“那王爷把大氅披上。”
“不用了。”江初安的注意力全在这块木板之上。
那件黑色大氅如今已然成了给了婴儿足够安全感的襁褓。
只听得马车内一阵忙碌,从棉帘的缝隙中递出一条手帕,“王爷还是擦擦脸吧。”
“嗯。”
“王爷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石家的?”
“嗯。”江初安见车内之人没有回应,开口询问:“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此举不妥?”
“王爷杀了他全家,又将他带回来。是想将他抚养长大,让他对王爷感恩戴德,然后趁王爷不备,取王爷性命?”乐尘语气淡漠,对江初安的幼稚行为有些生气。
江初安怔住,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我觉得他不会。”
“呵,王爷事到如今竟然还敢赌人心?”
江初安但笑不语,他让风扬去后院也是给楚隐思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等会只有两个人出来,他自然也不会多问。
远处火把照出三个人影,风扬跟在二人身后,楚隐思就像是木偶,面色苍白,毫无生机。三人在府门前站定,楚隐思接过辞舟递来的火把,在府门前就这么举着,一动不动。辞舟和风扬则是走到马车边等着。
风扬和楚隐思的神态几近相同,眼眸黯淡无光,只不过风扬的眼中多了愧疚,不敢直视任何人。他可能明白江初安留他一命的原因了。
他,石风扬,应该用一生来向楚家,向被石家伤害过的所有人赎罪。可是,石家的族谱没有他的名字,他是被人叫着“风扬”长大的,这还是奶娘给自己起的名字,而他们这一辈的字派本该是“得”。他只是石家的一个隐形人,无人在意,可有可无。能活这么大,全凭与奶娘关系较好的几个嬷嬷暗地里给自己送些吃食,就连衣物都是她们家中孙辈的。
江初安上前站在楚隐思的身边,也望着府内。将手中刚做好的牌位递给楚隐思,顺便抬手抚上楚隐思的发顶,“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会埋在北首山的苍鸾峰上。日后如有机会,再迁回凤翔城。”
楚隐思接过牌位,跪在地上,用火把将地上的火油点燃。
火势又猛又急,没有给人留丝毫余地。
楚隐思起身抱着牌位转向江初安跪下,“楚隐思代楚氏一族谢过公子,隐思愿为公子的马前卒,赴汤蹈火,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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