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之谋夫

　　花树林中走了没多久，月光下果见群蛇蜿蜒而去的痕迹，她沉吟了会，循着印记而去。走了会发觉这踪迹竟是朝着那日的积翠亭而去，远远传来一阵幽幽咽咽的箫声，不含任何内力，和常人吹得萧无异。而后突兀的击打声响起，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空、空”连打声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坠后，玉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完颜瑾丰走至草地边上，已隐隐见得亭外红纱宫灯，人影幢幢。

　　这时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完颜瑾丰心神一动，知道这次已用上了内力，撕下两块裙裾，塞住耳朵，心神又安宁下来。她不动声色走过去，只见外围数十名手持红纱宫灯的白衣女子，中间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折扇，耳蒙丝巾，极为显眼，正是欧阳克。他身后一人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看阵势该是欧阳锋了。

　　黄药师执箫就唇，面色平静，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盘膝坐在地上，在空竹上“ 秃、秃、秃”的敲将起来，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眉头紧锁，敲打节拍渐渐与箫声相合。完颜瑾丰见此情景，不禁笑了。

　　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

　　众人皆松了口气，黄药师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这场考的是音律，欧阳贤侄要高明的多，所以这一场欧阳贤侄胜了。上一场是郭贤侄胜，两场下来算是打个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

　　完颜瑾丰取下塞住耳朵的衣料，一听便明白黄药师在出题考两个候选女婿。

　　这时周伯通嚷道：“黄老邪，你别再婆婆妈妈的了，干脆让他们俩打一架，谁赢了谁娶你闺女！不然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啊，老顽童等的不耐烦啦！”

　　黄药师冷哼道：“我们斗了十多年了，你还不甘心吗？各位若没有异议，这便开始第三场吧。”

　　“等等！”欧阳锋突然出声道，“这里何时多了名看客？”右手蛇杖忽伸，杖头盘旋的双蛇仰头向完颜瑾丰扑去。

　　“锋兄且慢！”“颜姑娘小心！”

　　完颜瑾丰吓得退后一步，一道高大的身影瞬间落到她身前。与此同时，只听“嗤嗤”两声，两粒石子分别打中两颗蛇头，毒蛇吃痛缩回杖端。

　　高大身影转身扶住完颜瑾丰，轻声道：“颜姑娘，没事吧？”

　　完颜瑾丰有些吃惊的看着他道：“我没事。陆少庄主，你怎么在这里？”

　　陆冠英眼神躲闪，脸色颇不自然道：“我随郭兄弟他们一起来的，没想到可以见到姑娘。”

　　完颜瑾丰自然明白他在说谎，他早知自己在桃花岛，不过想说的上次已经说清，便只轻轻应了声。随即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华筝的情况，但想到黄蓉郭靖等人在此，只好打消了念头。

　　陆冠英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挨到她耳旁道：“放心吧，那位华姑娘现在很好。”

　　完颜瑾丰点点头，感激的笑道：“谢谢。”

　　这时听得黄药师语带薄怒道：“来我岛上的都是朋友，锋兄这是何意？”

　　欧阳锋哈哈一笑，道：“误会！我没想到药兄岛上会有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难怪你瞧不上我们西域的女子。”

　　黄药师还没说话，黄蓉已跳出来叫道：“你少胡说！爹爹和那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她自己偷跑来的！”说完转向完颜瑾丰，怒道：“你说，你来我们岛上做什么？”

　　完颜瑾丰笑吟吟道：“我上次和黄姑娘说了罢，姑娘自己忘了如何来责问我？”

　　“你什么时候……”黄蓉猛地住了口，忆起在欧阳克的祠堂里，是听她说过来桃花岛什么的，当时以为她开玩笑，又怎会当真。

　　黄药师皱眉道：“蓉儿别闹了，她是我请来的朋友。”黄蓉不甘心的瞪了完颜瑾丰一眼，一言不发回到郭靖身边。

　　欧阳克手摇折扇，得意的朝完颜瑾丰看了眼，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完颜瑾丰见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过头不看他。

　　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子来，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

　　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所寄，现下请两位贤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

　　黄蓉急道：“爹爹，你明知道靖哥哥不通诗书，还考他背书，这不是明摆着偏帮欧阳克吗？”

　　黄药师向她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

　　郭靖说道：“黄岛主，蓉儿，我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我资质鲁钝，输了也是该的。”心想：“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一起死在海中便是。”

　　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心中暗暗盘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

　　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放在两人眼前。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

　　郭靖见了这六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识得？反正认输就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尚不知这是九阴真经，只觉艰涩难懂，费尽力气记了几句，看到后面，又把前面记得忘光了，头昏脑胀仍强打精神死记硬背。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文字乱七八糟，无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暗叹，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全文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却是胜定了。”

　　过了一会，黄药师揭完册页，问道：“哪一位先背？”

　　欧阳克抢着道：“我先背罢。”

　　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蓉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甚么好，你干么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

　　欧阳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

　　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

　　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罢！”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文字杂乱无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

　　黄药师笑道：“ 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郭靖垂头走过来，口中不住喃喃着什么。

　　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罢，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

　　郭靖羞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背道：“天之道，补不足……不足……有余……”后面的更是一两个字断断续续念了些，到了练功法门的部分，就再也背不下去了。

　　黄药师打断他道：“好了，胜负大家有目共睹。”转头对欧阳克道：“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

　　欧阳克喜不自禁，当即跪下磕头道：“岳父放心，我一定一辈子疼爱蓉儿。”

　　欧阳锋亦是眉开眼笑，他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替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他得到侄儿飞鸽传书，得悉九阴真经重现人世，现下是在黄药师一个盲了双眼的女弃徒手中，便想与黄药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将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现在欧阳克顺利娶得黄蓉，九阴真经自然犹如囊中之物。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

　　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揽了黄蓉下来，柔声道：“今日之事，在场这么多人见证，已成定局，你莫要胡闹了。”

　　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

　　周伯通这时也哇哇大叫起来：“黄老邪，你女儿也嫁了，该和我较量一场了吧？你赢了我十五年，眼看我要胜了可别想耍赖！“

　　黄药师无奈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焚烧了祭告先室，马上放你走路。”

　　周伯通哈哈一笑道：“九阴真经早叫我一把火烧啦，你那媳妇儿这会已经在下面见着了罢。”言毕摆出一副时刻准备接招的样子。

　　黄药师闻言脸上似罩了层严霜，怒喝：“老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施展双手互搏招架，只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他左摇右摆，双手掌法变化无端。这路“落英神剑掌”是黄药师的得意武功，岂知此刻连出二十余招，竟然无功。其实周伯通武功本不及黄药师精纯，只是之前领悟双手互搏，现下便能堪堪与他打个平手。

　　两人倏地分开，周伯通仰天长笑：“哈哈，黄老邪，你赢了我一十五年，现在拿我无可奈何了吧。”

　　黄药师阴沉着脸，飞身扑上，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

　　“等等！”

　　众人齐齐看向突然出声的完颜瑾丰，黄药师身形微顿，收了掌势，向后退开来。

　　完颜瑾丰望着黄药师，摇了摇头，她自然不能当众说九阴真经并未被烧毁，现在就在她怀中云云。

　　黄药师默默不语，脸色稍霁，半晌沉声道：“伯通，我将你在岛上囚了十五年，你毁了九阴真经，我们的帐且这样清了罢，现下你要到哪里去？”

　　周伯通凝思半晌，说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黄老邪，你还留我不留？”

　　黄药师道：“不敢，任你自来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兴枉顾，兄弟倒履相迎。我这就派船送你离岛。”

　　众人见完颜瑾丰轻飘飘一句话就止住了场恶战，都觉不可思议。黄蓉眼神狐疑的在黄药师和完颜瑾丰之间扫来扫去，最后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完颜瑾丰回她甜甜一笑，黄蓉顿时更火大了。

　　欧阳锋听得九阴真经被毁，大失所望，也就没了留下的想法，说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

　　黄药师道：“锋兄，你何必急着走，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

　　欧阳锋笑着婉拒道：“实在有些急事要办，等黄姑娘和小侄的日子定下来了，我们再正式登门拜访。”

　　黄蓉突然盈盈笑道：“欧阳克，我和你们去！”

　　郭靖闻言神情黯然，感觉手被轻轻拉了下，回头见黄蓉关切的脸，眼里顿时又恢复了神采，心想：蓉儿跟我好了，就再也不会变心拉，我要相信她。

　　欧阳克喜不自胜，只道黄蓉下定决心要嫁与自己，对自己的神态便与从前不同了，乐呵呵道：“蓉儿想来当然无比欢迎。”

　　欧阳锋见黄药师有些不悦，笑道：“药兄大可放心，黄姑娘和我们一起安全无虞，再则也可以让这对准夫妻培养培养感情。”

　　黄药师沉吟了会，微笑道：“有锋兄在，我自然放心，只是小女比较顽劣，一路上要劳锋兄费心了。”

　　两人又客套一阵，众人便朝着海边走去。

　　完颜瑾丰待他们走远，侧头对留在身边的陆冠英笑道：“少庄主乘自己的船来的吧？可以送我一程吗？”

　　陆冠英忙道：“当然好，颜姑娘想去哪儿都可以。”

　　完颜瑾丰道：“等我一下。”走到边上叫住一个哑仆，把用牛皮纸包住的九阴真经原本交与他，这段日子时常让哑仆们为她传东西，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

　　辽阔海面，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径向北驶。完颜瑾丰站在船尾，看着渐渐远去的桃花岛，发现自己竟有些不舍。

　　陆冠英走过来道：“外面风大，颜姑娘还是回舱里休息吧。”

　　完颜瑾丰应了声，正准备回舱，就见远处海面一艘小船向他们疾驶而来。小船轻巧，驶的反比大船快些，两船距离越来越近，直到相距不到一里，完颜瑾丰看清了立在船头的青色身影，心里砰然而动。

　　黄药师轻轻一跃，落在船尾。下一刻完颜瑾丰发现自己颈间横了把铁萧，她不解的看向他，却见黄药师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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