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德女王

　　谁能想到，以日食奠定根基的德曼，也曾为美室推算的月食而惊恐得手指发颤。

　　从初恋情人手中得到伽倻人的册历，又耗费无数精力从汉人手中得到祖冲之创制的《大明历》，再以伽倻册历将《大明历》修订成新罗人可以使用的册历。在月天大师的科学推演下，美室由此得到月食的出现时间。

　　她用格物为神权奠基，被奉为天神皇女。

　　身为天神皇女的美室预言：“伽倻人将为神国带来灾难。”

　　为取信于人，她说：“将有月食。”

　　那一天，所有人都盯着头顶的月亮。

　　唯独德曼不屑地说：“月食是不能以人力操控的，它有自己的运行规律。”

　　可是，月食真的出现了。

　　她惊恐地睁大双眼，莫大的恐惧令她控制不住手的颤抖。

　　她怕的不是天意，而是人力。所谓操纵月食的背后，美室为了推演月食、为了获得比神官计算更精确的结果，而付出的庞大的人力。

　　那令她恐惧。

　　“面对恐惧，有两种方法。”美室笑着说：“要么逃避，要么，愤怒。”

　　她和天明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逃避的念头。

　　唯独庾信，身为伽倻后裔的庾信，在愤怒。因为美室预言了月食，所有人都相信她，继而相信了她那个“伽倻人将为神国带来灾难”的预言。为此，君王亲自下令迁徙伽倻人到百里之外，无数伽倻人流离失所、客死他乡。

　　庾信质问天明和德曼：“你们也惧怕了吗？”

　　面对落魄的百姓，在感到愤怒之前，却先感到惧怕吗？

　　面对美室的暴、政，在试图反抗之前，却先想要逃避吗？

　　德曼和天明同时惊醒。他们手搭着手，决定用愤怒战胜恐惧，用反抗代替逃避。他们决定对抗美室。

　　可后来，他们却又选择了逃避。

　　德曼无法接受努力活下来却被抛弃的身世，庾信亦为了德曼决定放弃一切，他们都抛弃了天明，而孤军奋战的天明却体谅了他们，看着心爱的妹妹和倾慕的男人，微笑着愿他们携手远走。

　　那时候，如果那时候他们真的走了，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然而没有如果。

　　天明死了，德曼登基，庾信将满腔爱慕转化为对神国的守护。

　　为了复仇，德曼成为公主。然而登基成王，却是因为梦想。

　　她曾质问美室：“您从未将自己视为神国的主人，又怎么能做出为国为民的梦呢？然而，没有梦想的人，是一步也不能前进的。”

　　——这就是您才能卓越，但神国却毫无发展的原因啊。

　　没有美室，德曼或许什么也不是。

　　而没有德曼，美室终其一生只看到后位。

　　她们相互成就，又互为仇雠。

　　最终德曼赢了。美室亲手将她培养成王，又死在她手中。

　　只留下昔日势力，和最后一个计划。

　　因为失败，他们失去了包括世宗、夏宗、美生在内的五个和白会议席位，失去了真平王时期赏赐的土地，也失去了士兵和武器。曾经依附美室的大贵族们成了一盘散沙。这局势，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令人唏嘘。

　　美生被德曼提出的难题困住，又被毗昙威胁，再联想自己的处境，不禁日日烦闷。相似的还有夏宗，他直接受惊病倒。

　　美生听到消息，去探望夏宗，进门时，世宗正和儿子说话。同为美室党徒，世宗彻底退出政务，已经在享受晚年，只是此刻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可见日子过得也不舒畅。美生忍不住唤了一声：“大哥。”

　　“美生啊。”世宗笑着招呼一声，说：“来看夏宗吧。”

　　“哎哟舅舅！”夏宗见到美生，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世宗离开后，他险些没哭出来，抱着美生的胳膊诉苦道：“舅舅啊，毗昙他、他可是连自己亲娘都不放过，真的有可能杀了我们啊！”

　　美生重重叹了口气：“是啊。”

　　“那我们干嘛还要扶持他啊？”夏宗说：“还要被这小子拿剑架在脖子上……我可是他大哥啊，怎么到头来还得被他恐吓……”

　　“不然呢？”美生惆怅地说：“你以为我们只是为了扶持他当大王啊？我们要是不跟着他，女王那儿还能有咱们的活路吗？”

　　“哎哟哎哟。”夏宗咧着嘴，抓着自己头发，哭着说：“您看看我这都成了什么样了！”

　　美生安抚地拍拍他后背。刚进门他就看出来了，夏宗确实吓得不轻，脸色煞白，蓬头垢面，一副凄惨模样。

　　夏宗凄惨地在床铺上抓了一把，亮在美生面前，说：“舅舅您看看，我这头发，都掉成什么样子了？再这么掉下去，我还怎么见人啊？”

　　美生连忙安慰：“这也没掉多少……”

　　“还没掉多少！”夏宗大叫一声：“我都快秃了！”

　　“实在不行就戴假发嘛，我亲自给你做……”正说着，美生忽然愣住。

　　“真的？”夏宗眼睛发光：“哎舅舅，你果然对这些东西很有研究——”

　　“对啊！”美生突然站起来，一拍掌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夏宗还一脸茫然，美生却把他抛在了脑后，转身就走。夏宗歪着身子想把他扯回来，但只抓了个衣袖，就被美生毫不留情地甩掉。美生激动地飞奔出去，嘴里不住地说着：“怎么就没想到呢……”

　　美生火速赶往仁康殿，求见女王。

　　德曼猜到他为何时而来，问：“美生公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手中白羽扇一点，美生吐出两个字：“头发。”

　　“头发？”德曼微讶：“是说假发？”

　　“是！”美生侃侃而谈：“汉人女子惯用假发梳成义髻，而且发髻发展得越来越高耸庞大，需要的发量也越来越多。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汉人的假发多数来自穷苦人家卖发为生，质量也就参差不齐。但是我神国女子却没有这个顾虑。”

　　德曼立刻领会，欣然道：“前秦时期，我国曾进献美人，《秦书》提到此事时还赞扬了我新罗女子的长发，称‘其人多美发，发长丈余’。”

　　“正是。”美生兴奋地说：“所以，我们可以向唐朝进贡头发，正是唐朝所需，而且足够新奇。”

　　德曼称赞道：“美生公果然不负盛名。”

　　她立刻吩咐下去，准备头发。

　　朝贡本来只在心意不在数量，头发又是常见之物，很快，贡品中便多出三十两头发。

　　所有贡品准备完毕，美生的出使也正式提上日程。

　　美生不会骑马，因此坐轿前往，宝宗则骑马同行，带领一行人与贡品，在月城城门处待命。德曼亲自前往送行，左右打量，笑问美生：“听说大男甫是美生公百来个孩子中武艺最好的一个，现在美生公前往唐朝，怎么没看见他前来护送？”

　　“啊……”美生尴尬地说：“路途遥远，没必要带上他。”

　　“虽然路途遥远，”德曼不疾不徐地说：“但他毕竟曾前往唐朝迎回春秋，有经验在身，或许能够提供帮助。”

　　美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男甫之所以前往唐朝迎回春秋，是因为他杀死了天明公主。为了挽回颓势，美室必须将春秋控制在手中，所以派大男甫亲自前去，向春秋请罪。而德曼口中的经验，也绝不止往来唐朝这一点。

　　再往深处一想。做出接回胜曼公主的决定时，德曼是不是就已经盯上大男甫了……

　　宝宗适时插话，说：“有我在，美生公决不会有事。”

　　德曼没有继续敲打美生，自然而然地说：“不只是美生公，胜曼公主也要平安归来。”

　　美生回神，连忙接话：“是。微臣一定将胜曼公主平安地接回新罗。”

　　德曼微笑点头。

　　美生一行人离开了。金龙春看着他们车驾远去，对德曼说：“美生公这一去恐怕要很久才能回来了。”

　　当初大男甫骑马去唐朝接回春秋，回来时，春秋却只坐着轿子，又有意消遣大男甫，这一来一回竟用了一年多时间。如今换做美生，去也坐轿子，回也坐轿子，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了。

　　“等他们回来，新罗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德曼说。

　　了结一件心事，从城门处回来时，德曼心情不错，刚走到仁康殿，就看到竹方正在殿外徘徊。

　　她唤了一声：“竹方大哥。”

　　竹方惊喜回头，连忙上前几步说：“陛下，有好消息啊，好消息！”

　　德曼受他感染，不由得笑起来：“什么好消息？”

　　竹方一拍手说：“宝良娘主，怀孕了。”

　　“是吗？”德曼问：“什么时候的事？”

　　竹方笑得合不拢嘴，说：“今天才知道的。我去看春秋公的时候，觉得宝良娘主的反应有点儿不对，一把脉，果然，是怀孕了！”

　　“姐姐……”激动中，德曼轻唤出声。她努力平静心绪，仍忍不住喜出望外，对阏川说：“去祠堂。”

　　阏川提醒道：“您之前说去瞻星台。”

　　“改日吧。先去祠堂。”德曼的声音已经恢复沉稳，对竹方说：“吩咐内省为宝良娘主做相应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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