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小鬼差

　　夜里鬼道开启，桃疆把白无常送回了地府。

　　司簿合上阴司鬼吏簿，看见完好无损回来的二鬼，他思忖良久，同意了桃疆白日留于人间的请求。

　　绿娥早已转世，桃疆不再需要送谁，当晚便马不停蹄地回了青山门。
　　刚钻进山下的林子里，就见青影，她笑嘻嘻几步跑过去，没规没矩地搭上了司灼的肩膀。

　　“司小道长怎地夜里在此练剑？难道有鬼敢跑到青山门下？”
　　没等司灼说话，她又晃晃脑袋，“哎，可不嘛？我这个半鬼。”

　　司灼看着她，把钉在一旁的桃木剑收了回来。
　　“如何？”

　　“那个司大人啊，可比你精明多了！”
　　桃疆走在他身边，一边踢脚下的石子一边道，“他现在只是准许我白日在人间，但还不能相信所有人，你知道的，他的顾虑比我要多。”

　　“嗯。”
　　司灼应了一声，把手中的灯往桃疆那边倾了倾，“他有顾虑也是寻常，把鬼差要索命之人都透露出来，若有人心生歹意，来索命的鬼差就得亡于剑下了。”

　　桃疆闻言停下脚步，偏头笑着看他，“司小道长，你这样立场可就不对了。”

　　“嗯？”
　　“你方才说，心生歹念。在他们眼中，抓鬼才是正义之事，若他们知道你这样说，定是要骂你吃里扒外了。”

　　司灼面色淡淡的，见桃疆迈步，伸手拽了她的袖。
　　“是这边。”

　　桃疆忙转了方向，四下望了下。
　　白日里她也没上山，所以夜里还真摸不清往哪里上去。

　　第一步踏上石阶时，她生出种在玉凇门的感觉。
　　大抵道门的石阶都这样，弯弯曲曲，磨人心志。

　　“但是并非绝无办法。”
　　桃疆一边喘着气一边道，“司簿既然愿意让我留下来，只要我真能如我说的那般，把死簿上丢失的魂魄给带回去补了，后边的索命簿，应当也能拿到。”

　　司灼在她上两阶，他的气息很匀，每走两步会停下来等一下桃疆。
　　那盏极亮的纸灯照着桃疆面前的石阶，能看见上面藏在石缝中的苔藓。

　　桃疆摆了摆手，走了一半蹲了下来，纸灯的光洒在她的脸上。

　　原本翼笙掌门默许之后，她是准备与道门作个交易。
　　留在青山门是想白日跟着他们抓游魂，夜里将魂带回去，补死簿上的空白。作为交换，地府放弃索命簿上的生人，把罪行昭昭的人留在人间，由司王府势力介入，暗中搜集证据，然后将他们逐个击破。

　　桃疆原本觉得，这个计策避开了鬼差与生人间的矛盾，在如今来说算是万全。
　　若能成功，长此以往，善恶有报，道士与鬼差也不会再势同水火。

　　可她现在才发觉自己确实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此牢固的壁垒，不是几句话就能打破的。她不能空着手要索命簿，她必须让司簿看到，道士和鬼差真的可以合作。

　　桃疆的脸有些红，歇了一会，她慢悠悠站了起来，两步走到和司灼齐平的位置。

　　“不急。”
　　司灼点了点头，注意着她脚下。

　　“还有多少阶？”
　　“七百。”

　　桃疆差点一口气撅过去，隐隐觉得腿肚子开始发酸。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打上了桃木剑的主意。

　　“小王爷，”她唤司灼一声，“我觉得此处，或许可以御剑飞行。”

　　司灼抬头看向往上延伸的石阶，回过头摇了摇头。
　　“石阶太陡了，如果功夫不足够，会摔下来。”

　　桃疆想了想自己学到的那几式三脚猫功夫，立刻愁眉苦脸起来。

　　司灼没再往前走，他低头看着桃疆的头顶，突然觉得脖子热热的。
　　“我可以，”他难得说话断续，“负你而行。”

　　“啊？”
　　桃疆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就见司灼偏过脸，才慢慢回过味来。

　　“扶我倒不用，我腿脚方便。”
　　说着她熟练地扯过司灼的袖子，“拉我一把我看可以，少使些力，多少能快些。”

　　夜里的凉风往人脖领子里一钻，带走不少热气。
　　司灼把灯放得极低，直到桃疆只能看清脚下的路而看不清他的脸，他才把头低下来，应了一声，慢慢拉着桃疆往上走。

　　青山门作为天下第一道门，道观规模自然不小。

　　不知是翼笙掌门吩咐过了，还是司灼提前知会了观中弟子，门中早早就腾了空房出来，给桃疆用作卧房。

　　自从穿到这个世界，她一直颠沛流离，所以现在一点也不认生。
　　有个房间、有张床铺，就能睡死过去。

　　观中的房内都有一股特殊的清香，桃疆闻不出是什么，只觉心安神宁。她的作息和观中其他弟子都不大一样，有这这股子香味在，就算一日只睡上两个时辰，倒也觉神清气爽。

　　要说在道门中的日子，比起只在地府，确实苦上许多。

　　做人与做鬼到底不同，鬼吃亲人烧来的香灰，食不知味，肚中不饥便可。

　　可这做了人，就会有口腹之欲，修道者们崇尚像修仙那样辟谷，平日里是能少吃就少吃，能吃多清淡就吃多清淡，就算观中很小的弟子也很习惯这种清粥淡茶。
　　可桃疆生在吃辣大省，现在甫一长久做人，看见油花子都没几滴的菜，就觉得做鬼其实也还不错。

　　没有油水，吃得再多，也是下一次山就饿得不行。

　　况且她日日不肯歇着，白日里与司灼或者其他道士同出，抓些躲在暗处的游魂。一入夜便前往地府交差，回来往往也不马上睡下，又跟着另一批弟子去帮忙降妖抓凶，时常快白天才歇下。

　　亏得是风华正茂时，这般连着轴转，也没有倒下。

　　桃疆觉得自己已经十足拼命三娘了，没想到司灼比她还要忙。

　　司灼云游在外多年，本不住观中。
　　这回带着桃疆回来，承了使命，倒也成了常住。

　　但二人只是大多在白日碰面一同猎游魂，桃疆去交差后当日几乎便不能再见，司灼若是没得空闲，他也会嘱咐其他门中弟子带着桃疆出去猎魂，一来二去之下，她倒也和其他一些弟子混了个熟。

　　这日司灼没来，桃疆跟着其他弟子猎了两个游魂回来。
　　把魂安顿好，本来想趁着天黑前睡两个时辰，肚中却开始饥饿。

　　桃疆深吸了口气，打算学那些弟子排除杂念，一股清香却猛然窜进鼻中。
　　她张望两下，果然见一株树隔了院墙高高探出头来。

　　平日里她得不了空闲逛，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挂在绿叶枝间的粉色果实果香四溢，细算一下，现在正好是桃子成熟的季节。

　　院落里空无一人，桃疆踱到树边，比划了下。
　　桃树不算太高，换做以前，她肯定也爬不上去，但现在别的不说，爬树她可算是一流的。

　　桃疆三两下便窜上了树，找了根能负重的枝桠，一手掏到了最大的那个果子。

　　她一手扶着树，想下去洗了吃。一阵微风却在此时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连带着把她额前的碎发也掀了起来。

　　夏末初秋的风不算寒凉，吹过脸颊，很是舒服。

　　桃疆干脆半靠在枝上，脚蹬着树干与枝桠之间，整个人斜倚在树上。
　　她转头借着高看观中之景，把桃子潦草地在袖子上擦了擦。

　　一口咬下去，咯嘣脆响。
　　是她最喜欢吃的脆桃。

　　“你是什么人？”
　　一道声音从树下响起，桃疆侧头，只看见一个仰着的圆脸。

　　桃疆站起来扶着树干，一边吃一边回道，“在道门之中，自然是，道门中人咯。”

　　“那你为什么不穿道袍？”
　　“因为我没有。”

　　“你不是青山门弟子。”
　　小道士眉头一皱，小脸神情认真，“擅闯青山门，还偷桃子，我会禀报师兄的。”

　　看他这么一本认真，桃疆不禁扶着树笑起来。
　　正想说什么，脚下却一滑，麓云看着小偷从树上一头栽了下来，往后一退想要避开。

　　谁知桃疆却叼着桃子，一手拽了把树枝，一荡一踢之间，稳稳落在了麓云面前。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捏了把他的脸颊。

　　麓云一怔，随后脸颊同耳朵都迅速涨红，他张了张嘴，愤怒地朝桃疆大喝一声。
　　“女贼！不得无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贼人不羞反笑，看着麓云人小鬼大的模样，桃疆连桃子也没咬住，扶着腰笑得前仰后合。

　　麓云怒极，像个包了红枣的小粽子，对着桃疆便大喊，“师兄不会放过你的！”

　　桃疆笑眯眯地弯弯身，又伸手掐了掐他的肉下巴。
　　“这么厉害，你师兄是谁呀？”

　　“我师兄是……”
　　麓云说道一半，忽然像看到救星似的，一边扭头甩开桃疆的手一边喊，“师兄！”

　　桃疆转过头，就见司灼从拱门里进来。

　　麓云小跑着到师兄身边，肉肉的爪子抓住司灼的衣袖，指着桃疆道，“师兄！有人擅闯青山门……她，她还摘了你的桃子，她……她还……”

　　麓云小小年纪却很知道男女有别，半天也憋不出其他话来，只得狠狠瞪着桃疆。

　　桃疆看了眼落在地上沾满土的桃子，惋惜地叹了声，看向司灼。
　　“原来是道长哥哥种的桃，我说怎么这么甜。”

　　“女贼！不知羞！”
　　“阿云，”司灼出声道，“不可无礼。”

　　桃疆笑着走过来，当着司灼的面又弯身捏了把小粽子的脸，“听到没，你师兄说，不可以这样叫姐姐。”

　　麓云脸烫得可怕，还是气鼓鼓的，但听师兄的话，只往后躲，没再出声。

　　桃疆直起身来，环顾了下院里。
　　“原来你住在这里，我还以为，今日你不会来观中了。”

　　“方才回来的。”
　　司灼说着把手中的油纸包提到桃疆面前，“回山路过，买了些吃食。”

　　一看这个油纸包，桃疆腹中馋虫大动，立刻伸手接了过来。
　　“太想这口了，小王爷，你就是如来在世，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她一边拆开捆住油纸包的细绳，一边走到院中的石桌旁。
　　纸包一被打开，包裹在其中的烧鸡肉香四溢，桃疆猛吸了一口气，感觉五脏庙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慰藉。

　　她伸手拽下一只鸡腿，一口咬下去，满足得眯起了眼睛。

　　麓云扯着司灼的衣袖跟着他走到桌旁，探出小脑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咬了两口桃疆才顾得转过头来，见小粽子眼巴巴地看着，撕下一个鸡腿笑眯眯朝他摇了摇，“想吃？”

　　麓云吞了口口水，“不想。”
　　“骗人。”桃疆三两下把鸡腿吃干净，“你不要，我可就吃独食了。”

　　麓云眼神纠结，巴巴地看着，却仍是嘴硬，“修道者，忌大荤。”

　　“真不要？”
　　桃疆又故意凑近嗅了嗅，“真香啊。”

　　看着麓云攥起小拳头，拼命忍耐的样子，桃疆笑得呛了一声，转而看向司灼，“不如问问道长哥哥？”

　　司灼看着她挤眉弄眼，无奈地叹了一声，低头对麓云道，“可以吃。”

　　得到师兄的首肯，小粽子这才抓过桃疆手里的鸡腿，颇为斯文地小口小口啃了起来。

　　桃疆还想逗他，他却不说话，司灼出言解释道，“门中有训，食不言。”

　　“小屁孩，还挺守规矩。”
　　桃疆心道道门可真约束人的七情六欲，就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如此压抑自己的天性。

　　她坐回小石凳上，司灼让麓云回了屋，然后自己坐在了桃疆对面。

　　“昨夜又没睡？”
　　“嗯，”桃疆边吃边含糊应道，“跟着厝雪她们猎妖去了，是只小狐精噬了人魂。”

　　“对了。”
　　桃疆想起事来，把肉吃完抹了把嘴，“都城游魂似乎不多了，白日里很难再找到。”

　　司灼帮她把剩下的肉包起来，他指节非常灵活，未沾到半分油腥。

　　“都城道门众多，靠近皇室，正气充沛，魂魄若是离体成为游魂，大多不会留在此处。”

　　“原来如此。”
　　桃疆有些苦恼，咬了咬嘴唇道，“数不太够，司簿是松口了，可也还差些。”

　　突然她想到什么，圆溜的眼看向司灼，“小王爷，你之前不都到处云游吗？”

　　“嗯。”
　　司灼应了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山水河洲、偏僻多不见天光处，的确也有很多无所依的游魂。”

　　他慢慢把布掀开，抬眼看向桃疆，“但云游多有不便之处，可能会比现在还要疲累些。”

　　桃疆看着他手中的小银环，觉得眼熟，“小王爷这话是怕我吃不了苦？”

　　司灼摇摇头，“你身子单薄，能留在道门，不必颠簸，自然更好。”

　　“其实吧，我之前看电视，还有书，挺羡慕那些说走就走的旅行的，穷游其实也无所谓。”

　　司灼听她说过电视、手机，但穷游还是第一次。
　　“穷游？”

　　“就是没有银子，到处云游，什么都得靠自己想办法。”

　　司灼听她解释，又停下来想了想，开口道，“可以有银子。”

　　“重点不是这个。”
　　桃疆笑起来，“是我不怕那些的，我来这里一遭，什么都想试一下。谁知道呢，说不准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司灼沉默了半晌，把手中的银环递给桃疆。

　　“这是什么？”
　　“没有索阴铃的银环。”司灼道，“你带在身上，若遇见其他道门中人，他们便知道这是青山门的银环。”

　　之前桃疆将索阴铃带在身上，晃动的铃铛惊走过魂魄，便把东西还给了司灼。现在日日跟着青山门的弟子出去猎凶，她没再独身碰到其他道门的人，渐渐地也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没想到司灼还记得。

　　“原来是给我防身的。”
　　桃疆故意打趣，“跟着咱们道长哥哥还要防身啊？”

　　“多加小心。”
　　司灼避开桃疆伸过来接的手，顿了一下，又道，“我来。”

　　桃疆看了看自己满手的油，把胳膊伸了过去。

　　司灼走到她身前蹲下，把环上细小的银纹一点点指给桃疆，让她清楚地看见哪些地方藏有机关。
　　然后极小心地将未闭合的银环扣在她手腕上，手指轻点一处凸起，银环闭合，刚好比桃疆手腕大上一点点，不会四处乱滑。

　　“若要取下，用指腹往此三处轻压便可。”

　　桃疆点点头，记住位置，扬起手晃了晃。
　　“在下青山门弟子，我看谁敢抓我！”

　　司灼立起身来，她也跟着站了起来，抬头对司灼道，“我收拾收拾东西，这两日就动身。”

　　“好。”
　　司灼不知又从哪掏出一块帕子，递到桃疆手边。

　　桃疆低下头擦手，仍觉得有些腻腻的，正想着要回头去小厨房洗洗，却又听司灼开了口。

　　“明日门中之事也能了结。”
　　“我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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