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域传说

　　在米尔小区的中心花园，有棵古老的金桂树。据说桂树在联邦政府成立前便已存在很久，也不知它是怎么幸运的避开乱世战火，从而安然活下来的。桂树高达两百多米，树冠半径超过了三百米。星域联盟成立不久，萧氏突然重视起这棵原本应该自生自灭的古老树木，在桂树四周设置了防护屏障。

　　桂树一年四季都挂着花团，浓淡相宜的花香四处飘逸。五月酸雨落下时，虽说伤到了桂树的一些枝叶，但没伤到其根本，金黄色的花团依然前赴后继，在枝条上迎风摇曳，仿佛向人类展示它的生生不息。

　　机器人保安没有经历过那种多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场面，在它们的程序中，也不曾写入应对那种突发状况的处理方式，因此，那些只会按程序工作的机器人，没能及时激活桂树的保护屏障。

　　所幸酸雨浓度不高，降落的时间也很短暂，因此，等人们反应过来时，早已雨过天晴。事后，五名机器人因保护桂树不力，被地方法庭宣布犯了严重的渎职罪。柳絮因为不在守护桂树的岗位，从而逃过一劫。

　　在这个世界，机器人犯罪的结局，与人类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之处，是人类可因罪行性质，以及对社会的危害程度，从而面临不同的惩罚方式，而机器人犯错，只有死路一条。

　　自人类重建文明，在科技超越历史的高速发展过程中，审判机器人的专用法庭应运而生，这是宪法赋予人工智能的合法权利。

　　从理论上来说，机器人拥有与人类同等的权利，但事实上，它们并没有去监狱改造后重新做人，不，是重新做机器的机会。所有犯罪的机器都拥有相同的结局，便是送去机械回收站销毁，成为一堆废弃金属。

　　我对联盟星球之间共享、且严格遵循的这条关于机器人的法规感到不可思议，猫九在无意中为我解了惑，猫九告诉我，这项看上去实属多此一举的法规，并不是为联盟星球上所有人工智能制定的。

　　据猫九所讲述，星域联盟在宇宙中的地位，不过沧海一粟那么渺小，还有更多未知的，比星域联盟文明更为高级的文明存在。我由此猜测，星域联盟给予人工智能与人类同等的权利，不过是为了做给其他高级文明看的，而那些高级文明的掌控者，或许并非碳基生命。

　　米尔小区的桂树虽然古老，算得上活着的文物，但仅因它的一些枝叶被损害，便毫无不手软的毁掉五个机器人，我觉得有些过分了。人工智能的造价并不低廉，若是每个犯了错的机器人都能够拥有改写程序的机会，那么，那些在暗无天日地心拼命工作的人类矿工，工作量大概可以随之减轻一些。

　　萧氏把金桂树当成了神树一样供奉，却又在神树四周建盖了普通居民小区。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亲民态度，很是可笑。

　　金桂花让我联想到了五区最后一朵缅桂花，眼随心动，我看了看猫九的脖颈。猫九会意的把手伸进卫衣内，缅桂花瞬间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缅桂花看上去依然是昨晚刚摘下时的样子，但我明白，它其实是少了一片花瓣的残次品。

　　残缺，是一种别样的美。

　　我下意识看向了猫九的左额，月牙形疤痕若隐若现，让我心里莫名一动。猫九低头，一缕头发挡住了我的目光，我只好移开目光，继续看向他掌心的缅桂花。随即我笑了笑，看来猫九的体温，确实能起到保鲜的作用。

　　猫九把缅桂花举到鼻端嗅了嗅，意味不明的说了声“很好”。

　　我转头吸了吸鼻子，作为点缀散放在盘子四周的金桂花，可真是香。

　　“偷萧氏的花，可是要坐牢的。”我想了想，认真说道。

　　“晚上做桂花糕吧。”
　　猫九笑了笑，指着一个专门用于盛花的罐子向我示意。我点点头。我自然明白那里面装有什么赃物。

　　“偷窃行为可不好。”我继续没话找话。

　　“如果我因偷花坐牢，阿飞送饭就是了。”猫九扬了扬眉毛，淡淡说道。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颤了颤，这该死的容颜啊。

　　“可我不会做饭啊。”

　　我深深吸了口气，对猫九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猫九回我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不太想吃桂花糕，还是做成香水吧。”思索片刻，我对猫九说。猫九点了点头。

　　古桂花树的存活，自然是需要来自大自然的风，阳光，以及雨露的，因此，平常它的防护罩并不会启动。人们可以近距离观赏，也可以捡拾地上的落花，但决不允许攀爬。

　　私自采摘树上的桂花，将会受到严厉的惩治。但猫九显然不是会在意惩治的人，当然，我也不会在意。

　　“桂树需要人气的滋养。”猫九突然莫名其妙说道，“所以，萧氏才会在此建盖居民楼。”

　　“谁说的？”我漫不经心问道。

　　“先知。”猫九说。

　　我明白猫九所指，就我所知，地球上只有一位先知，便是那位联邦政府供养着的神秘人物。

　　难道桂花树需要人气供养，才能在时光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我嘲弄般咧了咧嘴，若是先知认为，桂树的养料是人类的血液，萧氏会怎么做？随即我摇了摇头，我这想法，真是太可怕了。

　　联想到猫九之前说过的关于他的手的养料的话语，我下意识看向了他的手。猫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我无声笑了起来。我这随从，仿佛能看透我所想。

　　“先知是男还是女，是人还是鬼？”我随口问道。

　　“男人。”猫九答道。

　　“这么确定？你认识他吗？”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我不知道。”猫九轻轻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猫九没说不认识，这说明，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与那位先知先生相识。若是猫九说认识，我也不会感到奇怪，毕竟猫九与我一样，身上布满迷团。

　　解迷这件事，需要机缘，以后慢慢去解吧。说不定，真相是偶遇得来的。只是，既然不知道是否相识，何以又能确定，桂树需要人气滋养的话语出自先知之口？

　　或是为了不打扰我的思索，猫九起身，站到窗前眺望。风从猫九身子两侧漫入屋内，之后，带着桂花香气，没有目的性的四处游荡。

　　我其实并不怎么想要思考，便盯着猫九的背影不放。猫九把双手负在背后，晨风撩起他的白发，阳光所到之处，白发便呈现半透明状。轻曼飞舞的发丝让我看得有些着迷，竟是忘了细细品尝口中糕点的滋味。

　　尽管面对的是猫九的背脊，我依然下意识用左手肘支撑桌面，手掌装作不动声色的抚住额头，以此掩饰内心突然荡起的、莫名其妙的异样情绪。

　　猫九的背影，是我眼中最为完美无瑕的存在。

　　“大清早，内心应该平静。”猫九仰头，顿了顿，继续对着窗外说道，“对杀手而言，情绪失控一次，便足于送命。”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像个在作案现场被抓住的小偷般低下头，使劲吞咽口中尚未融化的蛋糕。
　　“深呼吸对平复情绪倒是有些用处。”猫依然对着窗外，语气平淡，仿佛自言自语般不需要有人回应，“情绪管理，人生第一课。”

　　你这是想噎死我吗？
　　我对着猫九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依言深吸一口气。鼻腔内似乎荡起了缅桂花与金桂花、以及猫九身上特有寒冷气息混合的香气。我有些不舍，直到实在憋不住，才缓缓呼出气息。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盯着猫九这人世独有的背影，我在心里问道。

　　“柳絮在桂花树洞里藏了一个人。”猫九突然转身面对我，眯了眯眼，淡淡说道，“是真正的人类，可不是什么怪物。”

　　“人？难道不是一只猫吗？”我下意识问道。

　　我再次深呼吸，定了定神，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猫九的新话题上。我有些奇怪，我分明看到柳絮衣服上的黑色猫毛。难道，柳絮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狂热的爱猫人士？不，是爱猫的机器人？

　　瞬即，我自嘲的笑了笑，感到了然，柳絮的智商足于让它为了掩饰自己需要超出常规用量的营养液，从而故意让自己身上沾上猫毛。这个机器人果真不简单。我暗自感叹，随后生出一些挫败感。以我身为职业杀手的敏锐观察力，竟然也被这台机器骗过了。

　　“那人带着一只猫。”猫九说道，“黑色的猫。”

　　“什么人？”我很是疑惑。

　　“一个孩子。”猫九淡淡答道。

　　“流民？孤儿？”我对柳絮收留的人的身份感到好奇，“还是逃犯？”

　　猫九尚未回答，我便哑然失笑，一个人类孩子，可能是逃犯吗？

　　“确实是逃出来的。”猫九答道，“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逃犯。”

　　“从什么地方逃来？”我表现出浓厚兴趣。

　　猫九懒洋洋说道：“阿飞若想知道，可以自己去查。”

　　我撇了撇嘴，腹诽道，替主人答疑解惑，难道不是随从的工作吗？

　　据联邦法律所规定，私藏人口是严重的犯罪行为，难道柳絮的程序中没有设置过此条警示？还是柳絮想要提前退休，进入机器回收站？机器人的寿命比人类长久太多，柳絮这番行为，显然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我们要不要举报柳絮呢？说不定能够获得一笔巨额奖励。”我举起左手腕晃了晃，认真对猫九说道，“你看，家里都被你吃破产了，再这样下去，我俩恐怕得流落街头。”

　　其实我并不想多管闲事，我这么说的目的，是打算试探猫九对此事的态度。除了我，柳絮是猫九第一个关注的人，不，是猫九关注的第一个机器人，现在，猫九居然关注起柳絮身边的人与猫了，这现象让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扶着额头自省，难道真如猫九所说，我这么没出息的与一台机器争风吃醋吗？

　　“阿飞不会这么做的。”猫九晃了晃脑袋，似笑非笑说道。

　　“不过是台机器而已，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举报它？”我不满的瞪了猫九一眼，“它又不是你儿子，你得知道，你的主人为了钱，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说了，柳絮不是一般的机器人。”猫九若有所思说道，“也许，他将来会有大作为。”

　　“也许，我们可以把它训练成顶极杀手，让它为我们挣钱，这样一来，我就用不着举报它了。”我认真说道，“我看这台机器很有当杀手的潜质。”

　　“也许阿飞会举报一个触犯法律的机器人，但阿飞决不会想看到一个人类孩子因此被带走。”猫九直视我的眼睛，眼神有些戏谑，“至于把一个机器人训练成杀手，阿飞啊，你是不会有耐心的。”

　　猫九居高临下看着我，这可是第一次，我转头避开猫九的眼神，想着该怎样措辞，才能为自己找回场子，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了一声。

　　我笑了笑，神情掩饰不住的尴尬。猫九不以为意，而是慢悠悠提醒我，咖啡凉了就不好喝了。我从善如流般端起杯子轻啜一口，随后，卷起舌尖体验无法言说的滋味。

　　猫九为我冲泡咖啡，从来都不加糖，理由荒唐的可笑，苦味能够让我时刻保持杀手必须具备的清醒头脑。

　　主动结束话题，意味着我向猫九妥协，这是相处一个多月来彼此之间养成的默契。我闭目，装作深度体验从超市买来的价格便宜的速溶咖啡的滋味。

　　其实猫九明白，我自己也明白，我只是说说而已，柳絮并不具备当杀手的潜质。不用检查柳絮的程序我也明白，暴力与杀戮的认知对柳絮而言，是陌生领域中的陌生词汇。说到底，柳絮不过是个仆从型的机器人，从事日常服务工作，才是它的核心功能，就算我重写柳絮的系统，把它转型为杀戮机器，就柳絮的身体构造材质而言，也无法胜任格杀的工作。

　　我缓缓睁眼，对上了猫九的眼神。我点点头，表示对苦味的赞许。作为一名随从，猫九无疑是称职的。只要面对猫九，全糖半糖都无所谓。甜味嘛，其实是可以想象出来的。人们不仅时常用眼睛欺骗大脑，也可以用大脑欺骗味蕾。

　　猫九对家务事的认真态度，实在值得我给他加薪水，可悲的是，我是个穷主人。想到此，我有些内疚。

　　假若我在头天晚上临睡前告诉猫九，我希望在清晨看到餐桌上有份古代吃食，或者一份古代报纸，比如一碗杂酱米线，一份草芽清汤，或者，一个葱花煎饼之类的食物，我猜猫九能够让我如愿。

　　这样的日子，可以拥有多久？我突然心生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触。

　　“如果阿飞愿意，可以是永远。”猫九像是看透我的心思，在我对面坐下，随后轻声说道。

　　可是，永远到底多远呢？我无声的自问。这时候，我又听到了猫九的轻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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