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景王失声叫道：“你刚才说，你在一个小山洞里住了一个多月？”
　　林溪斜瞟他一眼：“你没有听错。”
　　景王剑眉紧蹙：“很艰苦吧？”
　　林溪轻轻吹着杯中滚烫的茶水，眼儿也不抬，老神在在地说：“啊，还好啦。景致上佳，顿顿有新鲜野味，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大声唱歌畅快飞纵，我住得蛮惬意的。”
　　她抿一口茶，睨着景王，别有意味地说：“我不在乎多住些时日。”
　　景王很不自然地说：“你有这么厌憎我吗？宁可在荒山野洞栖身，也不愿意和我相处吗？”
　　林溪清清嗓子，正儿八经地说：“我们本来是可以做很好的朋友的，可是，你差点把我逼做了你的敌人。”
　　景王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轻轻放下手中筷子，站起来踱到厅前，抬头仰望夜空。
　　林溪看了一下景王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安静的样子总是让她有些心酸。
　　林溪也静静地望向南天。
　　初冬的夜空已近寂寥，星辰不似盛夏繁华。南边有一丛落叶全尽的梧桐，枝干在寒风里瑟缩着摇摆，在它们稀疏光秃的枝桠间，南冕星座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唉，这门课的第一名告吹了，班级第一名一定是莱诺。这小子终于可以一偿夙愿，不用说，万年第二名翻身得解放肯定兴奋死了。
　　而最高兴地恐怕是宿敌丹斯达。
　　她和他的总分一直咬得很紧，意志修养考试分数差距太大的话，年级冠军就要落在他手里。
　　所有人都必须出席的新年舞会，她和他避无可避，非得照上面。林溪可以想见，越过重重包围着他的女孩子堆，他高傲、冰冷的视线，一准会犀利地找到她，然后轻蔑不屑地把她从头到脚凌迟一遍，最后挑衅地弹弹他右胸上的年度金质奖章，微眯着海蓝色眼睛，给她讥刺的一笑。
　　哼！就让你猖狂一年。
　　娜拉老师的声音传到，她诧异地说：“败在雷的手下，我一直以为是你最不能忍受的事。可是看看你现在的脑电波图，你真的没有生气！不生景王的气？”
　　林溪无奈地叹道：“瞧瞧这位高贵的亲王殿下，连个背影也给我摆出一副受气小媳妇的委屈模样，我好意思责怪他么？他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呢。”
　　娜拉老师老怀大慰地唔唔几声：“宽恕是最珍贵的美德。宝贝，我相信你不久就会大彻大悟，取得真经修成正果了。”
　　林溪很惆怅：“这正果想必不是冠军徽章。”
　　“也不嫉恨雷？”
　　林溪默然许久，犹疑道：“也许他比我更需要这枚奖章，我妈妈并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是否能够打败情敌的儿子。老师，我和他是不是都太执着了？为了上一辈的恩怨把对方当作假想敌……”
　　娜拉老师没有出声，林溪酸溜溜地说：“我可以理解和原谅残酷的战争，为什么却计较父辈的情感纠葛？好滑稽。”
　　娜拉老师幽幽道：“你的父亲……被别人拐跑这么一个珍宝，可真是深仇大恨，这个罪可比一场虚拟游戏里的战争重的多。”
　　林溪笑：“得了，我知道你很哈我老爸，不用时时提醒我。张老师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你别得陇望楚。”
　　娜拉老师悠然神往道：“唉，你父亲是不同的。”
　　林溪冷笑：“别和我打趣说你还在等我老爸。他和那女人正蜜里调油呢，眼里可放不下别人。况且，他也不是什么好料，单看他怎么对我妈妈的就足够让人心寒了。还是张老师实诚的多。”
　　“啊，我可不敢相信任何人。连你父母这样的神仙眷属都会分手，这世上哪里还有至诚至真的爱情，这个那个都是个伴而已。我同你妈妈一样，都已经想开了。”
　　“你们这叫愤世嫉俗。”
　　每个人都在五年前的私奔事件里受到伤害。
　　娜拉老师不再相信爱情，妈妈成了工作狂。丹斯达先生，一看到林溪酷似父亲的面容，就显露出憎恨的表情。
　　而那对私奔的狗男女，也不见得就好过了。他们无颜见江东父老，可法律又死死地规定父母必须和子女定期会面。
　　那种会面，完全不利于幼儿的健康成长。每次看着父亲尴尬万分不知所云的慰问，和妈妈有若万载玄冰的面色，林溪就很无奈地想：呼呼，法律实在是不知变通。
　　每次会面之后，小丹斯达射过来的眼神也会更阴郁。
　　林溪很想同他辩白：喂，我也是受害者哟。不过那样显得很服低，而且，很不体贴。他需要一个假想敌来排泄自己的愤怒，林溪愿意成全他。
　　尽情地憎恨我吧！林溪嘲弄地想，没有我这个假想敌时刻鞭策他，他还不一定有这么强的学习动力呢。
　　“你不愤世嫉俗？怎么还做老处女啊？”娜拉老师再次抓住林溪的痛脚。
　　林溪拉下脸：“老师，你这么着急，不如把张老师让给我好了，全校的男性，只有他还勉强入眼。”
　　娜拉老师嘻嘻笑道：“你真不可爱。”
　　“彼此彼此。”
　　“好了，你已经完成了一次大考验，我特地来向你宣告一个好消息。”娜拉老师神秘兮兮地停下来，等林溪问。
　　林溪无精打采地说：“总不会是今天的眼泪不算数吧。”
　　“林大仙，卦很准哦。”
　　林溪费了千斤力，才忍下一声欢呼：“浴火重生哇！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泪不是为自己留的。”娜拉老师意味深长地说。
　　林溪雀跃不已：“哈哈，这么说我以后也可以尽情哭尽情嬉笑怒骂了？我说嘛，这么一个活地狱，还一古脑地不许人哭，我只有变成冷血动物，才可能通过这么变态的考试！考试院真是英明啊！咦，不对，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害我忍的好辛苦！”
　　“谁想的到你会为数据哭泣啊。我们认为你很仁爱，所以不打算扣你的分。不过，啧啧，怎么说你好呢？……怪胎！”
　　林溪怯怯地说：“老师，我觉得他们不只是数据而已……”
　　“嗯？”
　　林溪鼓足勇气，一鼓作气道：“我认为，这是个完整的世界，他们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死病痛，他们是活生生的独立的生命！”
　　“很危险的想法，我希望你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娜拉老师极其严厉地警告说。
　　林溪慌忙解释：“我不过是想想而已，没打算沉迷虚拟世界，别紧张嘛。”
　　娜拉老师沉重地说：“有很多人就是从这个小小的想法开始走上不归路的。切记切记！”
　　“是。”

　　景王回过头，正看见林溪仰望南天，脸上似喜似怨似愁似嗔，景王一楞，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夜空。
　　林溪掩饰道：“我的家乡在南冕星座那个方向。”
　　景王转头，沉吟一下，说：“我刚才想到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界也许是神的无心游戏之作，所以善恶因果报应都是虚妄的。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做起坏事比较放心。”
　　林溪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啊，神的恶作剧……可不是，眼前这位忠君爱民、虽然有很多缺点却可怜可敬的鲜活的年轻人，张老师一息间就可以抹掉他存在的痕迹。甚至这个世界，光脑只需数天的运算便可以创造出来……神的恶作剧……他如果知道自己在我们的眼中是什么，会觉得多么可怕和残酷啊，挣扎、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林溪悲悯地看着他。
　　景王以为林溪在为前途担忧。他微笑道：“我决定了，取消我们的婚约。”
　　林溪瞪大眼睛。
　　景王补充道：“你说过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希望你不要食言。”
　　林溪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保证，目前为止，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绝不食言！”
　　景王挑挑眉：“这真是至高的荣誉，我会胡思乱想的。”
　　林溪呵呵直笑。
　　景王又说：“把你真实的一面拿出来好吗？朋友之间不应该互相提防。”
　　“当然。”
　　“比如席兰的真相。”
　　林溪很为难：“那个我不能说。”
　　景王凝视她片刻，失望又满意地道：“好，你没有敷衍我。这个朋友你真的认了，我很高兴。”他顿一顿，又问道：“席兰人是怎么道别的？”
　　林溪还是为难，望着他很犹豫地笑着。
　　景王故作伤心地道：“这个也不能说？”
　　林溪笑：“我怕吓着你。”
　　“我不信。”
　　林溪上下看看他：“呃，好吧。”
　　林溪走上前，轻轻拥抱他，在他白玉般的左右面颊上印下两个浅浅的吻：“晚安，亲爱的朋友，做个好梦。”
　　她丢下脸泛红潮、浑身僵直的景王，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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