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刘哩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悄然降临在远铭小学。她来的时候我正好在上课，见有道人影在窗外晃来晃去，我探出头朝她看去，见她咧开一口白牙朝我微笑。我向她挤眼示意等着我上完课再说，她向我微微点头。
　　“你说你，都一年多没见，还这么不紧不慢，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迫不及待的冲出来，没想到在你眼里还是这些破孩子最重要！”
　　刘哩轻笑，状是埋怨的说道。
　　“你说你现在都是我的领导了，咋还没改掉你的孩子气，我总能见着你的，何必急于一时。”
　　“说好会来县城找我，却一次也没见着你！”
　　她垂头丧气的走在我的前面，我见她气色红润，身上的自信又多渡了一层，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大概就是一个女儿家最好的状态了。
　　“上次你跟何老师的婚宴，我不是有去啦。”
　　“婚宴是婚宴，其他余下的时间，你一次也没进城里过。我说齐荟芸，你这样封闭下去，怕是下半辈子都得埋葬在这大山坳里了。”
　　她又开始像事儿妈一样的唠叨起来。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索性蹿步走在她的前面。“初来时见山坳里连根网线都没有，担忧自己会在这孤独终老，甚至连老家也没想过要回，哪里知道，就是这水都找不到的地儿，会将全部的旧事蜕成自己的故事，看似荒唐，却也让我有了更多的底蕴和耐性陪孩子们一起成长。”我顿了顿，又接着说，“像新来的小张老师，就是接手你工作的那位，来时候一脸招摇，还是一名大孩子，我差点以为学校容不下她这尊骄傲的大佛了，一会你去看看，今天整个活动都是她包揽的，竟然比我们这些久经世事的人还要精细。”
　　“就是那个连续被校长点名去培训了三次的小张，一直越挫越勇，不肯放弃的小姑娘？”
　　“对对，是她了，一会儿见着，你可千万别提这茬，这是她的短板，人家是城里来的娇贵孩子，有这么点小性子是正常的，得宠着用。”
　　我和刘哩捂着嘴轻笑。
　　“话是这么说，这样下去，怕会过了头。”
　　“不怕，她还有其他长处。”
　　我俩这么一路说着，就来到了教务处，小张老师见我到了，伸出头朝我吐了吐舌头，示意里面的人都到了，开会的就缺我一个。
　　我将刘哩甩到何老师的办公室去，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表彰大会在新扩建的操场上举行，我坐在被表彰的人群中，刘哩坐在颁奖台上，小张老师拿着摄像机，准备将每一张鲜活的面孔都及时拍下。
　　我扭头朝刘哩看去，她正颇有气势的跟周围人闲聊，我因她的无暇顾及，适时衡量出我俩的距离，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将自己的头换了方向。
　　她在中途刚脱开身，又被另一名同伴缠住，显然，她在新的工作岗位里如鱼得水，大家都喜欢她得紧。我偏头朝她笑笑，算是作为插话失败后，对于一名高于自己的领导应该致于的回敬。
　　表彰会开始，我听到自己的名字飘在远铭小学的上空，告诉我我会成为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一名开创者、一位优秀的从教者。而后我起身站到颁奖台上去，刘哩从校长手中接过证书，躬身递给我，我从那本印有好几个印鉴的证书上看到自己活着的全部份量，以及被世人重新认可和尊重的骄傲。
　　刘哩朝我微微一笑，官方的朝我伸出手来握了握：“恭喜你啊，小七老师，你重生了！”
　　她还是不习惯叫我齐老师，我把手上的力度加重几分，仿佛从前闲暇时我们无数次以朋友、闺蜜自居时戏耍的样子，她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事后刘哩来找我挑照片，说是要将自己最美的瞬间定格在远铭小学有红旗飘舞的地方，小张老师连忙凑过去，将她选出的几张照片恭敬的递给刘哩。刘哩接过她手中的照片，官方的用领导的口吻慰问了小张老师几句。
　　“你就是小张老师啊，我们之前见过，听小七老师说你很上进，也想到县教育局来，先加点劲，帮小七老师把你手上的第一批学生带出来呗！”
　　小张老师拘谨的站在那里，她原本只是想帮刘哩挑一张她心仪的照片。于是不知如何接话的小张老师像个愣头青似的，将头转向我求救。
　　“这孩子上进心是有，就是不够有耐性，一头热，到你们县教育，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小张老师连忙配合点点头。
　　“齐老师，你带出来的实习生，有多少斤两你会不知道，你不是说她潜力够么，不让她多努力努力，还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徒有虚名的噱头！”
　　“够了啊刘哩，你这是选照片，又不是领导视察，没必要这么严肃。”
　　我猜刘哩一定是对小张老师连续三次进培训还不肯掉培训队上头了，毕竟光花在她一个人身上的培训费就有不少。她一向严厉，一时见了小张老师心急，就关顾过度了。
　　她从我的提醒中清醒过来，拿着小张给她的那几张照片不紧不慢的挑选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回头问：“小张老师，你有拍下我跟其他老师一起的照片么，不只是我一个人放大的。”
　　小张老师从一叠照片中快速翻动，而后抽出几张递过去，刘哩接过照片，边看边笑了起来。
　　“这才是我想象中该有的样子，小七老师，你别说，当初我让你往上考，你偏不愿，你看看我，光往颁奖台上一站，只需要把自己手中的证书递给你们这么一个仪式感，就比你高贵得多。”
　　她越说笑容越灿烂，最后把眼睛定格在一张她伸手给我颁发证书的照片上，她躬身亲和，侧脸被冬日的阳光打了几圈光晕，我倾身向前，一脸专注的接过她颁给我的证书，身后的红旗被我的身子挡掉一半，只斜插出一角来。刘哩将它拿在手里晃动。
　　“你说吧，小七老师，什么黑胶水鞋，什么彻夜宿醉和电影票，都比不上这张照片记录下来的阶层差距让人欢喜，你说你，好好的一个北大毕业生，竟被我堪堪比了下去。从前在远铭小学的时候吧，我总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你，连孩子们帮你提水都羡慕，今天往这颁奖台上一站，我立刻就比你高贵了许多……”
　　她越说越开心，最后连她一向最鄙视的小张老师的面子也肯给了，将自己一个人放大的照片也顺手拿了一张去。
　　何老师早等在车里面，刘哩执意要单独跟我告别，说是这一别，兴许我俩再见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我问她原因，是又要上调还是中了彩票回家种田，她略选颓意的将头趿拉在我肩上，说是她有这种预感。
　　我无奈的将她的头拉起来，示意她何老师该等急了，哪知她只不紧不慢的说：“就何老那样，不温不火的，没结婚时以为拥有他就拥有全世界，等婚一结了，才知道自己跟世上每一对夫妻一样，只是照着夫妻的套路演着活，起初是演给旁人看，后来演着演着，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你不要老在这件事上推诿内疚，何老师他跟我性格不合，他性子急，你要是让他等急了，他估计一会儿就得下车来跟你急眼，我就是最受不了这点才不肯答应他的。”
　　“奇怪，他在等我的时候，一直很有耐性！”刘哩自信的跟我说，我索性讪笑，停在那儿配合她的演技。
　　“上次送我离开，你还一脸不舍，怎么今天，你却一遍遍催我离开，是嫉妒我到教育局的日子太悠闲了么？”
　　“不是不是，我一向欣赏你这股积极的正能量！我俩离的又不远，何老师就在这儿，我也不离开，见面是常有的事。”
　　我认真的跟她解释。
　　“我可是从来不主动回学校来看何老师的哦，毕竟我现在是你们的上级了！”
　　她将压在我身上的力道收紧，仿佛这会离开，她就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那你等我买电影票，我来看你！”我说。
　　“我现在也不爱看电影了，我只喜欢看站在我面前的大活人。”
　　我立刻就明白她的其他意思来。
　　“你是嫌何老师跟你异地太苦？”
　　“可不是，我让他考，他拿着成绩单迟迟不肯上调，说是没有合适的接手的人。”她又伸手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子，“你看，结婚一年多也没半点信息，他家只知道催我！”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提前规划好的未来幸福的样子，笑了起来。
　　“不过你别得意，不多久，他也到我那儿去了！”
　　见我笑她，她又好强的怼了我一句。
　　这一定是她迟迟拖着我不肯离开的原因，她把能留给我的最后悠闲时光，用来跟我作一个依恋的告别，往后我们在相交不多的人生轨迹中，她将扮演她的贤妻良母，而我依然是远铭小学一名将自己大部分时间倾注在孩子们身上的默默无闻的乡村教师。
　　我最后给了刘哩一个拥抱，看着何老师不迭的下车给她开门关门，而后目送他们离开，直到车子绕过几道弯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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