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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其实官职人员结伴去酒楼茶馆作乐也是寻常事,朝廷甚至专门设了一笔款项用于此,美其名曰增进同僚情义,培养彼此默契,使一府之人愈加齐心协力办事。
当今圣上乃是一位仁君,对臣下极为体恤,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如何让臣下衣食无忧,快乐办公。继位至今下发了数十次增加俸禄的诏令,虽然每次也就多加了三四钱,但这份恩典人人感怀在心。后来打仗了,国库空了一大块,没钱增俸禄了,那几年圣上坐在凤座上,大约心里觉得亏欠,脸色总愁云惨淡。据后宫的管事说,圣上总在御花园里愁得叹气,觉也睡不安稳。
后来还是裴相有法子,搞了个新制度,分拨各官府机构一笔费用,专用作官员共乐的花销,在京官府由国库拨发,地方官府则是在每季上缴中央的税款中留下一部分用作花销。虽说这一制度自提出便饱受争议,但圣上一颗仁心自然是大手一挥就盖了印,自此圣上的脸又如沐春风了起来。
不过虽说有了公款,但数目也不太多,否则还不如直接增俸禄。所以官府人员真正共乐的次数一年之中也寥寥无几,至少在京城,只有花神节、上元节才会聚一起赏花游街。地方官员如何,今日我才算见了。
我偷瞄一眼沅芷,她神情有些凝重……我劝道:“兴许是做完了公务,看今日天气好才来的。”
沅芷回望我,道:“我倒不是瞧这个,只是几位官府的人与茶行的人一同来喝茶,关系似乎不简单。”
我压低声音道:“你是怕她们官商勾结,残害底下小商良民?”
沅芷笑了笑,抿了口茶,“但愿不被你说中。”她又看了看那雅间,何书纪刚刚进去,与那名周姓女子一起。沅芷回过头道:“咱们走罢。”
我疑道:“你不多看看她们里面情况?”
“没什么可看的,纵是能看,也听不清她们说什么。若是她们中有见过我们的,反倒不好。如何,你可吃好了?”
我用帕子抹了抹嘴,起身道:“尽够了,走罢。”
付钱时,那算账的捏着我给她的几个当十钱举在头顶正看翻看,来来回回看,一时停不下来,我催道:“怎么了吗?”那人终于放下了手,笑道:“抱歉抱歉,我眼睛不太好使,所以多瞧了一会儿,客官莫怪。”便将钱收进了金罐子里,“客官下次再来啊!”
出来到了门口,我看到方才一跃而起逮住贼人的那名勇士立着,便上去搭了个话,我问:“这位姑娘,挂在外面的那幅画可是你老板的手迹?”
那人道:“哪能啊,我家马老板是个实在人,成日里只管赚钱算账,没别的心思,哪会去临郡主的画。”
我惊道:“你知道这是郡主的画?”怎么汋萱的画作连淮县随便一个看门人都晓得,我却不知?
那人看怪人似的看我一眼,又道:“那当然了,全淮县谁不知道县令大人仰慕郡主文才。这是县令新画的,特意赏给咱们家茶楼,马老板别提多高兴了,能挂县令大人的画,可是一项殊荣。”
原来是县令,我说一个人的审美不至如此悬殊。我附和了两句,“县令大人好画技,你家茶楼独一档”,便和沅芷相携离开。
到了青榕巷的小院里,日头仍高挂中空,院里照得暖亮亮的,距我们出去也不过三四个时辰。我原想和沅芷在院中搬了桌椅,找个花阴处聊天,沅芷却说她要去书房看折子。我问她这当口哪来的折子。沅芷笑说,今早我出去买包子那会儿,噙梦在京城发的信函送到了,关于六娘的那封就是一同送来的。她说完便转身向书房去了。
我望着她背影,轻飘飘的一缕,穿过树荫时尤显得单薄。虽说习武之人的脚步踩得是比常人轻些,但也不是这么个飘忽法,这人昨晚上没睡,今早又有送信的来,究竟一天里能睡上几个时辰?睡觉最能安神健气,她这样下去,十个身子骨也折腾不起。
唉!我长叹了口气,如今天下太平,什么大事不能慢慢来,何苦紧逼着自己,等她这次出来了,我真得好好劝劝她。我回房里拣了几样早上买的香料,用纸包了拿去她房里,添在她床后的小香炉里,她晚上点了香能睡得安适些。出了她房里,我在庭院随意坐了,只是一人坐着总是没意思,呆了一会儿便觉得困倦,便回房睡午觉去了。
等我一觉醒来,天边已染着红晕,院子里清静得只闻细碎的鸟语声,沅芷大约还沉在书房。我醒了醒神便踱去厨房准备晚膳,菜式和昨日的也没甚分别,只是把鸡换成了排骨肉,依旧炖一锅。菜好了后,我在书房外喊了声,便回去端了菜到厅堂。
沅芷应了我一声后,一会儿便来了厅上,两个人坐了。我瞧她夹菜的手老在碟子边上停住,神色也迷瞪,便知这人神思还淌在折子堆里转不出来,便往她碗里放了块姜片。她一手支着头平看前方,一手从碗里夹了,缓缓送入嘴中,“哎呦!”她立时丢了筷子,手遮着嘴将东西吐了。
”恭喜恭喜,你可算醒转了,真乃神药。”我故意作了一揖。
“咳咳,你这……”沅芷用手指着我,口里辛辣得直咳。
“我什么?你是不是要夸我,今日也做了一桌子好菜?不必谢我,我一点不辛苦。”我道。
沅芷自己倒了杯茶解味,至于我这番怪腔怪调,她自然也解了,她笑道:“是我不对,放着面前的美味不享,该罚!”
我道:“又没有酒,要怎么罚。”
沅芷又笑了笑,“也不需酒,这样罢,我替你洗三天的衣服如何?”
我眼冒星光一口答应。我们现在是各人洗各人的衣,每日挑井水可累弯了我的腰,如今卸下这担子,顿觉轻松,我乐滋滋问她:“最近京城可有什么事?”
沅芷大概是人醒了觉出饿了,现下吃得狼吞虎咽的,她嗖得剔下一块大骨上的肉,噌得丢进口中,略嚼了嚼吞了,道:“左右是那些事,没什么特别的。嗯,你这盘排骨肉汤真不错。”
我于是更美滋滋地问她:“那阶下囚冥辛可招了吗?”
却见沅芷嚼动的嘴停了,脸色径直黑了下去。我心下一慌,这是怎么了,难道冥辛逃狱了?!等了一会儿,沅芷才道:“她,且等我回去再审。”语气很平静。
我宽慰道:“没事,不信她不招。其实她招不招也不打紧,只要人扣在这,婺国那也掀不出风浪了。”
沅芷嗯了声,不再言语,埋头苦吃。过了会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碗里抬了抬头,对我说:“轻衣,一会儿吃了饭,你把钱罐子拿来,我们一同看看。”我想她大概要算钱,点了点头。
饭后,沅芷去厨房洗碗,我擦完了桌子便从库房里抱了钱罐子到厅内,沅芷随后也到了。我指给她看,“右边这个是咱们出去时带着的装小钱的罐子,这边的是客人给的钱。”
沅芷取了左边那只,把装小钱的罐子推到一边去。她把罐子倒放,里头的钱哗啦撒了出来,全是当十钱。她拣了一枚,仔细看起来。我不明所以,背面的“当十”字这样明显,点一点有多少枚就能算出来了,怎么看这么久。只见她端详了一阵,又放下,走了几步把灯拿了两盏过来置于桌上,又拿了刚才那枚凑在灯下细看。
我忍不住道:“沅芷,你这是鉴宝呢?”
她没言语,片刻后将那枚钱拍在桌上,直起身子,沉声道:“这钱是假的。”
我惊了一跳,急忙拿起那枚钱,也像她一样凑在灯下看,不过,我其实看不大出来,翻来覆去地瞧了瞧,只觉和我平日见的也无甚分别,便缩了手放回桌上,心虚道:“好像是有点不对。”
沅芷拿起那枚□□,指了指它方孔处,道:“内郭太粗,边缘也不齐整,最上头的“正”字最末一笔与内郭相连了,官铸的钱不至如此。”
我从她手里拿了来,经她这么一说,似乎的确比平常见的要粗劣些,我让沅芷等等,我回房拿了京城带来的当十钱再折回来,放在灯下对比,确如沅芷所说,真钱的内郭做得更精细,四角处也稍圆润,不似□□尖直。不过,正面这几个“正天通宝”,我抬头问沅芷,“这字未免也太像了罢,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沅芷挨过来,低头看我手里的两枚钱,“我也是因这字太像才看了许久。”顿了顿,她说:“当十钱上的字,是裴相写下的。”
“难道你怀疑这□□是裴相的手笔?”我转头看着她。
她慢慢摇了头,“我想不会,当十钱本就是他的注意,他没道理在背后私铸,私铸之风若传到京城,于他无半点益处。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学了裴相的字。”
“这……”我起身,“裴相的字也算自成一派,听说他当初为了考学苦练书法,在殿试上露的那笔字,连圣上也夸过‘圆浑不失灵秀’,如今在京城想得他一副字的人加起来能踏破他丞相府的门槛,竟然有人能仿得这般相像。”
当初裴相提议以当十钱解铜钱不足的问题时,圣上念他是创举,再加他本身字也好,便准用他的字来作钱文。当时反对之声浩大,既有反对当十钱的,也有反对用丞相字的。毕竟,之前的钱文用的皆是澧兰大公主的字。澧兰大公主善书法,一笔字写得遒劲疏朗,为天下一绝。
沅芷不言语,看着字愣了会儿,道:“你同我再看看,兴许还有其他假的。”
我将真币端放在桌角,与沅芷同查余下的几十枚。我看得慢,要不断拿去与真币比较,约过了一个时辰,最后挑出来十来枚□□。
这数字不小,一共五十来枚的当十钱里,竟有十来枚是假的,令人心头一惊。淮县的私铸之风可谓猖獗了。
我惴惴道:“你怎么想?要向圣上禀告吗?“
沅芷轻摇了摇头,“不急着报,再探探有了头绪再说。”
我将真假铜钱分开放好。沅芷打算再回书房。她欲走前,我拉了她衣角,道:“你今日记得睡,睡好了才好想法子,睡前把小香炉点着,我放了香助眠的。”她应了声好,不过面上沉沉的,大概想着私铸的事。我不放心又道:“一定睡一觉啊,兴许梦中就有注意了!”她终于微微笑了,点了点头说好,便转身离去。
我在背后又嘱咐了一句:“记得点香炉!”
事实证明,这最后一句还不如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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