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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大局
挂在墙上的北境十三州府图已经蒙尘许久,吴锦行为人粗糙,从不打理这种细节,好端端一张要塞城池布局,现今很难看出原貌了。
邹玄站在近前,眯着眼睛打量了许久,笑道:“这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这吴都尉怎么也不知道更新换代呢?”
原奉倒茶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都尉营又不是练兵场,讲究这么多干什么?”
邹玄干笑两声,点头道:“久闻将军待手下人宽厚,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原奉轻轻一挑眉,没答这话。
邹玄比他虚长几岁,早年间白乙亭老将军回京述职时,曾携自己的爱徒登长鹰将军府的门拜访过原存山。那时自小习武的邹玄已经能比肩白乙亭,而常年不见天日的原奉却还生得瘦小,需仰头才能看清邹玄那张写满了春风得意的脸。
日子一晃,小十年已过。原奉站在邹玄面前,总觉得这人和当年一样,浑身上下透露着骄傲自满的气息。
“北境如何?将军还适应不适应边关水土?”邹玄开口一句迟来的问候。
原奉淡淡道:“我生在广宁,如今只不过回了故地,有什么适不适应?”
听到这话,邹玄立刻喜上梢头:“那将军你想必一点也不留恋京梁吧?”
原奉没说话,抬眼看了一眼他,算是默认了。
邹玄一摆长袖,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原奉对面。他看了一眼白瓷杯里那茶水的颜色,脸上难掩嫌弃之色:“原将军,你们北境就喝这种茶?”
“邹兄,不喜欢可以回你的海州,不用在我面前挑三拣四。”原奉毫不客气道。
邹玄笑了:“崇令,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
原奉一磕茶壶,往后一靠,一副懒得伺候的样子。
他明显不耐烦地问道:“邹兄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邹玄笑盈盈道:“我为什么来,崇令你不清楚吗?”
“少和我打哑迷,如今白老将军还没功成身退呢,你来找我名不正言不顺。”原奉扫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你说是吧,小邹将军?”
邹玄知道,原奉这是在拿品级压他,但这位苍狼来的年轻将军并不恼,他拍了拍原奉的手背,笑道:“白老将军确实还没退,但我也确实要接过他的担子了。所以,以后再和将军见面,咱们就都是大俞的栋梁了。”
“栋不栋梁不知道,反正四面大军中,邹兄能找,也敢找的人,只有我一个。”原奉手一抽,扬起了下巴。
邹玄被他点破了心事,一张笑脸差点绷不住,他摸了摸下巴,低声道:“崇令,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原奉勾了勾嘴角,笑而不语。
邹玄琢磨了半天,似笑非笑地问道:“当年被打散的双刀门是不是东山再起了?”
原奉面不改色:“什么双刀门?”
“装!”邹玄一指原奉,“别给我装了,崇令,为兄知道,这两年江湖上也不太平。”
“江湖太不太平,关你我什么事,邹兄是朝堂中人,山高水远之事好像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吧?”原奉慢悠悠道。
尽管他这么说,邹玄还是神采飞扬,他啧啧感叹道:“我就知道,来见崇令不会有错。”
原奉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水。
邹玄一拍他的肩膀:“崇令,在这世道,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你难道不想走捷径吗?”
“捷径?”原奉看向邹玄,“我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捷径。”
邹玄眉梢一抬。
“邹兄想要什么捷径?是与我长鹰军联手,匡扶天下?还是与我原奉结盟,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好以此来保你那飘摇的将位。”原奉放下茶盏,顿了顿,“小邹将军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处处都有贵人相助,今日来找我,难道以为我是你的贵人吗?”
邹玄听了这话,半晌没开口。
“我知道,小邹将军你这么做也可以说是心系苍狼,但找我未免有点操之过急,毕竟我的长鹰军也还是……”
“也还是你原家的长鹰军,但苍狼可不姓邹。”邹玄扬声接道。
原奉一怔。
邹玄那一直弯着似笑非笑弧度的嘴角终于沉了下去,他一点那墙上的北境十三州府图:“将军啊,整个大俞的四面大军,放在从前,哪一个不是你原家的陪衬?
“六七十年前,骁虎将军陈绍禾因触怒圣威,满门抄斩,硬生生将他二十九座饮沙关砍下十座,若不是那位摄政太后,仁熙皇帝也不会被迫令唐家人接任骁虎将军一职。
“从大俞问鼎中原至今,四面守将换了又换,唯有你原家人守着北境,世代相传,连那苍鹰丢了都能找回来。而我们呢,不过是一介蝼蚁,有用武之地便能登荣华富贵的殿堂,没有用武之地,就会被当权者唾弃。
“你原家才衰落几年?这不过是天下常事,兵家常事罢了。大俞帝王更迭,迟早有一天原家也会如那被满门抄斩的陈家一样跌落谷底,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番话说完,原奉那张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竟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看着邹玄愤慨的样子,一摊手:“北境,你拿去,敢要吗?”
邹玄眉角一抽,将剩下的半段长篇大论卡在了嗓子眼。
原奉没说错,不论是如今的北境,还是过去的北境都是一块烫手山芋。原家在此积威深重,早已不是朝廷亦或是帝王能够撼动的。百姓所信奉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有着原家的姓氏,头顶飞着原家的苍鹰,身上穿着原家的黑甲。但倘若有朝一日,他们无法庇护住北境,那也就理所应当成了北境的罪人。
原奉自觉自己是后者,他是北境的罪人,也是原家的罪人。
五年前,忤逆懿安帝的原傅隋被打入关外,而他身后的原家能保全并非仅因长公主的求情,更重要的是,有北境十三州府的数百万百姓看着,懿安帝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北境也不会草率信任原奉这个十五岁的少年。
让一个窝囊废去守北境是比屠了原家满门还要折辱的事,懿安帝相信,北境百姓会缓慢认清,原家人已经不适合再做长鹰将军了。到那时,顽固的北境大军就会像骁虎一样,被砍去嫡系,成为帝王手中指哪打哪的利器。而北境则会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苍鹰再也不是他们心中永远不落的图腾了。
这个道理,除了懿安帝、穆王、高隆贵,还有朝堂中的众多臣子都明白,否则也不会有铤而走险的葛越。
但是身在局外的邹玄却不了然,他执拗又顽固,把长鹰军当成原家的免死金牌。
“既然你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邹玄一抬下巴,“今日我来,不为其他,而是想向原将军求一门亲事。以此,作为苍狼和长鹰结盟的根据。”
原奉本以为邹玄来北境,第一要兵,第二要人,万万没想到,他还真如原怀宁说的一般,来提亲了。
“亲事?”原奉冷笑了一声,“你要是想娶郡主,得问陛下,来问我做什么?”
听到原奉这么说,邹玄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起来:“崇令,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娶的人是郡主?那个还不足及芨的小姑娘?”
原奉没料到邹玄会这样回答,他怔了怔:“那你想娶谁?”
邹玄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道:“崇令,你家长姐没有告诉你吗?”
原奉摸不着头脑,皱着眉看他。蓦地想起,那日原怀宁神色古怪地说起邹玄向长公主求人一事。
邹玄是白乙亭的人,想娶妻生子定是由白乙亭张罗,可他却去问长公主要人,那这人是谁?
原奉脑中一炸,登时拍桌子道:“你痴心妄想!”
邹玄毫不惊讶,他按了按原奉的肩膀:“崇令,你别着急,刚刚不还很沉得住气吗?”
原奉一把扭住邹玄的手腕,将他从坐榻上狠狠拽下地:“原统领说你大言不惭地问长公主要人,长公主回绝了你,你就来找我?怎么,是嫌自己脸丢得不够大吗?”
“将军息怒啊,”邹玄也不还手,憋屈地勾着手腕,“我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和你家长姐正当登对,由你去和陛下提,他老人家一定应允。毕竟偌大一个影卫司全握在长公主手里,他大约是睡不着觉的,将军,我说的对不对?”
“小邹将军,我劝你慎重。”原奉又一发力,把邹玄的手骨捏得咯吱作响,“这里是北境,你也还没接任苍狼军主帅呢,见了我,一点礼仪也不遵守,不太合适吧?”
邹玄赶忙赔笑:“原大将军,提亲是正经事,我没和你开玩笑,咱们不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吗?”
原奉猛地一松手,把邹玄推出去好几步。
邹玄抽着凉气,甩了甩手腕,赞叹道:“不错,将军功夫匪浅啊。”
原奉面无表情地坐到一旁,冷冷回道:“原统领不会下嫁给你。”
邹玄眉梢上扬:“下嫁?当朝从四品女官嫁给正一品将军,何时成了下嫁?”
“是你自己说的,其余三面军都是我原家的陪衬,原统领也姓原,嫁给你这个陪衬,难道不是下嫁吗?”原奉讥讽道。
邹玄揉着手腕,踱步来到原奉的面前:“不论将军您怎么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大局。”
“大局?”原奉一挑眉,“谁的大局?是北境的大局,还是你邹玄想要往上爬的大局?”
邹玄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罢了,罢了,将军你现在看不清,以后会看清的,有朝一日,怀宁必嫁我。”
这话说完,他掸了掸衣袖,背着手就要出门。走到门边,不知是落下了什么,又转回身溜达到原奉的面前。
“崇令,你我也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为兄在此奉劝你一句话。”邹玄矮下身,凑到了原奉耳边,“不要把所有人都得罪遍了。”
这位即将走马上任的年轻将军一拱手,哼着海州小调翻上了房梁,一跃不见踪影了。
原奉听出,他哼的小调正是海州郡当地名曲《迎亲》。
“不要脸。”躲在房后偷听的原怀宁低声骂道。
在邹玄走后的第三天,原奉终于启程回广宁。他与原怀宁别于北幽城外,两人互道分别,一南一北,各自离去。
走之前,原怀宁扯住了原奉的腕甲,低声道:“我不想嫁给邹玄。”
原奉无声地叹了口气,安慰道:“我不会让你嫁给邹玄的。”
原怀宁笑了一下,脸上却难掩失落。
“就算是我不在京梁,也会想方设法留住你。”原奉解下腰间玉佩,系在了原怀宁的带子上,“你还有殿下呢,殿下会保护你的。这是阿爷留给我的,你戴着吧。”
原怀宁点了点头,在自己的属下赶来接应前,忍住了涌上鼻尖的酸涩。
“这回见你,没遇上梅君兰那小子,你回去,记得给他带好。”原怀宁翻身上马,冲原奉喊道。
原奉一抬眉:“他哪里需要我来带好?他自己就能琢磨出好来。”
听到这话,原怀宁总算笑出了声,她一扬马鞭,带着自己的影卫随从,策马飞尘,向南而去了。
原奉背着手站在城下,看着黑衣女子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道:“再会了,阿姐。”
说罢,他也上马点人,奔向了更北的广宁府。
两天之后,车驾行至小银山下。
早已接到消息的玄冲已将李司南送到了山门口,小姑娘翘首以盼,望到了归家的原奉。
一路颠簸的高隆贵终于有了机会歇息,原奉也难得善解人意,命人在小银山下搭好凉棚,待修整一番再进城。
李司南兴高采烈,怀里还抱着玄冲赠予她的书卷,急冲冲地跑向原奉。
原奉当着外人的面,还不等李司南扑向他,便迅速后退了一步,撩衣跪地行礼。
李司南堪堪止步,兴致顿时减了一半。
“郡主在太清宫住得可好?”原奉问道。
李司南装模作样地回礼道:“多谢将军,一切都好。”
原奉抬眼打量这小姑娘的举止作态,心里腹诽,她竟也学会这装腔作势的本领了,不由觉得好笑。
李司南一不做二不休,翘着小指头拎起玄冲给她的书卷,文质彬彬地说道:“太清宫中的日子过得寂寞,道长便赠我不少书本,供我打发时间,这些书还请将军代我保管。”
原奉没伸手去接,给何今使了个眼色,小亲卫立马捧起郡主递来的书:“哎,我来收着!”
接过去时,原奉扫了一眼,顿时额角一跳。
玄冲那个老道士,给李司南看的居然都是治国理政的书,他安的是什么心?
“道长上山了?”原奉冷冷地问道。
李司南不等一旁的陆惠香说话,便接道:“道长说将军您定有事相求,但是监军在此,会面多有不便,因此请您去山门口的观音庙一见。”
原奉瞥了一眼在凉棚下闭目养神的高隆贵,转身把剑抛给何今,自己则大跨步向观音庙走去。
李司南有些奇怪,抬头问向陆惠香:“将军怎么看着有点生气?”
原奉确实恼火,但还谈不上生气。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脱于掌控,自作主张。正如李司南怀里的那几本书,亦或是邹玄口无遮拦的提亲。
玄冲摸准了原奉的脉门,他心知那年轻将军在看到自己赠予李司南的书后会找上门来,于是干脆等在原地,和那人好好聊聊。
峪子娘娘先前是个求子求姻缘的好地方,近几年香火不旺,来往的人减少,院子里也只剩几个还在清扫落叶的小厮。
原奉一进门便看见了站在正殿上的玄冲,他脚步一顿,停在了门槛外。
“将军怎么不进来?”玄冲笑着回头看他。
原奉一动不动,盯着这老道士看了半晌,最后开口道:“我的鹰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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