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陆怀绮经过了那心事重重的好几日后，如今又与往日无几差别了。这日正与安墨澄走在下学的路上。话说，除了陆怀绮第一次来书院时有成烨陪之外，之后都只是陆怀绮自己来的，而他每次下了学都是先跟安墨澄一道走上回安府的路，再是绕一大段路回凤鸣府。每次安墨澄问起来，他便微微一笑说：“因为从这条路回家，可以顺便买一袋流云糕。”
　　走了一会儿，两人远远地看见几个小孩在一处空地上放风筝，正跑得欢。忽然那风筝悠悠地飘了下来，挂在了一棵高大的琼花树上，那树此时花正开得繁茂，风筝正掉在树的最顶端，被白色花枝卡着。那几个孩子正手足无措，而其中一个男孩子正手挽衣袖，准备爬上树去。陆怀绮看见了，跑了过去，把那小孩拦下，说道：
　　“这树这么高，你不怕摔下来啊？摔下来可疼了。”他边说边做出一脸疼的样子。
　　安墨澄在一旁看得嘴角上扬。
　　那小男孩却瞪着他，一脸不耐烦说道：“怎么又是你啊？上次你不准我摘花，今日又不准我爬树拿风筝。你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啊？”那小孩人小小的，却是谁也不怕，就算是遇见了穿一身青色锦衣的富贵公子爷，也照常口无遮拦。
　　陆怀绮听那小孩说他“多管闲事”也不气恼，依旧笑容可掬道：“不是不准你爬树，是那风筝挂太高，你小小一个，爬上去危险，让我来给你摘。”
　　其余几个小孩听了，也上来围住那男孩，叫他别爬了。
　　看那树如此高，安墨澄本想阻止，但话还未出口，他手上就被塞进了一件青色外衣。脱掉外衣的陆怀绮，露出扎着腰带的白色中衫，他再把那中衫下摆掖进腰带里，露出修长的双腿，一时高挑的身材显露无余。利落的做完这一套动作，他转身就上了树。安墨澄在树下仰头迷了眼看着他在树间闪来跳去，看得他心惊肉跳，恐他一个不注意便摔下来。下面的小孩看他身手这样好，也是连连叫好，只有刚才那小男孩，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晃眼间，陆怀绮就到了树顶，他伸手去够挂在树枝上的风筝，可无论他怎么伸长手臂，他的手指还是离那风筝有一两寸的距离。他又把抓住粗树枝的左手稍稍松了一下，只用几根手指勾住，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树外去够。这个举动看得树下的人都凝神屏气，安墨澄更是大气也不敢喘，连忙跑到他身下的位置，伸出双手接着，时刻担心他掉下来。但此刻他手里还有一件衣服，突觉不便，想要放在一旁，又觉放在地上脏了，便给它挂在了自己头顶一处较低的花枝上。自己才又稍微向右挪了挪，找准位置，伸出手来继续接着。
　　陆怀绮够了半天还是没有够到，嘴里大声说道：“要是今天佩了剑来就好了。”一团团白色的琼花在他脸庞摇曳着，正因他的动作，散落着花瓣。
　　安墨澄眯着眼，双手还是那动作。
　　陆怀绮稍作调整，又伸出手去，一脚此时已离了树枝，使劲一够，那风筝终于是拿在了手里。安墨澄顿时松了一口气，树下的小孩们也欢呼起来。
　　陆怀绮拿到风筝后，不好下树，便把它往树外一抛，悠悠地落在了空地上，那群小孩也连忙围了上去，捡到后就跑远了。
　　看陆怀绮已经安全了，安墨澄便收回了手，一手放在眉间遮挡阳光，看他下树。
　　陆怀绮把正事做完了，玩心又开始萌起来，他下了几个树杈后，便站在一处不动了，笑对着树下的安墨澄大声叫道：
　　“澄哥哥，你喜欢下雪吗？”那声音似在云间歌唱的云雀一般。
　　安墨澄不知他为何在这时问这个问题，但依旧懵懵地回答了：“喜欢！”
　　突然那树一阵猛烈晃动，片片如白雪般的琼花花瓣落了下来，在安墨澄周围缓缓降下。安墨澄仰着头，不自禁的笑眯了眼，嘴角也扬了起来。
　　在树上的陆怀绮大声说道：“那我就赠澄哥哥一场香雪！”
　　他得意过头，话音才落下，一脚一滑，摇着树的双手也没抓紧，从那树上掉了下来。
　　安墨澄大惊失色，又伸出双手，赶忙去接。
　　砸断了好几根树枝，陆怀绮马上就要掉入安墨澄双臂间了。当安墨澄双手碰到陆怀绮身子时，一股如石的重量也随着压在了他双臂上，那一摔来得太高太猛，安墨澄没能接住，一下子两人都往地上摔去。落地之前那一瞬，陆怀绮一手抱住了安墨澄腰，一手护在他脑后。倏地，安墨澄重重地倒在地上，而陆怀绮则重重地摔在了他身上，他的手也被安墨澄的头磕得生疼。那青色外衣也因树的一阵晃动而从树上掉落，轻轻悠悠飘了下来，刚好把两人的头跟大半个身子盖了起来。此刻衣下的两人胸膛紧贴，两张脸距离不到一寸，正面面相觑。阳光透过青色衣服映在安墨澄如雪的面上，像是笼了一层青色薄纱。安墨澄盯着陆怀绮睁大的双眼，含水的眸子里发出幽幽的微光。两人以这姿势僵了片刻后，安墨澄猛地掀开青衣，推开身上的陆怀绮，坐了起来，身边又是片片花瓣飞舞。他感觉自己脸上烫得紧，暗想不要红得太过厉害才好，心脏就要跳出胸膛。他支支吾吾道：
　　“那个，怀绮，你没摔到吧？”
　　同是坐在青草地上的陆怀绮此刻也有些慌张，抖着声音说道：“嗯……没事，澄哥哥被我压伤了没？”
　　安墨澄躲闪着道：“呵呵，没有没有，就是有点重，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胸口也有点隐隐作痛。”
　　陆怀绮看着他真诚道：“那个……澄哥哥，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开心。”
　　安墨澄继续胡口道：“哈哈哈，开心开心。”他说着站起身来，胡乱拍着自己身上。
　　“你们就像那勾栏里讲的才子佳人话本似的。”
　　两人突地得一惊，同时扭头看去，原来那小孩还没走，他双手抱在胸前，一腿抖着，正一副恹恹的样子看着他俩。
　　安墨澄的脸此时似晚霞照雪峰，又红又粉。陆怀绮则表现得比他要淡定许多，起身来捡起被安墨澄掀飞到一旁的衣服，抖了一抖，又有几片花瓣落了出来，随即伸手去穿，不过不知为何他衣袖却穿反了，襟开到了背后，错得如此荒唐。发觉不对之后，他又连忙脱了下来，同时对那小孩说道：
　　“你哪里知道什么话本？”
　　那小孩一扫那恹恹的表情，大声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古便是才子配佳人，将军配美人，这公子配少爷，少见少见，不过，也不是没有。”说完一副莫名其妙的傲气。
　　这话让安墨澄差点一个踉跄又摔在地上，而陆怀绮的衣服刚穿好一边，左手刚伸进衣袖，就被他这话吓得停住了，他说道：
　　“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看那么多话本做什么？”
　　那小孩得意道：“我爹是话本先生！”
　　安墨澄心道：“原来如此。”
　　陆怀绮假嗔道：“看来你爹真该好好管你了。”
　　那小孩“哼”了一声，随即眉头一皱，眼睛一眯，吐了下舌头，转头就跑了。
　　陆怀绮慢吞吞转过身来，对着依旧心神不宁的安墨澄说道：“澄哥哥，你别在意，就一小孩。”
　　安墨澄也装作镇定的样子答道：“没在意，没在意。”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暗暗想着，那小孩终是走了。
　　两人收拾好后，就继续往安府的方向走去了。此时彼此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两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到了安府。互相告辞之后，安墨澄看着陆怀绮的身影在那街上渐渐走远，他才转身准备跨进门去。此时，他的心里都还如住了只小兔般，在胸膛间砰砰跳个不停，那声音大得自己耳朵都红了起来。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如往常一般镇定平静，感觉稍有和缓之后，他就提起了左脚迈进了大门。
　　可不待他稍作平静，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叫喊：
　　“安大人，贵公子打伤了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今日安夫人不在府上，我知安大人是明事理的人，所以此刻才好言相与。”
　　而后一个孱弱的声音回道：
　　“那么公子，你想要怎么做？”
　　安墨澄听见这对话，就知是安允澈惹祸了。说起来这也不是头一遭，每每遇见这样的事，都是顾妧出面帮她儿子出头，安洵是不过问这乱七八糟的事的。这样的事多了之后，惹得他亲娘也是心力交瘁，后来经过顾妧的严厉管教，后来倒也好了许多。也不知为何今日又惹了事，还恰巧是顾妧不在的时候找上门来，只好是病了许久的安洵来应对应对了。安墨澄本不想去插手这烂摊子，但他听见了安洵的声音，想着他本该在床上休养，被这样一闹，病情怕是又要反复，所以赶忙进了中堂。
　　果不其然，一进屋里，就看见几人带着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站在正中，安允澈正悻悻站在坐着的安洵身边。看得出，安洵正用了全身力气端正坐在椅上，脸色十分不好，正耐心听着那人讲道：
　　“安公子真心实意道歉，再加上赔付所需药费。”那站在被打伤人之前的一人说道。
　　安允澈气鼓鼓叫道：“我凭什么要道歉！是他先骂我的！”
　　那人气道：“自古便是血债血偿，没要你流血就已经很好了！”
　　两人争执的声音大得要掀翻屋顶，安洵也被吵得微微皱眉。
　　安墨澄此时走近了，众人见他来了，停下了争执。那来讨还公道的几人也看着他，不知他是谁，脸上稍显疑惑。
　　安墨澄道：“跟我讲吧，我是安家大公子。你们是谁？”
　　说话那人看了看安洵，又看了看他，见安洵没有表示异议，也见这安大公子仪表堂堂之样，便转了身跟他说道：“我是城中李大人家的公子李戴华，这位正头破血流的是我的好友。今日安二公子在一酒肆打伤了我好友，我特地来讨要说法。”
　　安墨澄耐心听了，对安允澈问道：“怎么回事？你何故要打他？”
　　安允澈站上前来，委屈道：“是他先骂我，我才打他的。”
　　安墨澄：“他为何骂你？是你先做错了什么事？”
　　安允澈心虚道：“我只是……我只是偷偷笑了一下他。”
　　那李公子此刻却恼了，说道：“那叫偷偷笑？你都只差指着他脑门取笑了！”
　　安墨澄轻道：“你为何要取笑他？”
　　李公子抢道：“我那朋友，身患残疾，双腿一长一短，所以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不稳，安二公子坐在一旁看见此状就朝着他哂笑。”
　　安允澈反驳道：“我当时有点喝多了，所以我也不是故意要笑他的。而且，他骂我骂得实在难听，我猜气不过打了他。”
　　安墨澄依旧平静道：“他骂你什么？值得让你大打出手？”
　　李公子心虚的看了一眼安洵，安允澈也偷偷对着他瞥了一眼，答道：“他骂我没有爹教的东西。”
　　这话音落下，屋里的吵闹声顿时就静了下来。安墨澄心里微微一抽，眼神不自觉扫了一眼安洵，只见他眉目间并未有什么波澜，只是不舒服的咳嗽了几声。
　　安墨澄扭头对安允澈道：“是你先取笑他在先，而后又出手打人，你应道歉。”
　　安允澈却还不服气，叫道：“安墨澄！你听见他骂我什么了吗？要是他这么骂你，你忍得下去？”
　　安墨澄没说话，依旧表情如初。安洵此时却轻声说道：
　　“说了是你不对了，快向人家道歉。”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听见安洵发话了，安允澈虽依旧不服，但也不敢再辩解，便不情不愿的道了一声“对不起”。而后安墨澄又叫他拿出自己的钱袋，掏出了一些银子，给了李公子。
　　安墨澄又对着李公子说道：“虽是安允澈不对在先，可你朋友也着实不该如此骂他，依我之见，你朋友也有一定过错。”
　　李公子自知是如此，便也不好再赖着，仗势欺人，便说道：“那我就代他向安二公子说声‘对不起’。”说着便向安允澈鞠了一躬。
　　安允澈此时脸上的怒色才稍有缓和。
　　待那一行人走出安府后，安墨澄扶着安洵回到了房间，又让他躺在了床上。经过刚才那一折腾，安洵此刻已是精神力气全无，躺在床上就闭上了眼睛。
　　出了安洵的房间，安墨澄跟等在门口的安允澈说道：“你娘不是不许你去酒肆的吗？今日怎又去了？”
　　安允澈却理直气壮道：“前几日娘跟我说了，这一段时日我功课有进步，所以可以让我去酒肆。”
　　安墨澄摇了摇头，走去了厨房，给安洵熬药去了。
　　揭开药罐子，发现里面没有熬过的药渣，他心想兴许是上一罐刚刚是熬的最后一遍吧，想着便去打开了一副新的药包，却又发现放药的桌上堆了许多没开过的药包。心中疑惑，此时那个顾妧身边的老婆子走了进来，安墨澄便问道：
　　“这里为何还有这么多副药？”
　　那老婆子低了头说道：“公子，上次抓的药昨天吃完了，这些是今天早上才去药铺抓来的新的。”
　　安墨澄听了，便也没有再问，把药倒在了罐子里，开始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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