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每个字我都看得懂，合在一起，我也能明白意思，可是仔细一想，就脑袋空空了。
　　我知道她在那边读过些书。
　　我想了想，开始找眼熟的东西。
　　她在那边上学的时候，读的是教科书，这里没有教科书，就算有，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我找的是比较显眼的。
　　她是很喜欢看课外书的，这里没道理没有。
　　她看过《颜氏家训》。看过陆羽的《茶经》。看过《十日谈》。看过《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看过《金刚经》。看过《了凡四训》。
　　我在这店里找着了。
　　我把书堆起来，又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只有她的身体，僵硬得已经发青，发白了。瞧瞧她的指甲和头发也比死的时候长了些。
　　我不知道她这样子算不算死不瞑目。
　　但是我想镜子既然还有给我看的东西，就肯定是还需要我看点儿什么了。也许我看漏了，或者应该再注意注意？
　　等我把这几本找出来的书看完了，我再看了一眼镜子，突然发现那尸体身边竟有个东西。
　　之前倒是没发现，我定睛一看，那竟是个人影。
　　我觉得不对，皱着眉头仔细一看，好哇，那哪里是个人影？那分明是地上的尸体的轮廓。看那底下压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光。
　　哪里来的轮廓呢？又哪里来的影子呢？
　　就是有鬼吧！
　　等等，既然这么说，她能不能看见我呢？
　　我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靠近了一点儿。
　　那个影子确实跟她一模一样，只是寡淡些。
　　看起来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还是不对。
　　我打量了一阵，发现那不是没反应过来，那是完全没有反应。也就是说这样算灵魂出窍？还是死后魂魄守尸？好像哪一种都不太妙啊。
　　我看了一阵。尸体和影子都没有变化。
　　我心里着急，不知怎么是好，又开始翻书。
　　转头看了一眼天色还算亮堂，虽然是阴天。
　　我在书店里，几乎把那些我能看得下去的书都看完了，镜子里的人也毫无变化。
　　我就知道，着急，也没有用处了。
　　她在那边大概是还需要等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有下一次。
　　这很正常，毕竟她跟我又不一样，我死了大概就是魂飞魄散，如果我真的有魂魄的话，她都已经这样了，肯定是有魂魄的，可是她没有魂飞魄散，那有下一次很正常。
　　只是不知道她这个下一次又要等多久去。
　　也就是她现在无知无觉罢了。
　　她但凡有所感觉，我不信她能有多么平静。
　　书店里的书都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就站起来往外走。可是这个时候，狂风大作。我往外一看，虽然没有电闪雷鸣，可乌云已经起来了。
　　大概是又要下雨了，那种臭味儿也渐渐弥漫开来。不过这一次鱼腥味比较大。仔细闻起来又像是挂了几个月的臭咸鱼，配上臭豆腐，加上香菜和鱼腥草，搅拌均匀，放在咸菜坛子里。
　　再过了几个月，拿出来的味道。
　　简直像个轰隆一下冲进头皮的炸弹。
　　我有点头皮发麻了。我扯了扯头发，又退回书店里。幸好这里还有灯光。
　　我刚刚这么感叹了一下，这里的灯光就一下子熄灭了。我往外一看。周围亮着的灯，一盏接着一盏黑下去。
　　本来就算是阴天，也还能说一句灯火通明。
　　现在不行了。现在大概是电线都被刮断了。
　　我在这店子里转了一圈儿，摸到电灯的开关试了几下。果然头顶上的灯一点儿也开不了了。灯看起来还是好的。
　　我可以确认刚才没有动过，那就是外面的问题。
　　如果是电闸，那我开了，也许还能用电。
　　要是能找着发电机，我也可以试着摆弄摆弄。
　　等等，我又不是人。
　　我为什么非要发电机和电呢？
　　我大可以直接让这里亮起来！
　　脑子不通畅了，都怪那些镜子。
　　我试了试。
　　只需要调整一下能量，这些灯确实可以再次亮起来。
　　但是我又往外看了看，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时候，我把这里的灯亮起来，外面要是有什么危险，第一时间就能发现这里了。
　　那就代表这里并不够安全，我也用不着开灯了。
　　我想了想还是把灯关上了，调整了一下视力，外面的雨还没有下起来，只是吹风而已，虽然店子里的东西轻一点儿的，都被吹得到处乱晃。
　　但是我借着微弱的光线还是可以分辨路径的，也就是说，暂时不用担心迷路和走路的时候一头撞在某个不能动弹的东西上去。
　　我并不是很想跟别的东西比较一下各自的坚硬程度，就我的感觉而言，我自己不是什么硬东西，也许撞一下就散了，就像真正的烟雾那样。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我不会就这么死掉，可是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凝聚，散开，再凝聚，我会觉得身体里有很多脏东西。
　　而且那种脏东西跟一般的东西还不太一样。
　　像她在那边只需要洗澡，身体表面的脏东西就可以洗掉。可我不行啊！我跟她又不一样，我就算洗澡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我表面也并不脏，如果我脏了，只能是身体内部的问题。烟雾跟我是比较像的东西，可以类比一下。
　　只是看烟雾，看不出什么脏。可是如果把烟雾用吸尘器吸在一个盒子里，就可以看出来烟雾体内有很多脏东西。小毛球小污染物，小颗粒小植物种子。
　　总之都是些小玩意儿。一般情况下，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大概是那种样子。
　　我的身体对外界是有一定排斥的。
　　能不散开，还是不散开好。
　　我叹了一口气。在书店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望着窗外。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下，也不知道下雨之后什么时候才停。
　　突然开始伤春悲秋起来。
　　我又叹了一口气，借着外面的光线开始翻诗经楚辞，唐诗宋词。
　　看了一阵，还是觉得没有意思。
　　我又看看镜子。镜子里简直就像定格了一样。
　　我又想睡觉。浓郁的鱼般的臭味儿涌了上来。
　　我差点儿被恶心吐了。然后我想这个地方大概是不能睡的。且不说我现在完全睡不着了，如果我真在这里休息，恐怕有什么危险也来不及反应。
　　不能睡，不能睡。
　　我趴在桌子上，扭头看着窗外。
　　窗外的风很大，吹得树枝癫狂乱舞。
　　树叶子应该发出响声的，不知道是不是隔了一扇窗户，我没听见声音。我只是觉得冷，看着外面，又觉得这里面过于安静了。
　　安静本来是一件好事，如果是在危险的地方安静，要么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要么是危险已经靠近了。
　　希望哪一种都不要是吧。
　　雨终于落下来了。
　　天上不止下雨，还下冰雹。
　　冰雹有丸子那么大，噼里啪啦掉下来。打外面路上的车，玻璃都碎了。然后天上开始下鱼，噼里啪啦摆着尾巴的鱼，像活着的带水星子的怪鱼。
　　我闭了闭眼睛，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还是这场雨就是这么蹊跷的。我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已经不止于下鱼了。
　　绿色的海草。缠绕的海带。五彩斑斓的珊瑚。
　　被啃食过的猫的尸体。残缺不全的人类的肢体。
　　暗红色的，带着臭味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内脏。
　　好像天上有个人拿着残余垃圾往下倒，然后掉在这地上。偏偏还下雨。如果把这个世界看做某户人家的下水道，简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一边倒垃圾，一边清洗。
　　可不就是一边下雨一边儿下垃圾吗？
　　我正在想，也许还有什么别的。
　　天上的雨水忽然就滚烫起来。
　　我不是说雨水变成了火在半空中燃烧。
　　那些雨水好像突然就挨了火烧，飞快沸腾，蒸发，在空中变成蒸汽，又再一次变成雨。本来雨水就多，这么一来，雨珠更大，更密集了。
　　我有些昏昏欲睡，一边觉得热，一边觉得冷。
　　觉得冷是因为外面狂风暴雨，觉得热是因为这个地方好像在逐渐升温。我都有点想扯开衣服。
　　但是对于我来说，穿衣服实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我就干脆用本体幻化出衣服来，穿在身上。看起来跟衣服一样，用处也跟衣服一样。
　　但确实不是衣服。
　　这种衣服不是布料做的，而是烟雾做的。就跟我这个人一样。要是什么东西砸过来。我能让那东西从我身体中间穿过去然后落在地上。
　　子弹也一样。
　　如果我穿着有布料的衣服，就不能有这种效果。
　　外面的树枝开始长花了。
　　先长出花瓣，再长出花蕊。然后是蜜蜂和蝴蝶的尸体。早就死了。看起来很软。雨水打在上面都是僵硬的。
　　有冰雹打在花朵上，把尸体打下去了，花朵居然分毫无伤。我眼睁睁看着，那花朵只是晃了晃，连一根花蕊尖儿都没掉。
　　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些东西让我有一种呕吐的欲望。
　　好像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身体里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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