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红烛，红帐，红绸缎。
　　若没有这些喜庆的摆设，众人几乎会觉得这里在办的，是一场丧事。
　　这场丧事哀悼的，是一对彼此深爱却今生无缘的年轻人。
　　为什么说是丧事呢。
　　因为太静了。
　　虽有喜乐，却没有喜乐的氛围，纵有宾客，彼此间却没有交谈。
　　无人欢笑，无人举盏，无人祝贺，无人喧闹。
　　无极宫到帝垣的这段路铺上了红色的地幔，鼓吹乐队打头，然后是无极宫宫主，邪道众安静地抬着精美的婚辇步行其后。
　　婚辇上，乘坐着一身红妆的龙宿薄与莲星痕。
　　龙宿薄执扇挡住娇艳的容颜，却挡不住精致红妆下划过面颊的两道泪痕。
　　她的身侧，是连坐都坐不稳的莲星痕。
　　他的头上缠满了布条，脸上有可怕的伤痕，眼神痴痴傻傻，口中偶尔发出任何人都听不懂的含混呓语。
　　这个低能儿毫无目的地去抓手边的东西，又抓不牢，总是落空，他毫无意识地一再持续这种痴傻的举动，众人不忍再看，也没人愿意去想这个白痴就是曾经风采凌人的莲家大公子。
　　他已失去莲花的清香，成为了一个凡人，甚至比凡人更不堪。
　　容颜尽毁，仙根尽断，武功尽废，心智尽失。
　　此时的莲星痕是一个彻底的废人。
　　幽帝之女，阎浮邪域的公主，天下第一美人的龙宿薄，在自己十八岁生辰那日，嫁了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弱智。
　　这种事怎么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楼光默默地跟在婚辇旁，看着莲星痕拔掉了柱头上的一个装饰，开始敲打扶手，一边敲一边傻笑。
　　太一殿与两仪殿静默地跟随其后，龙藏玄命他们分别护卫莲星痕与龙宿薄。
　　这已经是仪式的尾声。
　　数天前，玄命司与异人司将莲星痕移入阳极宫，龙宿薄则入住阴极宫。
　　婚礼那日，在授时司算好的时辰，两人穿戴整齐，在众人簇拥下，各自出发去无极宫。龙藏玄在无极宫主持了仪式，而后，无极宫宫主带领两位新人乘上婚辇，按授时司规划的路线，接受众邪道的祝福。
　　每家每户都朝这对新人撒出一把朱砂，说一句吉祥话。其实应该撒米，但邪域没有粮食可以用来浪费。
　　此间，龙藏玄与阴极、阳极两宫宫主返回帝垣等待。
　　现在，这支怪异的婚礼队列终于抵达了帝垣。

　　龙藏玄面无表情，两宫七殿二十七司站在他身旁两侧。
　　邪道众将婚辇放下来，无极宫宫主简短致辞，然后请大家献礼。
　　先是二十七司的掌司，而后是殿主与宫主。
　　太一殿与两仪殿也走上来，太一殿送给莲星痕一串首尾相连的黑白玉环，两仪殿送给龙宿薄一对薄剑。
　　看着婚辇上的贺礼越堆越高，莲星痕十分开心。楼光担心地看着他去抓两仪殿送的剑，好在那对剑用红色的丝帛绑住了剑柄与剑鞘，莲星痕拔不出来，就丢在了一旁，去拿别的玩。
　　最后，轮到了龙藏玄。
　　太一殿与两仪殿分别扶下莲星痕与莲宿薄。
　　看见太一殿要搀扶自己，莲星痕不明所以，但很听话，尤其是这个人刚刚还送了他礼物。
　　宫人呈上酒来。
　　龙藏玄拿过一盏递给龙宿薄，她的泪滴在他的手背上。
　　龙藏玄的动作顿了顿，透过薄纱的扇面，他看着妹妹倾世的容颜。
　　片刻的沉默后，他轻声说，“妹妹，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中止这场婚礼。”
　　扇后的龙宿薄却笑了。
　　“哥哥，”她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喜极而泣，从小，我就梦想着，长大后可以嫁给星痕哥哥，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楼光听见这番话，心头只觉凄凉。
　　龙宿薄含着泪，努力微笑着，接过那盏酒，龙藏玄看见又是几滴泪水掉入。
　　他面无表情地取了自己那盏，与龙宿薄的酒盏相碰。
　　“妹妹，愿你今日所得，为一生所爱。”
　　“谢哥哥成全，无论将来如何，宿薄无怨无悔。”
　　两人对饮而尽，砸盏定谶。
　　龙藏玄再取第二盏酒，给莲星痕。
　　太一殿上前，帮莲星痕拿稳这盏酒。莲星痕拿了就想喝，但太一殿不让他喝。
　　龙藏玄拿着自己的那盏酒，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痴痴傻傻的莲星痕，久久不言。
　　莲星痕开始和太一殿较劲了，他并没有发脾气，只是顽固地想饮那盏酒。
　　在这种滑稽的情况下，龙藏玄淡淡说，“莲公子，勿负吾妹。”
　　在太一殿的协助下，两人碰盏，龙藏玄已经砸了，莲星痕还在拼命地把酒往口中倒，像是想再多倒一些出来。
　　龙宿薄忽然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星痕哥……星痕，你撒手，我待会儿给你更好喝的酒。”
　　莲星痕痴痴地看着她，松了手。
　　龙藏玄冷冷地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酒盏——
　　那盏没有碎。
　　最后一盏是夫妻互敬。
　　莲星痕的那盏酒是被龙藏玄强捏住手与龙宿薄交盏的。
　　对饮前，龙宿薄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星痕，我会等你好转来，我会一直等，哪怕等到地老天荒。”
　　莲星痕只是傻笑，谁也听不懂他口中的呓语。
　　龙宿薄闭上眼，泪流满面，一饮而尽。
　　龙藏玄几乎是逼着莲星痕喝了那盏酒，用力砸掉。
　　可能是被龙藏玄弄痛了，莲星痕不太开心，推了他一下，结果自己差点摔了一跤，楼光和龙宿薄双双出手扶住他。
　　现时的莲星痕，连站都站不稳，若没人扶着，恐怕只能在地上爬。
　　龙藏玄显见十分不高兴，冷着脸说，“送吾妹与莲公子去燕寝。”
　　楼光将莲星痕交给太一殿，两仪殿则扶着龙宿薄，将他们送进帝垣之内的左枢阁。
　　龙藏玄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将剩余的场面交由三位宫主处理。
　　楼光的心情同样恶劣，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于是去追龙藏玄。

　　龙藏玄几乎穿越了整个帝垣。楼光在最高处终于追上了他。
　　这里是帝阁，烛火尽灭，唯有月光照亮龙藏玄的侧颜。
　　他不声不响，阴沉得令人害怕。
　　龙藏玄从小就爱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一笑了之。偶尔生气，也就是一刹那的事。
　　楼光从未见过龙藏玄眼下这副模样。
　　他伸出手去，尚未触碰到龙藏玄，就听见龙藏玄冰凉的话语，“别碰我。现在的我，可能会伤害你。”
　　那只手停在空中，慢慢地收回来。
　　楼光明白，龙藏玄和他一样心里不好受，他转身，准备离开，让龙藏玄安静独处，却又听见龙藏玄说，“留下来。”
　　楼光茫然地站在那里，既不能接近他，也无法离开。
　　他们背对背站着，月光冷漠地洒在他们身上。
　　楼光望向窗外的一枝腊梅，幽暗的香气中，隐约有一丝血腥味。
　　这味道让他想起莲星痕，想起那日他和龙藏玄风驰电掣地赶往营地，冲进龙宿薄照顾莲星痕的帐篷。
　　血腥气中，他看见龙宿薄的脸在发光。
　　那光芒不是因为她脸上的泪水被烛火映亮，而是因为她看见了醒过来的莲星痕——
　　容光焕发，熠熠生辉，美丽不可方物。
　　尽管醒来的莲星痕一看就是个低能弱智，她还是欣喜若狂，她在笑——
　　同时又在哭。
　　那泪水苦涩至极。
　　看见他，她眼中闪烁着一丝又恐惧又期待的光芒，“星痕哥哥……能好起来吗……”她的声音在发抖。
　　他只能勉强说，“我会想办法。”
　　听了他的话，她的眼暗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真意。
　　经略司的人则前来询问何时可以把莲星痕搬回阎浮邪域。
　　“再过两日吧，路上不要太颠簸。”楼光怀着疑虑回答他们。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见龙藏玄从莲星痕的帐篷里出来，龙宿薄在身后送他，脸上有一种诡异的笑容。
　　又绝望又欣喜。
　　“哥哥，谢谢你。”
　　他听见她说。
　　而龙藏玄头也不回，表情就如今日这般阴沉可怕。
　　他从他身旁走过，如看不见他般，只丢下一句，“为宿薄准备大婚的礼物吧。”
　　“龙藏玄！”他疯了般大喊。
　　“楼光！”龙宿薄打断他，急急地跑出来，拉住他，就像他要毁灭她唯一的希望。
　　龙藏玄背对着他们，停下步子。
　　“哥哥，”龙宿薄着急地喊，“我心意已定！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是，我答应过你，”龙藏玄仍然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令人害怕，“宿薄，你放心。”
　　龙藏玄就这样走了。
　　楼光面对着龙宿薄，几乎感到自己要疯了。
　　他是大夫，比任何人都清楚莲星痕的状况，“宿薄，莲公子已经，不能——”
　　她含泪微笑着看他，“楼光，我知道，所以他这一辈子，需要有人照顾。”
　　“可照顾他，也不一定非要嫁给他啊——”
　　龙宿薄怔了怔，看着他笑了，那么温柔，那么动人。
　　“楼光，你比我还小两岁，对吧，”她轻声说，“你一定，还没爱上过什么人吧。”
　　那个瞬间，楼光感到他的心被刺痛了。
　　龙宿薄当然不知道这句话会伤害到他，她仍然温柔地说，“我曾经也像你一样……你真好，除了星痕哥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以后，你一定也会遇见那个能让你爱上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明白今天的我了。”
　　楼光怔怔地看着她，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滋长，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地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全部心意——然而
　　你一定也会遇见那个能让你爱上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明白今天的我了。
　　十七年了，龙宿薄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全是莲星痕。
　　她对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从一个小女孩的单纯喜爱，逐渐成长为一个年轻女子的炽热想念。
　　莲家惊变，在血与死亡的洗礼下，令她觉醒了自己的真心。
　　她曾以为他死了，绝望吞没了她，若不是身负血海深仇，她已去黄泉追随他了。
　　在这样的心境中，她惊闻他还活着。
　　失而复得，如地狱中的一线阳光，照亮了她存在的意义。
　　她只是想和自己深爱的人长相厮守，至于那个人现在及以后是疯是傻，是癫是狂。
　　她不在乎。
　　楼光忽然掉下一滴泪。
　　如果莲星痕换成是龙宿薄，他会否同样义无反顾？
　　龙藏玄毫无预兆地走出帝阁，楼光拉回自己的思绪。
　　此处地势高，若风清月明，能看到邪域的全景。
　　龙藏玄头顶月光，望向脚下的风景。
　　“青鸾，你怎么看经略司的人。”
　　楼光对龙藏玄在这个时候提起经略司感到十分莫名，“……整个阎浮最有智慧的人，都在那里面了吧。”
　　龙藏玄毫无感情地嗤笑一声，“我现在可以体会到，当年父亲送娘亲出去时的心情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宿薄嫁给莲星痕。”
　　楼光十分意外，“……不是因为宿薄喜欢莲公子吗？”
　　“这是一个原因，但真正的原因是经略司提议，只要宿薄嫁入莲家，阎浮便能名正言顺地控制隐莲世家的封地……”
　　楼光无话可说，只觉心头一片凄凉。阎浮地处荒废，又被正道封锁，物资匮乏，大家常常吃不饱饭，所以龙藏玄不得不把妹妹嫁出去换粮食。
　　“这两年来，你可觉得我有变化？”
　　亲政这两年来。
　　“最近你变得特别厉害，有时我都不认识你了。”
　　龙藏玄干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楼光听见他轻不可闻地叹息，“果然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最自在。”
　　龙藏玄极目远眺，“大家肯跟着父亲，是因为他能把所有人拧成一股绳与正道对抗，可你觉得现在的阎浮还能同心协力吗？
　　“父亲过世后，我还小，阳诀宫与无极宫全部由经略司任命，他们听命于经略司，而不是我。这些年来，经略司的策略越来越倾向于偏安一偶，不再锐意进取，我们早晚会被恢复元气的正道攻破。”
　　楼光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藏玄，你想做什么？”
　　“已经到这一步了，不可能半途而废，大势也不允许，否则，不止是对不住那些为大局自甘牺牲的人……这就是身不由己吧，青鸾。”
　　楼光听得莫名其妙，“嗯？”
　　“你在阎浮上下人缘都很好，又最了解民情，我想通过你，再开一条言道。”
　　“我不明白。”
　　龙藏玄转过身来，背光之下，楼光看不清他的面孔。
　　“我需要你进谏，”他不可思议地听着龙藏玄说，“我不一定会听取，但你一定要进谏。”
　　“可我不懂……”
　　龙藏玄浅笑，“我们慢慢来。”

　　龙宿薄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趴在地上玩耍的莲星痕哄上榻，而后自己去打了水来，帮他擦拭身体。
　　两仪殿轻声说，“公主，这种事完全可以让下人代劳。”
　　“他照顾年幼的我时，可从未让任何人代劳。”龙宿薄拧干净手巾，端水出房，“你也去休息吧。”
　　“属下负责守夜。”
　　龙宿薄笑了，“我想帝垣应当是个安全的地方。如果你是担心星痕会伤害我的话——不会的，他心地很好，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也绝不会胡乱伤人。而且，我觉得他……认我……”
　　“因为你一直在照顾他，他听你的话。”
　　龙宿薄一眨眼，落了一滴泪。
　　“你不知道星痕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她哀伤地说，“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公主，我是个福薄之人，为战而生，只懂逞勇斗狠，今生恐怕无缘情爱的滋味，但你的情意令我很感动，”两仪殿轻声说，“即使没有玄帝的命令，属下也愿意守护你们周全。”
　　龙宿薄望着她面具后深邃的双眼，轻轻地笑了。
　　两人相视，再无言语，龙宿薄微微颔首，转回房内，走过几个隔间，负责伺候她的侍女已备好热水等着她。
　　她们帮她脱去婚服，坐进热水中时，她想起了那朵曾在掌心绽放的莲花。
　　下意识看了看右手。
　　这一次，她确确实实地，把那朵莲花握在了手中。
　　沐浴过后，侍女为她换上丝衣，送她回婚房。她轻手轻脚地上了榻，躺在莲星痕的身边。
　　垂挂着鸾凤玉佩的帷帐被放了下来，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
　　莲星痕已经睡熟了。
　　她温柔地抱住他，听着他均匀的呼吸，轻轻地说，“星痕，等你好些了，我们一起去一个没有任何人找得到的地方，永远陪着对方，一生一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