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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药
“打完了?”
寿安宫内,太后坐在鱼缸前喂鱼食。
赵嬷嬷在后头捧着食盒,回答道:“是,三十板子,一下没少。”
太后心知肚明:“怕又是糊弄过去的。”
赵嬷嬷笑道:“殿下自幼脾气倔,在陛下皇后面前,怎么骂怎么打都不肯服软,唯独在您跟前惯会使无赖。这回却没有,闷声不吭全挨下了。”
“哦?她这么听话了?”
“起初也是不依的,想了许多招,我看着殿下花样百出,心思比从前更活络。底下人说要替她挨罚,跪了下来。我说不知者无罪,没有主子犯错下人挨罚的理,但那日在场的,可以分担着受罚。殿下一听,再没任何分辨的话。三十板子结结实实挨下来。”
赵嬷嬷看人受罚时,面不改色,传达完太后旨意便回宫复命,一五一十讲起来,竟是觉得好笑。太后逗弄缸中锦鲤,听懂了言外之意。公主这是怕牵扯到某个人,所以挨打也不讨价还价了。
“那日同她一起的是谁?”太后问。
“洛家的小公子。”
“洛家……”
太后喃喃抛下鱼食,想起点什么:“是云棠那个孩子吗?”
赵嬷嬷回道:“是,小时候养在姑苏,一直同他母亲姓云,后来国公府接了回来,才添了姓认祖归宗。”
洛家当年盛极一时,可惜子孙凋敝,国公爷死后便是强弩之末,一个天资聪颖的孙儿还落在外头,好不容易接回来,养大了,没来得及撑起百年门楣。又被二叔连累,落得谋逆叛国的连坐罪名。
树倒猢狲散,洛家一族算是彻底毁了。
太后不愿论朝政是非,只从久远的回忆中搜肠刮肚,说起一些逸事:“他母亲云棠,当年可是名动天下的大美人。”
“太后还记着?”
“怎么能不记得。姑苏出美人,当年云棠嫁到长安,头一回宫廷夜宴,多少夫人贵女铆足了劲,盛装环佩,要与她一较高低。”
“那回宫宴您也在。”
“是啊,哀家当时坐主位,戏文唱得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云棠一出来,场面甚是有趣。有的人看痴了,有的人眼睛看红了,有的人脸色看绿了。色彩纷呈好一幕众生像,比戏子的妆化得更生动。”
赵嬷嬷叹道:“云夫人确实举世无双。”
太后走出回忆,撑着龙头拐杖回屋,又问道:“那孩子也长得很好看吧?”
赵嬷嬷掺着她老人家的手,小心迈过门槛:“没有见着,看殿下的意思,似乎不大想让人瞧见。”
花轿接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太后有耳闻。缘故猜得中八九分。别人不知道,祖母怎么能不清楚孙女的心思脾性。面都没见过的人,偏用了“色欲熏心”四个字,是想戳谁的肺管子?跪在天子面前讨旨意,又是为了跟谁怄气?
太后:“她看着怎么样?”
赵嬷嬷:“殿下精神好了许多,人也丰润了些。”
太后嗤笑道:“这倒稀奇,我看她从塞北回来,魂丢了半个,从临安回来,又丢半个。来来回回折腾瘦了一大圈,吊着个骨头架子在我跟前晃悠,不知什么时候能长点肉。如今闷着府里,竟养出点人样。”
赵嬷嬷顿了顿:“太后放心,殿下会好的。”
公主府,小池塘边。
阮峥盘腿坐在岸边的草上,远望天边晚霞,脑门被风吹得拔凉拔凉。
赵嬷嬷是个好人。
打的时候放了水,没让她皮开肉绽,但再放水,板子还是结结实实打在肉上,疼是不可避免的。她上了药之后,端起碗吃饭,感觉像端起了风火轮,连皮带肉都差点烫没。秦斐然要喂她。阮峥选择一个人出来冷静会。
主要是想背着人洗手,药敷着太要命了。
手掌心在冒火。
一伸到水里,拔不出来,拔出来就火烧火燎。
阮峥坐在岸上泡着,两手都搁水里。
其实她还想把鞋脱了下去游会泳,整个人都泡会,凉快一下,想想还是算了,万一待会有人路过,看见了,嚎一嗓子快来人呐殿下溺水了,多尴尬,几个时辰别想消停。以后她也再别想靠近水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克制冲动,安安分分用练瑜伽的姿势,趴在岸边泡手。池水十足凉爽,清澈见底,倒映着天边一轮血红残阳。时而风起,吹皱了粼粼的光,晚霞变幻出无穷无尽的色彩,油画似的泼洒在整个天幕上。她一抬头,眼里涌入人间瑰丽景象,手浸在另一个镜像世界里,梦和现实倒转过来。
不知道是哪个电影里的画面。
很多年前看过的,是个灵异片。剧情比较老套,她记得女主角死了,男主角找到一个神婆,神婆说水是阴阳的媒介,在黄昏之际许愿,可以打通两个世界的通道,从水里捞回从前失去的东西。
“电影都是假的。”
阮峥嘴上这么说,头却虔诚地伏低了下去:“但我希望,传说是真的。人总是不懂得珍惜,失去之后,才懂得追悔莫及。如果能老天有灵,”她的脸埋在衣裳里,两手合十,人生第一次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
“请赐我手机。”
手在水里摸索,停了下,“哦,手机不防水,还是赐我一个……”一个什么?
除了手机以外,还有什么?
现代人的悲哀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第一次许愿,居然想不起手机以外的东西。
愣神的功夫,太阳落山,收走了天地间最后一抹余辉。晚霞失去颜色,变得暗淡透明,两个世界都消失了。她捞上来池水,所有感知都汇聚到掌心,好似掬起了一捧火,岩浆从指缝流逝出去。
灼痛感是真实的。
咳——
身后传来动静,她转过头,看见洛云桢站在芦苇边,“你怎么来了?”
他离她几步远。
暮色沉沉,几只萤火虫在发光。
从岸边角度望过去,洛云桢看起来很高,一身青衣,衣摆被苇叶拂动,身形比例好的像个带特效的人形立牌,或者游戏里的动态立绘。萤火营造出朦胧氛围,他望着她的眼睛走过来,一步一步,将她也融入画中世界。
鞋履踩过柔软草地。
万籁俱寂,仿佛下一秒就要弹出字幕:我是来找你的。
阮峥屏住呼吸。
只听洛云桢说出两个字:“路过。”
洛云桢扶开芦苇,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湿了的手,“刚用完晚膳,出来走走,看见一个影子坐在池塘边玩水,嘴里还念念有词。”
只有小孩子不懂事,才在河边戏水玩闹。
阮峥:“我没有玩水。”
洛云桢走到她边上,也席地坐下,望着已经消失的落日。
阮峥体会到梁青野那天被救下的心情,一种你想在某个人面前端起架子,却总是翻车,连陈述事实听起来都像在嘴硬。
洛云桢:“那是在念经?”
他听到她许愿,没有听清楚,或者没听懂,以为是在念经拜水神。他不可能理解手机是什么东西。阮峥望向天边暗淡的微光,心里一阵空茫,开始胡说八道:“没有,我刚刚捞到一只乌龟,在跟它交流。”
洛云桢哦了一声:“乌龟在哪呢?”
阮峥:“跑了,你一来就跑了。”
洛云桢:“倒是我的错。”
阮峥长叹:“可不是。”
洛云桢并未反驳什么,只是道:“那我赔一只给殿下。”
阮峥听他这么说,得寸进尺:“不用了,送乌龟寓意不好,你赔点别的吧。”
洛云桢不假思索:“殿下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刚才要许的愿望,阮峥没有答案,随口接道:“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两人并肩坐着,头顶一轮白月,被萤火虫环绕。花前月下发生的对白其实略无聊,没头没尾,有一搭没一搭,完全建立在闲扯淡上面。阮峥一本正经诓人,洛云桢顺着话头,和颜悦色应下来,打算真的赔点什么给她。
洛云桢:“手伸出来。”
阮峥愣了愣。
开个玩笑而已,哪里真有什么乌龟。
他还真赔?出门散步又不带东西,别就地薅一把草给她吧?虽然满腹狐疑,阮峥还真把手伸了出去,好奇到底能给点什么。
洛云桢取出袖中药瓶,打开瓶塞,挑出里头的药抹在她手上。掌心传来凉意。乳白色的膏体顺着他的指腹,缓缓摊开抹匀掌心,将伤处灼痛感镇压下去,不知道是什么药,闻着是薄荷味。
比刚刚的药好多了。
阮峥诧异看向他:“你散步还带药?”
话问出口,她又反应过来,这条路长满水草,散步不太轻便。但距离她的住处比较近。他可能是听说了消息,准备过去送药,没想到她坐在池边,中途碰见了,带着的药恰好派上用场。
白天的事他应该知道了。
公主挨打大家都看见,不是什么秘密。她庆幸自己咬牙忍下来,没有咋呼乱叫,眼下才能故作轻松一笑而过:“就打了几下,也没什么。”
洛云桢:“听说那板子我应该挨一半。”
消息够灵通的。
阮峥一只手抹好,自动换了另一只,方便他上药:“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祸从口出。”
洛云桢抹的很均匀:“殿下说的,若是没有我,昨日便不会出门了。”
指腹滑过掌心,幅度小,细腻的触感一点点变烫了。
阮峥手敏感地往下一沉。
洛云桢抬起眼,手指悬停在空中。
阮峥怕他误以为自己疼,问出要不要轻一点这种话,立即把手抬起来端平,用无赖逻辑拖别人下水,“这么追溯上去,那得怪瑞王爷,要不是他兜这么大圈子,我们也不用去东营街。”
洛云桢没有太在意,继续给她上药:“说到瑞王爷,我想起一件事。”
阮峥不知道他意有何指:“什么事?”
洛云桢:“瑞王爷救我,兴许是因为姑苏那边做了点什么。”
阮峥想了下,可能是这个缘故。
云家是洛云桢母舅家,在姑苏世代从商。云棠当年嫁到长安,不满一年便与洛家长子和离,回家之后才发现已有身孕。两家多年断绝来往,再无任何瓜葛。洛云桢认祖归宗,自动划清了界限,因而此次滔天大祸未牵连云家。
云家也许是看在云乔的份上,花了大价钱,托瑞王爷从中周旋,从天牢买回他一条命。瑞王爷这人喜欢挣刀尖舔血的钱。
如此一来,逻辑是说得通。
那么唯一蹊跷的只有永宁公主。
云家打算暗中行事,便不该沾上她。公主府不缺钱。她大费周章,把人接到府里,忍下滔天骂名,得不到任何好处。因此第一次见面洛云桢表达了疑惑,当时阮峥也没有想通,只能闪烁其词打马虎眼。
今夜旧话重提,该回答的问题还是绕不过去。
暮色降临,天渐渐黑了,萤火虫的光渺茫暗淡,照不亮两个人的脸。芦苇把风都隔绝,和池塘包围出一个无处可逃的犄角。阮峥忽然意识到自己腿麻了,没办法站起来。她被禁锢在洛云桢视线里。
薄荷香越来越浓。
洛云桢直视她双眼,指尖划出半弯弧度,擦着她的掌心,留下一个带有暗示的问号,黑暗放大了五感,肢体接触一下子变得惊心动魄。那个问号烙印似的滚烫。她脑中警铃大作,听见他话音近在咫尺。
“瑞王爷要的,云家已经给了……”
洛云桢困惑凑近些许,“那殿下想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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