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季远珩猜得不错,林君确实去过杂房仔细检查了尸体。他也发现了那些杀手齿后□□,并非乌合之众。然而更令他在意的，却是这其中一人，他曾在赏杀楼见过。
　　那日，原本他四下无聊，打算去接个小单子赚些零钱花，却没承想碰到那人与一旁的核算师争执赏金的问题。这本也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事情，他当时也只是在一旁看热闹，无意间瞥见那人左臂上的鬼脸文身极为特殊，这才留下了印象。
　　按照一般来说，赏杀楼的杀手大多都是些跑江湖的人士，他们平日并非归赏杀楼管辖，更不会听从赏杀楼的调派，甚至对于这些人来说，赏杀楼的存在就像是一个人命市场，只是用来做交易的地方。所以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也都是各做各的。他此前在赏杀楼混迹许久，也从未听说过有共同协力的任务。
　　因而，当下想要查到这些人的身份，林君半点头绪也没有。
　　那天逃走的人，武功路数明显出自禁阁。禁阁武学更多专精于远程刺杀，近身拼内力并不占优势，而那人的武功竟然可以与走火入魔的季逸山抗衡如此之久，想来必定不是什么无名小辈。只恨他离开禁阁多年，对门派现下的情况一无所知。
　　眼下看来，唯独赏杀楼这条线索还算清晰，他也只能先顺着查下去。
　　林君捋清楚大概，便趁着天未亮，悄悄地离开了剑庄。
　　君明剑庄建于江泞明湖湖畔，原本就临靠长洲城，乘船过去，不过两个时辰便能赶到。林君到的时候,街上的早点摊还没招来客人,他且也不急就这样砸上门去,反倒惹人注意,况且昨日一通折腾,他肚子早就饿坏了,便随便找了个早点摊子坐下。
　　“老板,来碗云吞,再来两个烧饼。”
　　“好嘞，您稍等！”
　　林君坐在桌前，将肩上背着的包袱卸下放到一旁，望了眼长洲城紧闭的城门。
　　“客官来喽，刚出炉的云吞、烧饼，您慢用！”老板吆喝着把东西送到林君面前，随口聊道：“您来的可真早，小店也才刚出摊啊。”
　　“嗯，碰巧罢了。”林君应了一句，从桌上的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准备开动。可低头看着面前的高汤云吞，却忽然若有所思的定住了。
　　老板见林君神情僵硬，半晌也没下筷，紧张问道：“客官，是小店的东西哪不好吗？”
　　林君听了回过神来，摆摆手道：“没有，刚刚走神了。”说着才开动。
　　也不知道那家伙吃早饭了么。
　　他心中嘀咕一句，随后又鄙夷自己杞人忧天，季远珩堂堂剑庐少主，难道没了他还能饿肚子不成。
　　这早点摊虽然就摆在长洲城外不起眼的小道上，可却是十分受欢迎，不一会的功夫便又来了几个客人。老板也忙碌起来。林君吃完，坐在一旁歇着，盯着那城楼，天逐渐大亮，辰时已过，若是平时城门应该早就开了，可这会儿看却还是紧紧闭着。林君起身将早点钱放到老板的钱箱子里，随口问道：“老板，这长洲城门，怎么到现在还没开？”
　　“哎，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您有所不知，最近这长洲城里一个富甲被杀了，一家三十几口人，一夜之间全都死啦，一个活口都没留啊。听说是平鹤岗的强盗所为，杀人劫财。听说这富甲好像有朝廷背景，官府上面让彻查，县尉老爷便下令改了城门放行的时辰。就连宵禁都提前到一更天了。唉……弄得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更难了啊……”
　　“那现在离城门开放还有多久？”
　　“如今是巳时三刻开，戍时三刻闭。”
　　“好，多谢老板。”
　　时间将近，林君道了声谢，背着包袱便向城门口去。
　　城内富甲被杀？林君将信将疑的想着，一夜之间屠尽一家满门这种事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强盗土匪的作为，那些人一般只求财，断不会无缘无故搞出这么大动静。难不成也与赏杀楼有关？
　　徒步进了长洲城，这城内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似乎繁华景象丝毫没有被惨案所影响。林君在城内兜兜绕绕了一阵儿，才往那赏杀楼而去。
　　可到了门口，却发现一向从不歇业的赏杀楼竟然破天荒的大门紧闭。
　　他在外又等了一会儿，见无半个人从旁停留，自己也未上前去敲门。便在附近寻了个客栈，先住了下来。
　　“世伯，您找我？”
　　另一处，季远珩一进客楼，就见宫谨鸣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
　　那手串是以一百零八颗的金丝琉璃珠制成的，颗颗玲珑剔透，碰击声声清脆。是宫夫人生前最爱之物。
　　宫谨鸣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让季远珩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默诵完经文。
　　“远珩，你知道今日我为何找你来？”
　　“小侄不知。”
　　“我与你爹识于微时，自君明剑庄兴起，他掌管剑庐诸多事宜，我便一直从旁协助，许多事都是看在心里的。我知道，这些年你心中一直憎恨他当初将你送到乡下。可你又怎知，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宫谨鸣慢慢开口说到过往：“当年你爹手中的设计图遭贼人觊觎，引来全家之祸，那时你尚未出生，你爹为了保住你，不得已将当时已有七个月身孕的嫂夫人送到我这里。只是突逢巨变，嫂夫人早产下你后身体太过虚弱，便被送去别庄休养。为了你的安全，你爹是不得已才托我将你送去乡下的亲信家寄养，若不是后来那里闹了瘟疫，恐怕也不会将你早早接回剑庄。”
　　“世伯，当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季远珩明显对当年之事十分反感，冷着一张脸，与宫谨鸣沉默相持。
　　宫谨鸣又岂会不知，季远珩的心结并非自己三言两语便能够轻松化解，沉默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我老了，许多事情都已经有心无力，唯一的愿望，便是你能收敛性子，把你爹用命护住的剑庐，完完整整的交托于你。”
　　“世伯，你知我心不在此。”
　　“你的心必须在此！季远珩，你爹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我不管你平日里怎样惹事胡闹，但剑庐是你的责任。”
　　“是。”面对宫谨鸣的训斥，季远珩低垂下眉眼，不再反驳。随即又听他问道：
　　“听说林君那小子最近常常私自出庄，你可知情？”
　　季远珩咬了咬唇：“世伯，阿君与剑庄之事无关。”
　　“他在外面吗？把他叫进来。”
　　“我让他出庄办事了。”
　　“你让他去办什么事？”
　　季远珩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接上宫谨鸣的问话：“私事。总之，他与此事无关！”
　　“唉……你这小子，我知你俩从小一起长大，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对林君怎可如此任之由之。”
　　“阿君于我，便如世伯与家父的情谊一般，我俩幼年相识，他待我一片赤诚，更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可疑他？”
　　“当初你执意要把他带回剑庄，我便知你心思，可你们毕竟许多年未见，你是初心不改，又怎知他与你一样？你虽然现在如此护着他，可你要清楚，如果有一日他伤害到剑庐，君明剑庄是万万不可放过他的。”
　　“世伯多虑，我断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罢了，你有此把握便好。对了，现场和尸体，可有什么发现。”
　　“逃走的那个人留下一块令牌，似乎是天竺会的手令。”季远珩上前将令牌交给宫谨鸣。
　　他拿过来细看一番，有些气抖的说道：
　　“这……果然是天竺会的金菩提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他们竟然还不死心！”他絮絮自语几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许久抬起头来，将令牌还给季远珩才继续说道：“这天竺会便是当年觊觎剑庐设计图的其中一波势力。当年安陵葛丹成为天竺国师，勾结纳康国，意图推翻。为了得到你爹的设计图谱献给纳康国王，他派了自己的义子安陵鸠隐匿于君明剑庄三年，可终归还是被你爹识破。岂料那厮为了得到图谱狗急跳墙竟连夜召集了一批刺客埋伏剑庐，我与你爹拼力一战，却都大意疏忽了妻儿。”宫谨鸣说到此气愤至极，攥紧手中的珠串：“我爱妻惨遭谋害尸横当场，而安陵鸠趁乱掳了你的胞姐挟为人质，逃走时竟将她从屋顶摔下……”
　　他缓缓合眼，布满褶皱的脸上隐有泪痕。
　　“霞儿若是活到现在……怕也该是出嫁的年纪了……”
　　季远珩虽然并没有亲眼看见宫谨鸣所说的一切，可单只是听到，便也觉得心中如同针刺一般难受：“这件事情，侄儿必不会善罢甘休，有朝一日定当取了安陵鸠和安陵葛丹的狗命回来祭奠。”
　　宫谨鸣缓了缓气，声音中还是难掩悲痛的微微发抖：“……你肯有这份心，便是好孩子。”
　　两人一番恳谈，季远珩将事情交代完毕，宽慰宫谨鸣不要太过劳心，推门正准备离开时，才听他最后又说了句：
　　“有时间的话，去见一见你爹，他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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