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崖

　　之前欠下的一些商单还没有完成，顾陌比预计晚了几天才进组。林芬安排大文提前去到剧组驻地为顾陌打前站。这位新晋流量，人还没有进组，开工礼已经体贴周到地分发到了剧组的每个成员手里，上上下下无一遗漏。
　　进组那天，顾陌显得格外神清气爽，他在片场客气地同遇到的每个工作人员礼貌寒暄。重新回归演员身份，让他心里多了一份踏实。不用每天忙碌于各种应接不暇的商务交际中，也不用时刻应对瞬息万变的网络舆情，顾陌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下来。接下来的日子，他至少可以踏实地睡一些好觉了。这几个月，日夜颠倒的作息，让顾陌特别想念有规律的剧组生活。
　　踏入片场的那一刻，顾陌更加兴奋，场工、摄影、妆发，不少人是《如崖》剧组的老人，上一部戏那些美好的回忆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好久没有畅快地演一场戏了。他喜欢《如崖》这个剧组，不仅仅因为程锦州这个对手，还因为剧组的氛围。去年每天下戏后，程锦州都会走得早一些，顾陌则喜欢躲在设备间里和当场导演一起看镜头回放，有时候还会和导演聊一聊当天的戏。
　　片场的一个棚内，灯火通明。熟识的场务告诉他，是女主正在拍摄——在顾陌缺席的几天里，女主已经进场。今天剧组没有安排顾陌的戏份，他特意来到片场，除了想和大伙熟络一下，最主要还是想和即将合作的女主打个照面。
　　顾陌站在棚外和林芬小声聊天，他俩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那女孩迟迟没有出来。
　　林芬边划着手机边轻声嘀咕说：“拍了那么久，她怎么不出来补个妆？没见过一条拍那么久的。”
　　顾陌使了个眼色，示意林芬闭嘴。“要不你先去找人，问问看，今天方不方便约饭局。顺便……看看今天片场还有哪些人，多约几个，免得尴尬。”来之前，林芬已经把包间订好，反正剧组聚餐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就算被自媒体拍到，就当给新剧上上热度，各方面也都会乐见其成。
　　顾陌偷偷在监视器里看那个女孩。并不是这几年流行的清纯小花的模样，她眼神清澈，眉宇间却有一种别致的风情。这是一张标准的电影脸啊，来拍网剧真是有些大材小用。顾陌又看了一会，微微皱眉。她的表演中充满生涩感。更令顾陌失望的是，她连台词都背得不熟。几分钟的过场戏，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她大概连走位都不太会吧？
　　林芬提前给顾陌整理了相方履历——专业院校大四在读，这部戏是她的第一部女主戏；虽是新人，但有专业院校背景，业务素质总是过关的；他甚至有些担心相方会嫌弃他的专业背景。现在看来，他多虑了。

　　明明知道《如崖》后的第一部剧，至关重要，为什么千挑万选了这一部？真是一言难尽。前段时间的确有不少好资源找上门来，顾陌和林芬不仅认真挑选过，有几个还试了戏、试了妆。
　　然而好剧、好饼永远不缺人去撕。都说资本逐利，让顾陌意外的是，他身上那一点点的流量并没有得到资本格外的垂青——这些年，流量更迭迅速，翻车剧也不少，比起价格不菲、粉丝粘性尚不确定的新晋流量，部分资本更倾向于粉丝数量稳定、性价比更高的成熟艺人。
　　有一部顾陌志在必得的大制作，导演看了顾陌的履历后直接给他派了男三的剧本，说这角色更适合他——顾陌反复阅读剧本，最后告诉导演，他实在演不了——事后林芬吐槽，他派了个你不能演的角色给你，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这个导演之前的剧组几乎不用非专业院校毕业的演员。
　　一筹莫展之际，陈姐那边递来本子，陈姐的意思是，与其空着档期，不如选一部价格合适、拍摄进度快的平台定制剧，后期播放有保障，也不要白白浪费现在的流量。于是，便有了这次的合作。
　　平台给了相当不错的价位，谈合约的时候也坦诚了即将合作的相方女主的情况——今年大四，即将毕业，已签约平台，平台看中她，买了ip，请了导演，为她度身打造了几部新剧，准备力捧。甫一出道就得到平台这样规模的保驾护航，这女孩背后大凡是有“神仙庇佑”，顾陌不敢多问。为了说动顾陌，平台许诺这部剧只要抬轿捧新人，不用炒cp，也不用包“售后”。
　　平台许以厚利，剧本也尚可，和团队权衡之后，顾陌终于答应签约。

　　从下午等到傍晚，女主角终于走出片场。她前脚刚踏出摄影棚，周围便一下冒出了三五个工作人员，将她团团簇拥在中间。擦汗、拆头发，帮忙脱去最外层的戏服，服侍着换上舒服的软拖，最后递上拧开瓶盖的保温杯——这一系列步骤一气呵成——看来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她身边的老人了。
　　顾陌这才看清这位杨小姐的长相，她本人比从监视器里看来更加明艳照人。与拍摄时的拘谨生疏相反，棚外的她显得自信从容。
　　顾陌迎上去向她点头示意。执行导演笑意盈盈向她引荐顾陌。
　　“顾陌你好，看过你的《如崖》。我叫杨音，以后可以叫我小音。”杨音声音软糯。
　　饭局并没有约成，杨音的执行经济推说杨音明天的戏台词比较多，需要提前做好准备。顾陌自然不敢强求，便邀了相熟的几位老同事一起吃饭。
　　“这位杨小姐，孤高得很啊，人家并不想蹭你的热度。”三杯酒下肚，林芬按捺不住说道。
　　场务是个直肠子，便接口也道：“顾老师，今天的事儿别放在心上。拍了几天戏了，这位小杨老师可从没搭理过我们呢。”
　　旁观了杨音今天的拍摄过程，顾陌大致认定默契和火花大概不会存在于他和杨音的任何一场对手戏里了。出于职业道德，顾陌觉得毫不相干又相安无事地拍完整部剧集是目前为止最为可行的方案。制片方选择他出演，无非就是看中能在宣传期和片头中打出顾陌这两个字，一来招商，二来吸引一些初期的播放量，三来给这位力捧的杨小姐抬咖。
　　前几天还在和程锦州聊着演员的理想，没想到一转头理想就被现实击败。他才意识到去年能接到《如崖》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顾陌入住的酒店周围早已进驻了不少站姐和散粉。夜里，顾陌的车刚刚抵达，酒店外等候已久的粉丝们立刻自发地喊起了口号。顾陌特意下车，向粉丝致意后才匆匆上楼去。心满意足的人群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才渐渐散去。之后的日子里，总有一些人潮汐式地驻守在顾陌入住的酒店外，朝圣一般虔诚地守候，口中还念念有词。

　　今天要拍摄男女主的重场戏，导演、摄影、剧务各个工种早早各就各位。顾陌同往常一样，提早半小时候场，化完妆，便找了个安静角落一个人在默戏。这是他入行以后一直保持的习惯，最开始是因为怕自己入戏慢，拖累对手；日子久了，就习惯成自然了。
　　《如崖》的拍摄后期，程锦州如果当天心情好，便会提早一些来化妆，顺便陪顾陌默戏。化妆的时候，两人打打闹闹、一唱一和；化完妆，整个化妆室便即刻安静下来，顾、程二人各自拿着剧本，只面对面坐着，也不交流，也不发声，各自默戏。了解情况的场工，躲得远远的，生怕打扰二位主演“打坐练功”。拍摄越接近尾声，程锦州就来得越早，顾陌当然不敢怠慢——第二天就会更提早一些出发。他们这一提早，连累了剧组上上下下，都被迫上早班。有一回，两人杀到剧组的时候，妆发还没到，就一人搬一个凳子坐在化妆室门口，拿出剧本默戏。
　　杨音几乎每天都很准时，不早到，也不迟到。她的团队里有一位台词老师，每天跟着她进进出出。除了走戏和正式拍摄，她可以做到和顾陌毫无交集。
　　导演一喊“卡”，台词老师就会拿着本子走过来，帮杨音顺下一句台词。有的时候这边正在拍摄，镜头后面，台词老师会举着本子，兼用口型给杨音提词。顾陌尽量做到不被打扰，视若无睹。
　　今天要拍的是男主在车库内表白女主，最后拥吻的戏份。前几个镜头拍摄得还算顺利，最后要拍吻戏了，杨音提出要先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酝酿好情绪，准备入戏的顾陌，只好退回到休息室。
　　其实为了这场吻戏，剧组和两个团队事先已沟通过很多次。杨音那边的意思是，希望这场戏不要事先走戏，能够现场一次拍摄成功。为了方便拍摄，剧组特意画好了分镜给主演参考，让文替提前几天走了戏。拍摄前一天，杨音那边又提出，是否可以拍得文艺一些。言下之意，最好可以采取借位的方式……
　　剧组又和顾陌这边沟通。顾陌说，吻替、借位，他都没意见。
　　今天到了现场，杨音这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传消息说，可以亲自拍……导演大喜过望，又来问顾陌的意见。顾陌说，那就先和文替大致走一遍戏，让杨音在旁边看一下，觉得没问题再拍。
　　走戏的时候，顾陌特别放慢了动作，确认杨音看清楚了再一步步演下去。这个吻，从顺序到角度乃至时长，顾陌都细致地向杨音确认，她点头了，他才继续。多么索然无味的一个吻，顾陌从来没有想到，凭他的相貌，还需要这么费力地向对手索吻。

　　又磋磨了半个多小时，杨音终于回到现场。导演喊开始。
　　顾陌怀抱到一个僵直的身体，他努力深情地吻下去——他至今仍觉得杨音是和他演对手戏的女演员中长得最标致的，然而他对杨音却全无感觉。开拍十多天了，每天八小时以上的对戏，顾陌全凭着演员的信念感和她对戏。和她的每一场戏都是煎熬。
　　顾陌尽量回忆着刚才走戏时候的顺序和角度，在心里默念秒数……生怕多吻一秒，他也并不愿意吻这用力紧闭的嘴唇多一秒。
　　“卡——”顾陌还没放手，杨音就灵活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顾陌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作为男性的挫败感，作为演员的挫败感。
　　他向导演挥了挥手，略带抱歉地说：“导演，今天就拍到这里吧。大家辛苦了。”

　　“杨音，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有必要吗？大家都是演员——尊重自己的职业做不到吗？”坐在回去的车上，顾陌问大文。
　　“她一个新人，没拍过吻戏，和谁都会抗拒吧。”老板突如其来抛来到问题，真是很难揣度他想要怎么的答案，“今天在片场听和驻场的编剧说，杨音那边本来指定要和程锦州合作，程老师那边拒了，她就一直挂脸——是个小姐脾气吧，不是针对你。”
　　“指定程锦州？那他为什么不接。”顾陌问。大文回答了什么，他并没有留意听下去。
　　此刻，他心中百感交汇……他想立刻问问程锦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他为什么不接？陈姐真是老江湖，程锦州不接的，想到哄他顾陌来接盘，当初还以为是陈姐对自己格外青眼——体谅他现在情况，给他留意了好“饼”。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同在一个圈子里，拍《如崖》的时候，他们是最好的“对手”；往后的演艺圈里，即使他俩关系再好，或者再不情愿，也必定是“对手”。他愿意做并驾齐驱的“对手”，而不是“候补”。
　　这戏，竟更没有意思了……顾陌想。

　　顾陌比通告单上早了两个小时回到酒店，驻守在酒店外的粉丝和代拍似乎都没有做好准备，连酒店的保安都没有事先得到消息。顾陌的车开到酒店门口，现场乱做一团。顾陌走下车，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向酒店大门，身边大波、大波的粉丝涌上来。顾陌只管铁青着脸往前走。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甩开一众粉丝，顾陌登上电梯直达8楼。
　　电梯门一开，迎面站着三个女孩，半是喜悦半是羞涩的神情。顾陌以为那几个女孩是住客也要搭电梯便侧身让她们。女孩们并不往里走，而是向他这边贴近过来。
　　“顾陌哥哥……”其中一个欲言又止。
　　顾陌立刻明白，是粉丝，或者说是私生……这几个月来，他也是见识了各种各种的——私生，半夜在楼下喊的，敲房门的，扒车门的……他尽量维持他一贯的“好脾气”，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也没有板过脸，至多不搭理。
　　顾陌不做声，绕过那女孩准备离开。大文规劝：“小妹妹，你这样追星不对。我们彼此尊重。”
　　“为了看见你，我们蹲在消防通道里一整天了呢。我没有恶意，就想看看你。”女孩不依不饶追上去表示。另两个也不甘示弱，仿佛是操练过一般，一同向顾陌和大文包夹过去。
　　这几个女孩是怎么上来的，不消她们说，顾陌也能猜到一二。遇见私生，打不得，骂不得除了躲，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今天提早回来，只有大文跟着他，若是平时就凭她们三个，是连边都沾不上的。这三个女孩今天真是“走运”。
　　三女对二男，又不能使用蛮力，真是进退维谷。
　　“顾陌哥哥，我们不要签名。我们只想近距离看看你，跟你说说话。”另个女孩道。
　　“顾陌哥哥，你看，我买了爱罗斯的戒指……”那女孩举起手来，是一只女款——众所周知，c牌的对戒一向不拆卖的，为了追星，这女孩花费不少，顾陌想。
　　逼仄的走廊里被三个私生团团围住，顾陌沉着脸，不做声——今天，他本就一肚子的火。他慢慢向摄像头处移动——之前也有私生半夜来敲门，酒店特点给这个楼层多按了几个摄像头。保安应该很快会发现情况。
　　“顾陌哥哥，我知道你的另外一只对戒在哪里。”其中一个粉发女生道。
　　“在哪里？”顾陌终于忍不住，诘问。关于这只戒指，他已不想再提，从朱萌到“水星纪”，难道还有人相信那只子虚乌有的女戒吗？单身声明都发过了！
　　那几个女孩本不指望他回应什么，没想到竟激起他的怒火，更是来了劲：“在程老师那里！网上的那些人被朱萌打了岔，都找错了方向！”
　　“你哪只眼睛看到在程老师那里了？”顾陌吼道。
　　剧已完结，原则上cp营业已经结束……或许在网络上，他的包容心可以大一些……那些推动网络流量的视频剪辑，那些捕风捉影的分析文章，他可以当做没有看到——至少它们为他贡献了流量。
　　今天竟有人这样指名道姓地舞到了他的面前，并似是掌握了绝密一样颇有自信地这样质问他，他还是无法接受。
　　即使他认定程锦州是他最尊重的对手，又或许是一个未来可以深交的朋友，可他内心并不希望永远和程锦州攀扯在一起。从前他凭风而起，如今他应该脱身离开，他要飞得更高一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