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元神是仙鬼妖魔的命根子。谢必安的元神说是差点被烛龙抢走吞了，在彻底六界蒸发的边缘逛了一圈，但醒来后他并没感觉到不舒服。

　　还抵不上耳鸣带来的影响大。

　　范少玄去找阎罗后久久未归，谢必安穿好衣裳走出了无常府，径直拐进了阎罗殿后的黑洞藏经处。

　　门口摆摊的女罗刹依旧一副谁也不爱搭理的模样，在黑洞前给排队的鬼掏书。轮到谢必安，他道：“仙界通史，有么？”

　　女罗刹看了一眼，半个身子探进黑洞中，没过多久抱着一大摞书册抽回身，放到谢必安眼前。

　　“天爷。”谢必安看着摞起来小一人高的书抽了抽嘴角。仙界的历史未免也太长了，女罗刹甚至拿出了讲洪荒时期开天辟地的历史，“不需这么多，近五六百年的通史即可。”

　　女罗刹不耐烦地抽出两本书甩给了他：“下一个。”

　　谢必安抱着一本辞海厚的通史，在忘川旁边的柳树下翻了起来。

　　六界这几百年来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皆在云疏仙尊的严格管控下其乐融融。距今最近的一场大型浩劫，就是五百年前明幽鬼王率领万鬼冲上仙界，来了一场大拆迁，踏平了断情天和星月天后，还意图拆除长生天，于是就被傅云疏一剑穿心，嗝屁在长生天门口。

　　通史对鬼王的恶行进行了十章有余的批判，将他从头到脚批得一无是处，在旁人看来就是一泯灭良知草菅仙命的大恶棍。

　　书中说，重离诞生于十八层地狱最深处，以恶灵之阴汇聚元神，恶鬼之躯铸成血肉，生带鬼煞晶瞳，有统御群鬼之能。

　　但对于他是如何诞生的，通史中含糊其辞，对于他为何要同仙界大打出手，通史曰因其“天生残忍”。

　　谢必安不太信无缘无故的恨意和杀戮，否则为何只有仙界受其荼毒，妖界却相安无事。古往今来的正史往往真假参半，不着调的野史反倒更有可能是真的。只不过在阎罗仙君的管理之下，鬼界并找不到有关仙界的野史传说。

　　就当谢必安耐性消失想把书丢进忘川时，有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通史曰，重离魂灭后，云疏仙尊贬斥了一堆投诚鬼界的仙族奸佞，大多被斩杀，除其中一名号“青竹真人”的侥幸未死，而被抽去仙骨贬回了妖神境。

　　真人，是断情天地仙和散仙的一个尊号。谢必安眼前顿时浮现出那翠蛇妖青竹吐信子扭着腰，骚气冲天的模样。

　　谢必安满头疑问。

　　蛇妖青竹和青竹真人，不会是一个人吧？

　　谢必安跑到十方鬼殿中找到了鬼界户籍名册，在最近于酆都置地买房的名录中找到了青竹。他买的宅邸叫潜灵院，从前是第三殿鬼君的财产。鬼君上奈何桥转了世，宅子便贱卖给了青竹。

　　谢必安立刻去了潜灵院。

　　院中荒芜萧索，草木青灰，枯枝败叶到处都是，显然是无人打理。房门紧闭却未锁，谢必安直接一脚踹开，走近了里屋。

　　一帘青纱帐下，两个身影交缠着，愉悦的叫喊声从纱的缝隙中传出。谢必安往一架花台上拍了一掌，花台哗啦一声散了架。床榻上的人影顿住，紧接着是一阵手忙脚乱，看身形，似乎是在往身上套衣裳。

　　很快，一个乱糟糟的脑袋从帐子里探出，翠色的衣衫挂在身上，露出的雪白脖颈上尽是红痕。

　　“谢无常？”青竹看见脸色阴沉的谢必安愣了一愣。

　　谢必安大步走上去，拽着他的腕子拖出了门，往院中枯树上一甩。

　　“你干什么？”青竹迷茫了一阵，“你莫不是想通了，要来与我作鸳鸯的吧？只不过我刚刚才做……”

　　“闭上你的嘴。”谢必安没搭他这茬，压着他的肩膀道，“青竹，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妖？”

　　青竹皱皱眉：“这个自然，竹叶青蛇，如假包换。”

　　“那么从前呢？”

　　“从前？”青竹一愣。

　　谢必安一字一句道：“之前是我眼拙，竟然没瞧出来你是个谪仙。”

　　青竹怔了怔，勉强一笑：“好吧，我承认，我是修成过仙，当了几天清心寡欲的真人。但那又如何，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五百年前，对吧？”谢必安道，“为了重离。”

　　青竹的笑容消失。

　　“我还奇怪你为何见了我就死缠烂打。”谢必安嗤笑一声，“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死缠烂打的人到底是谢必安，还是重离？”

　　青竹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谢必安看到他的反应，心里悬着的疑惑自然被解答了几分，松开了压着他的手：“竟真是这样。你们一个个的，把我当傻子耍着玩，好玩么。”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谁的？”青竹疑惑，“你记忆不是没了么。”

　　“关你屁事。”谢必安道，“把我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意思？”

　　青竹揉了揉肩，叹道：“你的死活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要说是谁把你耍得团团转，应该是傅云疏和阎罗。”

　　谢必安一愣，转身就走。

　　他想起来阎罗对于他的态度，分明就是知道内情却不敢戳破。

　　“你去哪儿？”青竹在身后喊。

　　谢必安没吭声，走到门口，他突然回头道：“青竹，你从前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猜。”青竹看着他笑得柔媚，伸出信子在唇上舔了舔。

　　谢必安本还好奇，看到他这个动作哆嗦了一下，飞快跑出了潜灵院。

　　“你去哪？”面前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谢必安没刹住车，一头栽进了那人的怀里。抬头看去，看到了一双幽深沉寂的墨眸。

　　他触电似的往后蹦了一步，手却被范少玄抓住，疑惑地看着他。谢必安使劲甩了两下：“松手。”

　　范少玄没动，皱眉道：“你怎么了？”

　　谢必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少玄。”

　　“怎么？”

　　谢必安深呼吸了好几下，慢慢说道：“你之前说你在冥府等人等了五百年，我一定是昏了头才没问你等的人到底是谁。现在，你告诉我，他是谁？”

　　范少玄眼中有明显的愕然，望着谢必安没有说话。

　　谢必安把手挣脱：“答不上来么？那就回答我另一个问题。烛龙和云疏仙尊打起来的时候，你跑到无相海去做什么了？！”

　　范少玄睁大眼：“你看到了？”

　　“是，我不瞎！”

　　范少玄沉默了许久。谢必安看着他完美无瑕的脸，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腮：“少玄，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长得真好看，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的人。现在，你告诉我，站在我面前的到底是范少玄，还是傅云疏？”

　　从潜灵院跑出来，谢必安想起了之前范少玄说过的许多话，而今看来，那一字一句都成了他未曾读懂的暗示。

　　范少玄眼中的震惊平复下去，只剩一片被睫毛遮住的深邃。

　　天上开始飘起雨丝，鬼界的空气极速降温，在朦胧的小雨中凝成了一块冰。

　　“必安。”

　　有人喊他的名字，谢必安转头看去，花雨相接处，一把水墨绘伞飘荡空中。伞下，堆柳烟身，海色绵延，傅云疏在雨中远远看着他。

　　看到傅云疏的那一刻，谢必安的头快炸开，他看了看身边沉默的范少玄，抓了抓他寒凉的手，那是实打实的触感。

　　怎么会是两个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久，范少玄终于启齿：“必安，你有什么话去问他吧。”

　　他，指的是傅云疏。

　　范少玄走开，但没有离去，只是站到了忘川旁飘零的花叶下，凝望着古水无波的川江。

　　傅云疏把伞罩在了谢必安头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他眉心元神处点了点。

　　元神透出的颜色不再是纯净的浅蓝，而是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赤色。他移开手：“原来如此，你的元神被烛龙咬了一口，怪不得会问出那些话。”

　　谢必安不知道自己的元神被咬和记忆重现有什么关系，但脑中涌进的记忆碎片告诉他，他再也不是数月之前那个无名无籍的无常小鬼。

　　“尊上，我到底是谁？”谢必安指着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傅云疏道：“你是，我的阿离。”

　　谢必安倒退几步，雨丝飘到了他的脸上，一片刺骨冰冷：“重离，重离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是。”

　　“为…为什么？”

　　“你杀了太多人。”

　　这个答案很符合傅云疏的身份，谢必安也并不意外。

　　谢必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如此一个纯良青年会去做出屠杀天下的事。

　　傅云疏看着他：“阿离……”

　　“别叫我阿离！”谢必安道，“尊上，你杀了我，我转生成了人，十八世，没有一世活得痛快，每一世都死得难看，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傅云疏无奈道：“算是吧。”

　　“掉进水里淹死很难受，地震被掉下来的横梁砸死很疼，我到现在还记得脑袋开瓢的感觉。你若是想折磨我，你做到了。”谢必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既然已经杀了我，又为何出现在我面前，你若想再杀我一次，你来就是了，为何一定要这般折磨我？”

　　傅云疏伸手想去抓住他，急促道：“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你别碰我！”谢必安甩开他，用了很大劲，把傅云疏拽得踉跄了一步，手中的水墨伞也掉在了地上，天上飘零而下的雨丝瞬间打湿了他流银般的长发。

　　傅云疏一把将他箍在怀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阿离你听我说……”

　　“你放开！”谢必安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云疏仙尊，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也不想知道。但是现在，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戴着眼罩，我也不喜欢当什么白无常。你要想杀我就来，不想杀我就走，这里是鬼界，不是你的长生天！”

　　谢必安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激动，也许是知道了他这十八世所受之苦全部来自于傅云疏，也许是得知自己曾死于他手的恐惧，种种不寻常的情绪让他拼了命的想要远离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人。

　　说完，他转头就跑，跑向忘川河边的范少玄。

　　“阿离！”傅云疏追过来还想说什么，谢必安下意识地躲到范少玄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裳。

　　范少玄转过身来，默默无言地望着傅云疏。他抬起手，将谢必安护在身后，也拦住了傅云疏的脚步。

　　“让开。”傅云疏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压抑的怒气。

　　范少玄道：“他不想见你。”

　　傅云疏的眼波凝成了冰霜：“让开，本座不想说第三遍。”

　　范少玄仍然抬手未动，静静地看着他。

　　“好得很。”傅云疏愤怒至极，然看到范少玄身后之人微红的眼眶时，他的怒气好似又消失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拂袖而去。

　　傅云疏的身影消失在一片云烟中，谢必安失力倒在河畔，把头埋进的蜷起的双膝中：“少玄。”

　　范少玄道：“嗯。”

　　“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是搞错了。”

　　即使是情况一片混乱，谢必安也能明确地分清楚，范少玄和傅云疏的言行举止、性格想法都截然不同。范少玄温柔，平易近人；傅云疏冰冷，盛气凌人。这样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

　　范少玄在他头顶幻化出一道冰幕遮雨，坐下来把他揽进怀里，许久方说道：“必安，你用不着对我道歉。”

　　谢必安在他怀里蹭了蹭，把脸上的雨水全蹭到了他衣裳上：“我就是想不明白，你说的那些话，你和傅云疏……”

　　“很多事你不明白，反而会更开心一些。”范少玄握着他的手，“我就是我，我喜欢的人，不是重离，也不是谢必安，就只是你。”

　　“你不怕我么？”谢必安听得糊里糊涂，“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按书上所说魂飞魄散，但你放心，我现在绝没有杀人的冲动。”

　　范少玄笑道：“你这么胆小，我怕你做什么。”

　　“你才胆小。”谢必安小声道，但他的确也觉得自己和传说中的鬼王没有半分相似。所以从猜测自己是那个倒霉催的杀人狂到现在，他的头一直是懵的。

　　一大堆为什么跟苍蝇似的在头上飞，但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也不知道该向谁问。

　　想了许多，谢必安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在鬼界等的人究竟是谁？”

　　范少玄刚要说话，谢必安指了指自己：“是不是我？”

　　范少玄点点头。

　　谢必安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有些如释重负，但大多的还是疑惑和迷茫。他仍旧没有想通范少玄曾说过的一些话，但他却不敢刨根究底。

　　逃避真相，这种谢必安曾嗤之以鼻的行为，今日自己也做上了。

　　他怕得到的答案会让人崩溃。

　　于是转了个话题：“少玄，你说我今日是不是太放肆了些，傅云疏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再把我弄死？”

　　范少玄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他从没想过要你死。”

　　“你怎么知道？”谢必安支起脑袋。

　　范少玄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就算他要弄死你，还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你会跟我一起魂飞魄散还差不多。”谢必安道。

　　“不要小看人。”范少玄严肃道，“我说过保护你，就会让你好好活着。”

　　谢必安稍微有点感动，范少玄却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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