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肖林衍眼睛轻轻一抬，周围昏暗的光线和母亲殷切诚恳的表情同时纳进心底。一字一句他都听清楚了，可还是下意识想要再确认一遍似的，喃喃道：“您说什么？”

　　林雨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说：“林衍啊，妈妈这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可是你考试不考画画啊，你在这上面付出的时间再长精力再多，它能给你考试吗？能给你高分吗？你看你军训熬夜画那么多画，有什么用吗？”

　　林雨一连三个问句，像重锤一样朝肖林衍心口砸过来，他呆呆地反问道：“既然您觉得没用，当初为什么让我学呢？”

　　“那时候你还小嘛，培养一些兴趣爱好的是没什么。”林雨头头是道地解释说，“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尤其再过两年又要高考了，当然是要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对你们兄弟两个来说，现在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就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可是我难道不是一直在好好学习，完成你们的期望吗？”

　　“妈妈没有说你不好好学习，但实话说，你这一次成绩是不是有退步？”

　　肖林衍无力地说：“必须第一吗？这个第一就这么重要吗？”

　　“不是第一重要，而是你有没有成为最优秀的觉悟更重要，妈妈希望你能一直以最优秀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林雨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说，“就比如，年级大榜出来以后，你自己分析过原因吗？军训的时候一直在画画，没有时间分析吧？”

　　“我……”

　　“你没有时间分析，可别人却一直在努力。”林雨抢先一步撇了撇嘴，像是不满肖林衍，又像是不满某一个远方的人，“我今天上班的时候见到你王阿姨了，她跟我说吴皓即便在军训的时候都带着单词本背单词。她们家吴皓虽然暂时成绩没你好，但他要比你更有危机感，也更知道自己什么时间该做什么。”

　　说到底还是把孩子当做比较的对象，用来满足自己工作之余的那些虚荣感。肖林衍恍然大悟，明白了之前进门时，肖林序所说的妈妈看上去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么了。

　　他紧咬牙关，心里的想法如往常一样难以溢于言表，大概是因为这样被“教育”的次数太多了，两代人之间能给出的真情就越来越少。

　　“林衍，妈妈说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考上一个好大学，以后有一个好的未来，不要重蹈我们家现在的覆辙，以后日子也可以过得好点。”

　　“考上一个好大学可以有很多方式。”肖林衍突然懈力，冲动地说，“妈，您刚刚说的也并不全对，画画是可以考试的，也是可以给我分数给我未来的。”

　　林雨的眉头蹙了一下。

　　肖林衍接着说：“您知道艺考吗？”

　　“艺考？”林雨的态度突然激动起来，惊讶道，“你什么意思？你想参加艺考？”

　　肖林衍没想妈妈听到这些话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似要解释，阳台的门突然被冲开了，肖林序神情紧张地探进脑袋：“妈，哥，你们在干什么？”

　　“你先出去。”林雨的表情瞬间全都变了，变得不容置喙，目光冷峻，语气严肃，“我有事跟你哥说，出去。”

　　肖林序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哥，肖林衍朝他侧了下脑袋，也示意让他先走。

　　门又被重新关上了，阳台上再次只剩下两人。林雨望向大儿子，声音不似之前温柔：“你的意思是你想参加艺考吗？那都是给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走的路，你为什么要参加艺考？”

　　肖林衍努力往胸腔沉了口气，让自己在紧迫的母亲面前，依然能从容客观地解释想法。

　　“妈，我不是说一定要参加艺考，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也是一条可以选择的未来的路，不是吗？我只是希望它可以被纳入我们的考虑范围，不要一上来就全盘否决。还有，您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对艺考的偏见，虽然确实存在您说的情况，但也有本就优秀的人是凭借这条路真正实现梦想的。”

　　“梦想？”林雨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但言语间表现出来的却是只捕捉到了肖林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继续质问，“你的意思是画画是你的梦想？”

　　“我……”

　　肖林衍一时哑然，竟然无法回答。

　　他震惊于自己的反应，下一秒过去才忽然意识到，在被妈妈这样直截了当地质问时，他的内心深处生出了一个从来没认真考虑过的问题。

　　他太习惯画画这件事了，习惯到已经与它形影不离，把它当做记录世界宣泄情绪的工具，所以常常忽略——他对画画的热爱只是习惯使然，还是真的是他所期待的，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

　　如果这个问题有两个一正一反的答案，那他对艺考的态度又如何？
　　会不会只是因为他被束缚太久了，所以在贺老师今天提起时，好不容易有人支持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就不管不顾地想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

　　肖林衍一时间不敢确定。
　　他发现这样的“自我”是一件甚至超出所谓“梦想”的严肃的命题。

　　见他沉默，林雨底气十足地说：“答不上来了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所谓的梦想又大又空，毫不实际，因为画画根本就不是正途！”她严厉地批判道，“那么多过来人考出来的分数，走出来的经验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以后就能有一个好的生活好的工作好的未来，可你为什么竟然想艺考呢？你说我有偏见，但你自己见过身边有成绩很好的人去参加艺考的吗？你为什么就不能踏实一点？”

　　肖林衍哑口无言。

　　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人生命题的崭新的困惑摆在面前，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干净，又面对母亲接踵而至的质问。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难道大人说的都是对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离经叛道了？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大多数优秀的孩子那样好好学习，踏踏实实的一心只求好分数？

　　见肖林衍不再反驳，林雨以为他开窍了，随之自己的态度也渐渐柔和了下来，重新回归到之前慈母的苦口婆心。

　　“林衍，妈妈不会害你的，我能告诉你的都是我们这半辈子的经验之谈，我们只是希望我们吃过的苦不要让你跟你弟弟再经历一遍，所以我们要求你们努力学习，踏踏实实地走每一步路。”她凄然地说，“你也知道我们家不富裕，这些年只要是有关你们兄弟两个学习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即便自己省吃俭用也从来对你们有求必应，你从小就更懂事听话，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听到后半段话，肖林衍垂着眼睛，没了辩驳的力气，像是个木讷的玩偶：“我明白。”

　　林雨欣慰地笑了：“明白就要努力学习，好好分析你成绩倒退的原因，下次努力考回去，做你弟弟的榜样，不要让爸妈失望，好吗？”

　　“……好。”肖林衍听见自己说。他推开阳台的门往房间里去，林雨似乎又说了要替他暂管pad的事情。肖林衍没有回应，但林雨心情大好，最后又顺嘴问了句：“对了，我听你弟说你今晚是跟贺老师见面了，她找你有什么事吗？”

　　肖林衍顿了下，扶着门把手说：“……没事，她说范老师提过好几次，让我假期有空去家里吃饭。”

　　双休日两天对于大多数高中生来说都仿若白驹过隙，似乎只是简单的睡了一觉，迷迷糊糊还没睁开眼就又要返校上课。可对于肖林序来说，这两天却过得异常煎熬和漫长，还不如待在学校。

　　“为什么？”张奥仰靠在教室门前的栏杆上，不解地说，“我一直嫌两天时间太短，你竟然还想回学校？”

　　“回学校起码没那么压抑，还有人玩。”肖林序垂头丧气地说，“在家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我哥这两天跟中邪了一样，话都没说几句，闭眼是睡觉，睁眼就在书桌前面坐着疯狂学习，甚至不怎么理人。我哥都这样了，我就算做不到他那样，起码也得多学一会儿装装样子，不然家里我就是众矢之的。”

　　张奥张大了嘴：“因为明后天的摸底考吗，学神这是不打算给吾辈凡人留一条生路了啊？”

　　“也不是。”肖林序看着教学楼天井中间的旗杆，疑惑很多次了，为什么最上面并不是飘着红旗，而是装着一个不知所谓的圆形底座。他盯着盯着，出神又茫然地说：“可能是因为周五那晚我妈跟他说什么了吧，那天放学回家本来还好好的，但自从跟我妈聊完，我哥整个人就很不对劲。”

　　“那你妈跟你哥聊什么了？”

　　“不知道。”肖林序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那晚两个人都不让我听，后来我又问，我妈不说，我哥不说，我爸更是一问三不知。一家四口，我跟我爸像两个事不关己的蠢蛋。”

　　张奥用安慰的眼神望了眼蠢蛋，而后想起什么：“是不是你妈对你哥进行了一些魔法攻击，像你开学那天说的那种？”

　　“或许吧，不过按道理说，我跟我哥就是在这种魔法攻击里长大的，早就听习惯了，不至于三言两语就失去控制变学习机器了啊。”

　　“那就是还说别的什么了。”张奥笃定地说。

　　肖林序目光迟滞，想起来他推开门之前听到的一个词——艺考。

　　他当时只听到了这个词，关门以后有一门之隔，妈妈和哥哥的声音又都放低了，听不清楚里面说了什么，但他猜测也许是和艺考有关的，甚至有可能，他哥去见贺老师，也和这件事有关。

　　所以他这两天一直在想，难道他哥是想参加艺考吗？然后被妈妈无情驳回了，自此备受打击变成学习机器？

　　肖林序顺着这条线往下想，结果越想越离谱，体内的中二魂熊熊燃烧。脑海中他哥的形象已经从一个人变成了半人半程序的机械人，埋首在一大堆泛着蓝光的电脑屏幕面前，眼神挺直，手指不歇地疯狂工作，然后突然——“嘭”的一声——机械人因为不堪重负——短路了。

　　“不行，要完。”肖林序蹭一下抬起脑袋。

　　张奥问：“什么要完？”

　　“我哥要短路，会爆炸。”

　　张奥缓缓鼓起了掌，叹服道：“你们家难道没人发现，不止你哥，你的精神状况也不怎么正常吗？”

　　肖林序却转身就走，快到1班门口时，迎面撞上从里面出来的段秦。他急匆匆地说：“段秦，帮我叫下我哥。”

　　“你哥？”段秦回，“我还正想问你呢，他哥去哪儿了？人不在教室，我找他也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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