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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李培是个小军医,这次是他第一次随军出征。
他跟着师父一路上救伤治病,而今战事结束,他和师父又被派到了君王身边去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那个人伤得很重,刚被君王带回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那就是个死人,直到师父向他宣布,这个人还有一点脉息。
他与他的同僚在那些老师父的指挥下,一起手忙脚乱的为那个人擦身清创。
那真是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新伤没有处理,积累在旧伤上,全身上下遍布着各种各样模糊不清的伤疤,大的小的,数也数不清楚。那些伤痕中数目最多的是鞭痕,他的经验再浅,也看得出那些伤痕是反复重叠才能造成的形态,严重的位置已经凹凸不平,像灰白色的蠕虫爬满了整个躯体。一具本该如白玉温雕,光洁如瓷的躯体。
李培是个医者,他原本不该对他所救扶的病人抱有什么幻想。
可是这个人,生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哪怕是病得苍白如纸也掩不住这人与清夭淡素的美丽。
他试着探究过这个人的身份,每个人的回答都不相同。
起初,他听师父称呼他为将军,可他身上的伤又不是他在战场上见惯的刀伤箭伤,反倒像是一个被长期凌!虐的犯人。
后来又有人说他是皇帝的男宠,因为服侍不周开罪了皇帝,才会常备责罚。
李培不大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当他承当了这个人的医护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关切的询问。
那些人都是曾经随这个人一起上过战场的将士,在他们的言谈间,李培知道了有关这个人神乎其神的战绩。他可以在五个时辰之内,歼灭敌军两万人的部队,还能在五十步开外一箭射死敌军两名主将,还有这一次,他仅仅只用了三支羽箭就在乱军之中射杀了敌军主将燕苏御。
跟他打仗就只有两个字的感受,那就是痛快。
听了那些将士们的讲述,李培对他每日照顾的病人,又升出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敬仰。
英雄就应该是让人敬仰的。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李培这里却变得很是纠结。
因为君王楚慕对这个人的态度始终是阴晴不定的。
君王每日离开王帐处理军务时都是神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是一回到王帐,君王就好似成了疯子。
一边疾言厉色的给那个人灌水灌药,一边又把那个人裹成一个人蛹一样的抱着。
一时怕他冷,一时又怕他热,生怕这个人有一点点的不舒服,好似这个人经历的一切君王都想感同身受,甚至是以身相替。
有时候李培甚至觉得,他师父应该开点药给皇帝治一治才是正经。
后来,机智的李培总结了一下。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君王爱而不得的人。
师父的话也侧面印证了他的想法。
那天他在给那个人煎药的时候,悄悄的问师父:“燕将军还救得活么?”
师父捻了捻胡须给了他一个很贴切的形容。
他说:现在这个人的命就好似悬挂在万丈深渊的边上,其实只要轻轻一坠,那这条命就没了。但是有人偏偏要留住这条命,就在悬崖边上拼命的拉着他,一直拉得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还不肯放手。
与其说是在救命,倒不如说是在互相折磨。
李培又问:“那燕将军几时能醒过来?”
师父耸耸肩,答案给得也很确切:“醒不醒的,要看缘分,不过就算醒了,也活不过半年。”
******
燕苏时只有半年寿命的事实,楚慕很明显无法接受。
他不明白,他今天早起明明刚给燕苏时喂进去小半碗稀如汤水的米粥。
一个人从水米不进到能吃饮食,难道不是说明这个人已经好起来了么?
见惯了生死的老军医告诉了楚慕一个严峻的事实:燕苏时的命,是他用一碗一碗的汤药吊起来的,停了药燕苏时连一天都活不过。而这些药至多只能拖延半年,如果想让燕苏时痊愈就要想办法解了他身上的“逢春”。
“逢春”这种药原本就是一种早该失传的禁药。
研制“逢春”之人是昔年秦王政军中的一位军医。那战火连天的时节,士兵一旦受伤便会削弱战力,伤兵太多甚至会将整个军队拖垮。
那位军医便将这种秘药献给了秦王政,伤兵们服了药顷刻之间便都觉得伤痛全无,哪怕是断臂断足的也能行走如常。
亲王政大喜,即令全体伤兵服药。
谁知那“逢春”并不是药,而是一种麻痹人体神经的剧毒。服药者在几日内就会毒发身亡,那位军医被秘密处死,药方也就此失传。
今日燕苏时所用的“逢春”大约是后人遍寻古方中所记,又去其糟粕,加以改良。否则燕苏时的命早就保不住了,由此可见“逢春”并非无解。
至于如何解,就算楚慕灭他九族,他也不知道。
楚慕听罢这一段陈词,又问道:“在寻到解药之前,他可会醒来?”
老军医摇了摇头,告诉了楚慕一个相当扎心的事实。
燕苏时之所以昏迷不醒,一部分原因的药物所致,另一部分原因是燕苏时并不想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
老军医扎完楚慕的心后轻飘飘的退了出去。就只留下楚慕一个人继续守在燕苏时身边。
老军医的一番话虽然扎心,但还是给了楚慕一丝丝渺茫的希望。
那番话语虽长,但落到楚慕耳中就只有两个关键字:半年,有解。
他依偎在燕苏时的身边,拉起他的手掌缓缓的贴在自己的侧脸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温度。
“允南,你可听到了?军医说,此药有解。”楚慕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等你身上的外伤再好一些,朕便带你回都城,让太医再诊一诊,总会找到法子的,你说呢?”
自言自语的最高境界,就是自问自答。
楚慕抱着燕苏时并不会动的胳膊,跟抱着一个枕头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等你好起来了,朕就把你的一切都还给你,你的骄傲,你的荣光,都还给你。朕会带你回临燕去,让你继续做临燕的长安王,你说好不好?”楚慕抬头又想了想:“或者,你不想做朕的臣属,那朕就把燕都还给你,让你做燕王?还是说你想要朕的位置,都可以的,你做皇帝,朕给你做大将军,替你驱除外敌,保卫疆土。不过前提是你要先好起来,朕在喂你吃药的时候你不要总是吐出来,朕知道朕卡得你很不舒服,朕也不想跟你说那些话,不想总是凶巴巴的对你......”
楚慕的眼圈儿发红,声音开始颤抖。
在燕苏时不回应他的时候,他一直在不断的反思着,他真的很想知道燕苏时到底想要什么。他究竟能给燕苏时什么。
是江山天下还是王权富贵,是锦绣山河还是天高云阔。
燕苏时的心很大,大到装得下山河日月,苍生百姓。可燕苏时的心又很小,小到记得他不喜欢辛辣食物,不爱喝太酽的春茶,小到会对他说:“你和大局,我选你。”
燕苏时明明已经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他为什么没有一次珍稀过。燕苏时明明已经把对他的爱意表现的那么露骨了,他到底还在纠结什么?非要等到这个人身心俱伤,一心求死的时候,才能想得起这个人的种种好处。
他自诩爱了燕苏时十年。
可是十年了,他却连燕苏时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每当矛盾指向燕苏时的时候,他永远都不会深究对错,拿着自以为是的深情去不断的伤害这个人,到头来甚至还要反咬一口,说是燕苏时不义在先。
他的爱当真是既空洞又可笑,这种爱只怕是扔在地上连乞丐也不会多看一样。
楚慕抱着燕苏时的胳膊,双眼模糊。
忽而他觉得脸颊上痒痒的,他抬起头,燕苏时已经醒了过来,并且正在给他擦拭眼泪。
“怎么又哭了?我碰疼你了么?”
“没有,没有,你没有碰疼我。”楚慕再也忍不住抱着燕苏时的身体嚎啕大哭:“只是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我不会再把你推开了,再也不会了。求求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好,我不会不要你的,你别哭了好不好?”燕苏时揉了揉楚慕额前的碎发:“你看你,要不要吃梨花糖?”
楚慕肿着两只眼睛,抽泣着张嘴,可怜巴巴的发出一声:“啊......”
燕苏时温柔的把糖果放进了楚慕嘴里,楚慕卷着舌头品着糖果的滋味,口味清甜的梨花白为何尝起来又苦又涩,而且又湿又凉。
楚慕恍然间打了个喷嚏,整个人都抖了个寒颤。
他醒了,身体因为没有披盖东西而着了凉,现在觉得头痛鼻塞,十成九是害了一点风寒。
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他在疲倦中做的一场美梦而已。
燕苏时没有醒来,更没有给他糖果,他吃到嘴里的都是他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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