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3 章
是日晨起,姜炀在淮王府寝卧的床上清醒,缓缓地睁开眼睫,虽仍有倦意,但脑中已是清明不少。
他瞧着床顶的帷幕雕木,盯了一会,面前景象忽的幻化作了七年前,他于山穴深处,头痛欲裂的毒发后苏醒,当时的自己也是仰面躺着,瞧见的是光秃秃而凹凸不平的洞顶壁。
那时的他其实算是与体内的毒“和睦相处”,强忍着也是可以撑过去的,
封印山洞的结界乃是他法力全失之前做好的成品,虽效果比他现做现用的要差的远了,但也不是轻易能击破的,鬼知道那头魔物为何要手欠敲结界,他还得装作无事起身去看。
结果这毒发的好好的,突然来了一下狠劲,他也是一时疏忽,没有任何准备地痛晕过去了。
混账啊。
第二天,他也是这样仰面醒转过来的,神识归位眼神明净后,愕然发现自己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搂在怀里。
是那头魔蛟。
“……”
妈的。
什么人都敢趁他睡着占他便宜了?
天丰木女没醒,也没想到杨英不问个五六七八,直接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还好他尚留了情面,这一脚并没有附着法力,否则自己可就惨了。
其实不奇怪,一大早睁眼,谁身边出现个满身鳞片的秃头家伙,都得被吓个好歹,何况杨英的性子原本就敏感多疑。
于是天丰木女在地上滚了几个圈,狼狈地抬起脸来,可怜巴巴地看向褥子上的人儿。
他鳞片坚硬,从悬崖上摔下去都没大事,何况只是被凡人之力踹了一脚,只是习惯性地作委屈状——从前他只要这样,娘亲就算生了再大的气,也会把他捞过来卷在怀里安慰。
许是乍想起逝去的娘亲,天丰木女愣在了原地,杨英也被那对写满了难过的眼眸看的说不出话,张了张口,徒然闭上了嘴。
他记起了昨儿夜里,自己是晕倒了,那么,是这魔物安置好自己,还怕自己冷,所以才依偎着一起睡的。
志在成为一代魔头的家伙,还这么心软,真是可笑。
这时再说多的难听话便是过分了,杨英坐着也觉察了自己的虚脱感,不过神智已经清澈,不似从前毒发后整个人都要好一阵子才能清醒,余痛绕神。
难道和魔抱着睡能缓解毒发头疼?
开哪门子玩笑。
……
“……昨日,多谢你。”
天丰木女听了这话蓦然抬首,方才放下心来靠近杨英,不过还是可笑地双手匍匐过去的,看起来有些讨好与卑微。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晕倒?”
“……没事,偶尔会这样。”
杨英一向嘴硬的很,天丰木女也就不再问,只好自己出去找吃的了。
背对着离开,听到后面清俐的少年声低低地说道:“结界开关枢纽在右侧原石下,一按便可,洞外亦如此,走的时候记得开。”
魔物一愣,然后傻乎乎地嗯了一声,同手同脚走了出去。
边走边没见识地想,这结界居然还可以当做器物来使。
衣衫上的温度尚存,结界已落下,从内是可以窥见外界视野的,杨英瞟了那丑陋的背影一眼,又翻身躺下了。
这魔还蛮通人意,不知完全化形后会是个什么模样,总要比现下堪看得多。
嘴角微微上扬,他默默腹诽了会,这家伙居然不知道被子是用来盖的吗,然后钻进了昨夜压在身下的被褥里。
七年后的如今,姜炀也是孤身在床榻之上,自己裹紧被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年的萍水相逢,这魔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带着滔天仇恨的天真傻小子,可现在的天丰木女不仅已经幻化出人形,修为深不可测,举止风度也不逊色于人。
他还只是当年那个,日日夜里甘愿以精血助自己缓解毒发痛楚的笨蛋吗?
一个大魔,突发奇想来到人族寻故人,冒着不知多大的风险,他是否别有所图?
人都难以揣度,何况是灵智极高的魔。
他如今身关皇家和鸣岐宫两大巨头,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断然不能出任何的闪失……
“唉。”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否则又要头痛了。
姜炀弱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也许人家就是念着旧情跑来找自己,毕竟天丰木女在妖魔两族“无亲无故”,顶多识得那么一个修为中等的木系妖精,魔蛟的身份又不能公开,他与其他妖魔之间都不能过多接触。
小魔物比自己还要再惨一点,生母早亡,生父不认,是妥妥的孑然一身。
许是真的走投无路呢。
已经思虑甚多,按照平常便又要偏头痛,今日却清明得过分,想来确实是蛟血的作用,多年未进药,久旱逢甘露,整个人都舒缓了许多。
谈起药,脑海中蓦然记忆起某些情景,姜炀察觉到自身某处的变化,不自然地轻轻咳了两声。
该死。
他清心寡欲多年,甚少会出现晨起反应。
难不成这蛟血还有催情之效。
“师父!”
“……滚。”
“……”
门外忽的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欢快地唤了声,姜炀也是脸一黑,直接一个字把小狐狸崽子堵在外面,这要是进来叫人看见,他这为人师尊的面子往哪儿搁。
师父喜怒无常才是正常的,容儿把耳朵贴在门边,感觉里面安静的不像样子。师父平日睡得少,只有法力暂失那几日能按时睡下,但是姜炀不睡归不睡,一旦睡下了,起床气就很大,非常容易发脾气,这点她是知道的,但是事出紧急,她也是有要事来禀报师父。
然后意料之中地被赶出去了。
不,这次连门都没有进得去。
但是她容儿岂是知难而退的女子,与整日舍我其谁的师父学久了,也沾上那么点固执的劲儿。
于是乎开始讲道理,毕竟只是起床气大点嘛,师父还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师父,徒儿有重要的事情与师父说,不太方便外人听到的。”
“要么在外面说,要么就别说了。”
“……是关于那个奇怪的家伙的,那还是等师父起床,徒儿再来禀报吧。哼,师父真讨厌。”
可惜学到持之以恒的优点并不多,小狐狸也就三分度劲头,既然被拦在门外,那她也就不坚持了,反正师父总会起床外出的。
“奇怪的家伙……”姜炀抿了抿唇,咀嚼着这个形容。
确实。
到访过于突然,让人不由得多想。
精准地在人群中寻到自己,还碰巧就在自己携着徒儿来上京的这一日。
这一切,都巧合得让人忍不住怀疑。
罢了罢了。
罢了罢了罢了。
老了,老了。
吊在头顶的事还没有解决,这魔物擅自入人族的目的更不容小觑,姜炀难得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焦头烂额。
“奶奶,你看那人生的好漂亮呀。”
姜炀洗漱收拾好自己,感觉穿戴如故,没有任何异常后出了房门,时辰还不算晚,一只长靴包裹下的足方才迈出前方庭院的拱门,准备向主堂那边去,就被一个甜的发腻的孩童声音止住了脚步。
“那是个男人,怎么能说漂亮呢,漂亮的都是丫头子们。”
“……”
什么跟什么啊。
姜炀循着声音望过去,疑惑地抬了抬眉,发现目光前方之下,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女孩站在翠绿群芳之中,着小布衫与小花裤,伸出一根圆润的手指,指尖的方向正是自己。
女孩旁边还有一个老妇人,二人打扮朴素,清洁虽然是普通衣衫,却能看出来是新做的,老太太鬓发满霜,褶皱刻面,却笑得慈祥。
“奶奶说,那丫丫漂亮吗?”
小小的孩子,话都说不清楚逻辑,却肆无忌惮笑着开心。
“漂亮呀,咱们丫丫长大了,一定出落成大美人儿。”
丫丫还是盯着前面的“漂亮”男人,圆圆的大眼睛被脸颊上鼓鼓的腮帮子拥得小了点,但是黑亮黑亮的眼珠中纯澈如晶,满是探究和好奇,似乎并不畏惧。
很有趣。
外人看来,姜炀自身的气质浑然天成,五官本就凌厉,美是美,却总是一股子薄命相。又和他那生母的极致寒气一般,令人望而生畏近而觉寒,格外不近人情,就连善解人意的秦珮初次见到他,都不自觉向后缩了缩。
这孩子,居然不怕他。
“草民曹刘氏,这是俺孙女丫丫,俺们给王爷请安了。”
老妇人倒是过来了,牵着丫丫的小胖手,当即就要跪下来,她虽低见,却也能看出面前男子服饰精致,气度非凡,又想到这里是荒废多年的王府,约摸着这个岁数的男子,大概仅有那位愿意收留他们的淮王殿下。
昨日淮王爷出面救了他们这些苦命人里的一个丫头,又有小魏作保,他们也实在走投无路,不想整日依靠他人施舍度日,这才一同入了王府,说是王爷发话,不必卖身写楔,只要能做活就成。
丫头子是救回来了,但是等到很晚,这位淮王爷也没有回府,于是乎他们也就没有见过王爷是何模样。
虽然传闻里的淮王是个青面獠牙的恶人,但老太太好歹活过这些岁月,一些事总能琢磨出个三四五来,也就有了自己的一些推测。
跪便跪了,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姜炀早就习惯了受万人膜拜,淡淡地一点颏,背手道:“嗯。”
曹刘氏领着丫丫跪落在白玉石板路边,那路为了美观而故意铺得凹凸不平,还有些碎石子,老太太虽然年纪大懂得忍耐,小孩子却是忍不得的,一对小胖腿刚落在地上就要弹起来,又被曹刘氏按在了地上。
“不成,王爷面前不能失了礼数,丫丫不许胡闹。”
“疼,丫丫不跪,丫丫不要跪!”
小胖丫头带着哭腔撒起娇来,在老妇人的手下挣扎,像是个圆圆的团子,姜炀才反应过来石子路硌着孩子了,也不甚多想,低下身来伸出双手,就要抱起那孩子。
他要抱,曹刘氏当然不敢阻拦,丫丫一看不用跪了,又有人抱自己,简直开心死了,之前爹爹嫌她胖,都不肯让奶奶抱她的,怕奶奶累坏了身子。
于是张开短短的手臂,迎了上去。
小孩子再胖,姜炀毕竟一个成年男子,也不会觉得如何重,奈何淮王爷早便忘记了如何抱孩子,只记得抱狐狸是个什么动作,但人兽总不相同,便只好笨拙地双手抱着,语气也温柔了下来:
“起身吧。你叫丫丫?”
丫丫伏在他肩上,不顾曹刘氏颤巍巍地站起来,略显紧张地欲伸手制止。小丫头吃吃地笑着,回答道:“我是丫丫,这个是好心的漂亮哥哥。”
姜炀也笑了,下意识低声问:“是吗。”
“是呀。”
丫丫郑重地点了点头,以为好心哥哥觉得自己不漂亮,又补上一句:“真的好漂亮。”
然后小丫头语不惊人死不休,无邪的容颜上满是满足,“等丫丫长大了,嫁给漂亮哥哥。”
“……”
这。
没等姜炀先笑为敬,旁边已经传来了戏谑的噗嗤笑声 。
“殿下方才归来,便要纳妃了吗。”
姜炀转头,见到的是从长廊那边撩过低枝跨过栏杆来的男人。
天丰木女。
……
姜炀不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长安街上肆意走马,还有那些草长莺飞的风花雪月,都早与他无关。
温存的微风拂过鬓边,与发丝细心缱绻,他闭上眼。
再睁开眼,天丰木女已经自顾自走过来,接过了姜炀怀里的女孩子,丫丫明显对面容“漂亮”的人毫无防备,嘴角天真地扬起,露出小白牙,扑了过去。
“怎么,没睡醒?”
男人熟稔地让孩子坐在自己结实的右臂上,温和地笑着看向他,那目光炯炯如同烈日灼心,毫不遮掩地扫视着他的面。
姜炀不动声色,眸中闪过一道精锐的光,下一秒,表情又从随和恢复成一贯的风云不惊。
天丰木女低下头看他,眉若剑锋,目若星子,薄厚适中的唇微抿,仿佛在等他回答。
姜炀没理他,直接迈开步子离开了,他还需进宫一趟,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应酬。
王府四周一直有宫中的眼细出没,他归京虽然不算兴师动众,但是也惊动了不少人,何况昨日又在故园那边闹了那么大的动静。
说起昨日,姜炀便头痛。
虽然天丰木女替他解决了不少事,但是也意料之中地给他惹了不小的麻烦。
昨日姜炀拦下马车,天丰木女揍趴那两个修士,属于当街伤人,未伤及性命便无大碍,可使用法术,便是有口难辩的重罪了。
大明对于帝都之城随意使用具有攻击性术法的罪名,量刑几乎是最重的,不至于诛九族,却也是废其修为,杀人魂魄,按入地狱不予轮回。
所以,当那作恶的两人倒地不省人事之后,结界自行散开化为虚无,上京城主府的官兵也随即赶到,将他们几人围困其中。
姜炀尚在斟酌该如何处理,那边的天丰木女却替他做出了抉择——
“我家殿下外出巡视多年,如今归京,车马劳顿,有歹人欲趁其疲乏行刺,还不将其拿下!”
“……?”
姜炀侧了侧头,不明所以了一瞬间而后了然。
包围着的官兵自然也不是傻的,京城能自称“殿下”的多了去了,但外出巡视的如今只有那一位——当今圣上的二皇子,淮王姜须迟。
那是个什么人物?传闻中的一代魔头,少年时便只身屠城,成就仙阶,若是诚心归属皇家,恐怕如今已经取代了清虚仙尊,当任姜家的第一战力了。
只可惜,这位刺头儿心野的很,当年说离京就离京,皇帝陛下还得给他打幌子说是巡视四方,可谁不心知肚明,怕是父家留不住,回去找娘家了。
战力若是留不得,本应一绝后患,亲子又如何,若是给十二月湖得了回去,指不定将来怎么和大明作对呢。
这样褒贬不一的称名,姜炀原本只觉无聊,他本也不稀罕什么殿下与否,可眼下,却是这个名号实实在在地护着他周全。
他仿佛见到那名头的背后的男人,琉珠冠冕,龙袍迤地,无可奈何地正在叹息。
可笑。
他思绪被耳边传来的低声拉回,有人在用秘境传音与他对答。
是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魔蛟。
官兵的领头人要看皇家官牌,他们可都没见过什么淮王爷,鬼知道是不是诓人。
姜炀回神,盯着睫毛之前的灰纱,旁若无人地将耳边假面戴好,没有回答。
“殿下,木女记得殿下有一块玄铁所铸的名牌……”
姜炀透过灰纱厚重,似抬眼未抬眼地看向护在自己身前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丢了。”
五六年不见,这魔头的人形也生长了不少,居然格外的高岸伟岳。
那边的声音明显地一怔,然后含着笑意地问:“嗯?这么不小心,那殿下可还有何足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带在身上?”
没有回音。
天丰木女料想是自己突然出现,唐突了故人,惹这祖宗不快了,但现下是要紧时刻,不能和城主府的官兵起任何冲突,再要开口问,气流回旋,一个殿字却堵在了唇边。
一只手掐着正好的力道摸上了他的腰间。
好似未使力,又好像有那么一分力气。
格外地……
姜炀蹙眉,“你松手。”
他的手正放在天丰木女腰间那柄剑上。
而天丰木女下意识地,回手扣住了他的手,手指修细冰凉,还没反应过来事情的发展趋势:
“这是你送我的。”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姜炀态度强硬要拿剑,天丰木女只好松手,心里却微微发热,又有些心疼。
阿英,他的手怎么这么冷。
骗自己,连真名都不相诉。
然后自然地退下,站在姜炀身后,看着他清瘦得过分的背影,脊梁笔挺却脆弱,以及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掰断的细弱颈子。
眼看他将剑抛给那领头人,眼看他语气无温度地吩咐着“拿去给皇帝”,眼看他忽的抬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多年后初见,天丰木女本想俗气百套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而答案呼之欲出后已然揭晓。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