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项灵犀迎上去悄声道：“我闻见路旁桂花香，想偷偷摇些花朵下来做香囊，郎君要不要来？”
　　两人前后走出客舍，在路旁无人的桂树下驻足。
　　项灵犀抬头望着浓绿的叶子和桂叶间零星的金黄小花，斟酌开口道：“嘉陵郡主大约是经历不幸悲伤过度，竟说起胡话来，陛下莫往心里去……”
　　她看他脸色也看不出生气没有，又补充道：“嘉陵郡主眼光也差了，陛下英姿挺特、神武无双，什么王郎、李郎哪能和陛下比？”
　　卫漆伸手向高处折了一枝桂花递给她：“出行在外，你可称呼我姓氏。”
　　他折了好大一枝，只是叶多花少，粗壮朴拙，叶子上还带着些许道路尘土，项灵犀没说什么，接过桂枝拢在臂弯里，试探唤道：“卫郎？”
　　卫漆拈下桂枝当中最娇嫩的一丛花叶，簪进她发髻中。
　　“我行三。”
　　项灵犀只觉头上一重，他的手带着桂花甜香从她耳旁拂过。看来他没有生气，她心情松快，抱着花枝问：“私自攀折路旁花木按殷律该判什么罪，卫三郎可知？”
　　她今天穿着青衫黄裙，簪桂花正相宜。卫漆端详了一会，满意道：“没人看见，走了。”

　　次日一早他们离开客舍，骑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卫漆收到传书，下令队伍停下，点了侍卫五人道：“其余人原地待命，若我半个时辰未归，护送贵妃回客舍。”
　　他看了一眼项灵犀，简要道：“有急事，回来细说。”说完和侍卫六人拍马离去。
　　项灵犀心下不安，却也没什么法子。在这野外，离了卫漆和侍卫，她连方向都难以分清。
　　每过一刻钟，高侍卫就报一次时。
　　眼看半个时辰就要到了，仍不见卫漆和侍卫人影，项灵犀努力压下心里的浮躁，准备听从他安排，回客舍等候。
　　众人整装之时，树林中突然闪出一道白影，高侍卫一声令下，侍卫们对外列兵而立，将项灵犀与小萦围在中央。
　　一白衣女子高声呼唤着“项贵妃”，不顾侍卫横刀阻拦想冲进来，眼看单薄身形就要被刀刺穿，小萦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对项灵犀急道：“贵妃，是王家侍女姐姐！”
　　项灵犀高声叫“住手”，快步走去细看。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和记忆中稍带稚气的脸瞬间重合，项灵犀失声惊呼：“梨蕊姐姐！”
　　梨蕊是王家第一等侍女，自幼随侍王攸宁左右。在童年的项灵犀眼中，梨蕊不仅有天人之姿，且性情温柔，又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真真是神妃仙子一般的人物。
　　她六七岁时阿娘送她去王家学琴学诗，她心思却全在摸鱼捉鸟簪花斗草上，没少被王家子弟含沙射影嘲笑，王攸宁也只冷眼旁观，梨蕊却会笑语为她解围，尽管那时梨蕊也只有十三岁。项灵犀在王家最喜欢和崇拜的人就是她了。
　　那样神仙般的人，此刻却跪在地上向她叩首，光洁的额头很快就染上脏污，红肿起来。
　　“求项贵妃救救十二郎君！十二郎君被殷国陛下带走了，只要殷国陛下愿意放了十二郎君，奴婢愿做任何事！”
　　项灵犀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只是一时不知所措：“梨蕊姐姐别这样……先起来，快起来！”
　　梨蕊重重叩首，额上已见血丝：“十二郎君得罪殷国陛下和贵妃处，奴婢愿代为受罚，求殷国陛下息怒！”
　　项灵犀弯腰扳住梨蕊瘦削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听我说，梨蕊姐姐，我想这其中定有误会，但陛下眼下不在此处，等陛下回来了，我们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梨蕊停下来怔怔看着她，低声喃喃：“殷国陛下不在么，奴婢的性命也救不了十二郎君，却如何是好……”
　　项灵犀见她两眼空洞无神，只觉心里轻抽了一下，梨蕊姐姐对王攸宁竟如此忠心深情，愿以命换命，只是关心则乱，连这样明显的破绽都一时没发现。
　　她柔声问：“梨蕊姐姐怎么找到这里来？详细经过能同我说说吗？”
　　梨蕊回道：“十二郎君与奴婢同住在赵五家客舍，今早十二郎君被陛下带人带走，奴婢向路人打听得知陛下与贵妃去向，这才找来。”
　　梨蕊说着黑眸逐渐恢复神采，定定望着她道：“阿菟小公主，梨蕊记得你最爱白莲花洁白郁美，这附近有一处荷塘的白莲花开得正好，公主想和梨蕊一起去看看么？”
　　赵五家客舍正是他们昨天下榻处，难怪昨天她遇见嘉陵郡主，原来王攸宁一行人也住在那家客舍。项灵犀轻叹一声：“梨蕊姐姐，我对白莲已无执念。红芍药明艳动人，可供于案头观赏，亦可簪鬓助颜色。”
　　楚国尚莲花，殷国尚牡丹芍药。梨蕊又怔了一下，低声道：“是奴婢僭越了。”
　　梨蕊说完缓缓起身，纤瘦的身影仿佛一抹轻云。
　　项灵犀再度开口：“梨蕊姐姐如何确定带走王郎君的是陛下的人？梨蕊姐姐不妨数一数这里人数，陛下随行侍卫共二十二人，半个时辰前陛下带了五人匆匆离开，眼下这里有十七人。若梨蕊姐姐疑心有暗卫之流，那么我问一句梨蕊姐姐，陛下既已用了暗卫，隐秘其行，又为何会暴露自己，教梨蕊姐姐发现真身？”
　　梨蕊怔了一下，记忆中阿菟小公主朦胧柔软的影子破碎了。她真切意识到面前的不是从前娇痴心软的阿菟小公主，而是北殷皇帝的宠妃，聪慧、冷静，不再感情用事，可仍是那么善良，不愿用恶意揣测他人，一双明眸澄澈如昔。
　　她卑劣肮脏的心思在这双明眸下无所遁形。她起初的确以为掳走十二郎君的是北殷皇帝，但随后便发觉疑点，只是无处寻回十二郎君，便起了这样的心思，故意模糊事实，甚至行骗，想挟持阿菟小公主，迫使北殷皇帝动用人手寻回十二郎君……
　　项灵犀看着梨蕊姐姐苍白颓然的模样心有不忍，却不能承诺什么，便让侍卫放她离开。
　　即使是她儿时最崇拜喜爱的梨蕊姐姐，即使梨蕊姐姐已经走投无路，孤注一掷抛出君子请求，请她帮忙当人质，她还是冷着心肠拒绝了。她早已放弃了原来身份，既然做了卫漆的妃子，就必须全心全意。

　　项灵犀正胡思乱想，冷不防一双臂膀从背后揽住她，她左顾右盼，见侍卫和小萦皆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他动作，压低惊呼声：“陛下！陛下何时回来的？怎么悄无声息？”
　　卫漆回来看见她和王家人温言软语本有些不快，她对王家人未免过于上心。不过还好她耳根不算软，和王家，和楚国都划清了界线，甚好。
　　项灵犀见他安然无事，松了口气：“陛下方才做什么去了？”
　　卫漆言简意赅：“救人。”
　　项灵犀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忙问是谁。
　　卫漆淡淡道：“王攸宁。南楚皇帝项萧派人劫持了他。”
　　虽是意料中的答案，但她没想到下手的竟是楚国皇帝，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问：“陛下竟亲自去救人？”
　　卫漆冷哼了声：“有愚人献计，找的贼人里有一灰眸胡人。”
　　项灵犀对楚国皇帝的冷酷糊涂无话可说。先有北伐兵败和亲，如今又劫持琅琊王家子弟，妄想把罪名嫁祸给卫漆……只能说自作自受，该得报应。
　　卫漆正要带她上马，听见远处响起人声。
　　项灵犀侧耳去听那急切的呼唤声，是一男一女在喊“殷国陛下留步”，女声是梨蕊姐姐，男声像王攸宁，于是抬头问：“王家人想必有事同陛下商议，我回避一下？”
　　卫漆点头：“不要走远，带着侍卫。”

　　项灵犀带着小萦站在树后，透过枝隙看见卫漆和王攸宁会面，梨蕊姐姐站在几步以外。
　　她只看了一眼就蹙起眉，王攸宁穿着一身灰葛衣，衣摆有一片血迹，竟是受伤了，且看模样伤得不轻。
　　她儿时和王攸宁相处的时间不短，对他为人有一定了解，他极有原则，从不轻易低头，却也有恩必还，不轻易欠人人情。从之前在云南的经历来看，他一定看不惯卫漆的做派，但救命之恩他不会不报。
　　项灵犀怕万一被王家人发现局面会尴尬，看了一眼便往反方向走远了些，谁知转头又看见一个并不乐意看见的故人。
　　刘馥蕙气喘吁吁跑过来，看见项灵犀，脸色变了又变，咬牙切齿道：“你……你是项灵犀？！啊，你这个下作骗子！”说着扬起手往对方脸上招呼。
　　小萦挺身而出，正要推开那个恶女，却眼睁睁看着恶女被无情地叉起、丢开、落地。
　　侍卫们动作太快，完全没把忠心护主的机会留给她。
　　刘馥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半身都是尘土。她看着被侍卫们团团护住的项灵犀，毫发无伤，脸上还挂着可恶的嘲笑，顿时崩溃，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都要保护这个无耻的骗子，践踏她折辱她，她不服！
　　“项灵犀你不得好死！”
　　歇斯底里的喊声响震树林，枝头鸟雀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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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卫漆救人后当即离开，王攸宁不曾有机会道谢，听梨蕊说北殷侍卫还在原地等候，便带伤赶来当面致谢，表示有恩必还，如殷国陛下有所差遣，只要不违背人伦道义，他必不推脱。
　　卫漆毫不客气地点头：“正有一事。”
　　王攸宁脸色苍白，目光清正如松风：“殷国陛下请说。”
　　卫漆简单说完，听见咒骂声皱眉，冷道：“王十二郎，管好你带的人。朕的贵妃无辜受惊扰，叫那人向她磕头赔罪。”
　　王攸宁眉心轻皱，微侧过脸对梨蕊道：“请嘉陵郡主向项贵妃赔罪，回去让人把嘉陵郡主送回蜀国。”
　　梨蕊应诺：“奴婢这便去。”
　　王攸宁微一颔首，转向卫漆道：“殷国陛下要求，王某全力配合。”

　　刘馥蕙被殷国侍卫用刀押坐在地上，气苦地看着世上她最厌恶的两个女人走到她面前，用她最厌恶的俯视的目光看着她。
　　梨蕊清声道：“十二郎君吩咐，请郡主向项贵妃赔罪，明日送郡主回蜀国，郡主好自为之。”
　　刘馥蕙连连摇头：“我不信，一定是你们两个恶女弄鬼，王郎绝不会这么狠心！你们叫王郎过来！”
　　梨蕊淡淡道：“若非郡主，十二郎君不会受伤。郡主是不详之身，强行跟随只会令人生厌。”
　　刘馥蕙不看她们，仰头高呼“王郎”，直喊到声嘶力竭也无人应答。她怨毒地盯着项灵犀和梨蕊，忽而尖声笑起来：“你们两个以为自己比我高贵吗？一个爬上豺狼的床甘做玩物，一个想爬王郎的床而不得，哈哈哈，一个比一个下作……”

　　高侍卫手按横刀，请示项灵犀：“贵妃，此女嘴脏，可否割舌？”
　　小萦脆声响应：“贵妃，割不割？”
　　项灵犀瞥了眼吓得不敢动弹，不再装疯卖痴的嘉陵郡主，摇头道：“蜀国人就送回蜀国去，陛下没有那等残暴习性，不要让人误会去了。”
　　高侍卫抱拳应诺。

　　梨蕊看着这一幕，心生慨叹，轻声道：“项贵妃和殷国陛下原是两情相谐，是奴婢小人之心了。”
　　项灵犀笑了笑道：“本就是如鱼饮水，梨蕊姐姐跟随王家郎君不也是如此？不过梨蕊姐姐不应妄自菲薄，人道王家郎君如玉树，梨蕊姐姐便似明珠，明珠若是碎了就太令人心痛了。”
　　梨蕊不由怔了一下，自惭且愧悔。从前阿菟小公主的影子又重新拼合，清晰起来。因为自己善待了她几分，幼时阿菟小公主每每在宫里得了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分享给自己。
　　转眼小公主成了殷国贵妃，心地善良却从未变过。只是她不知道，当年自己善待她，全因十二郎君的暗中嘱咐。身为十二郎君的侍女，为十二郎君做一切都是本分。
　　兰淑妃出事后十二郎君曾问过她，是否应该求娶楚国六公主。她冷漠劝说，假如兰淑妃尚在，六公主定是十二郎君良配，但事已至此，不如相忘于江湖。
　　梨蕊抬手抽出发间梨花银簪，双手递给项灵犀：“如项贵妃不弃，请收下此簪！愿贵妃心愿得遂，如月长明。”
　　项灵犀接过，妥帖存放。这是梨蕊姐姐家常佩戴的体己物，如今却送给她，意味不言而喻。梨蕊姐姐自愿欠下她一个人情。

　　卫漆过来正看见王家人送簪，面色不豫，心下不耐，他向来不喜士族眼高于顶的姿态，还总喜欢做莫名其妙的事。项灵犀在楚皇宫落难那些年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现在来示好，不嫌虚伪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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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王家人分别后他们再次上马赶路。
　　项灵犀在马上出神，自言自语：“我小时候总想，如果长大后能变成梨蕊姐姐那样的绝代佳人就好了。”
　　卫漆策马奔驰了一段，出声道：“像她有什么好。”
　　项灵犀本以为他没有听到，得到回应不由抓住他胳膊，高声道：“梨蕊姐姐多美啊！貌比琼花，清雅出尘，恍如神妃仙子下凡……”
　　卫漆不以为然：“苍白寡淡，矫揉造作，比你差远了。”
　　项灵犀一时不知该嗔该喜，在马上颠簸了会，出声道：“原来陛下喜欢‘一枝秾艳露凝香’，听说西凉国的胡姬雪肤红唇，艳光四照。”
　　想到某“西凉第一美人”，卫漆皱眉道：“不可。”
　　项灵犀故作沉吟：“这可就难办了，素雅的、艳丽的绝色美人陛下都不喜欢，那世上可有陛下中意的女子？”
　　风将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吹到她头发上，卫漆迅速伸手弹掉落叶，目光投向前方。
　　“你可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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