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在梦境中，人是无法感受到时间流逝的，他们三人从噶觉支离破碎的梦里跌回现实时，原以为至少已到了东方将白的时辰，没成想一望窗外，居然还是墨泼的黑色。

　　景簌讶道：“她怎么醒转地这么早？”

　　仓兕掐着下巴：“或许是噶觉小姐心中藏着事，梦境就会随着主人心绪波动，才如此不稳。”

　　应劭独自走到窗边，外头星光透进来，撒在他脸上，两鬓生凉。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声音，心里忽的一动，眉头皱耸起来，暗道不好，转身破门而出，疾步奔向隔壁。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混着一缕女子闺房的熏香，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味道，像绵绵海水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不容抗拒地钻入他们的身体里。

　　噶觉静静地躺在床铺里侧，大概是平日里规矩惯了，就连睡着，也是一板一正，像块僵硬的木头。她的脸苍白极了，穿的也是一件素白的裙裳，整个人像是纸糊的木偶，唯有胸口直挺挺地插着一把匕首，渗出来的血泅染开来，像是以她的血为养料，盛开了一朵娇艳的野玫瑰。

　　窗户打开着，不知为何，方才还是寂静无人声的夜，突然起了风，把床幔吹得烈烈作响。

　　景簌掌心凝起灵力，灵蝶被唤醒，振翅飞出窗外，循奇姜所逃方向而去。

　　应劭来不及思索，催动风诏剑紧跟着跃出窗外，倏忽之间，已不见了人影。

　　景簌逼着自己沉下心来，将近日来发生的桩桩件件与噶觉的猝然死亡联系起来，那只能闻鬼嗅尸的灵兔不知何时跑了出来，跳到噶觉的胸口，舔舐着她已经干涸的血痕，片刻后，又钻到景簌怀里，两只爪子扒着他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景簌双目半合，目光像是被孱弱的神经所牵动，在细眯的眼皮底下一跳一跳。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看向四肢逐渐僵硬的噶觉，眸中先是焚烧起怒火，又突然被一场大雨浇灭，只剩下余烬。

　　他觉得有些头昏眼花，攀着仓兕的肩膀才能站定，望向那一片沉沉的夜，声音有些虚弱。

　　“是他。”

　　******
　　温峤睡相很差，翻来覆去动静响不说，没多一会儿，就把胳膊和大腿搁在了拖格身上，自己倒是舒服畅快了，把拖格吵得根本无法入睡。

　　拖格被他这么一闹，像猫似的清醒地不得了，盯着屋顶数了会羊儿，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干脆起身，走到洞外散心。

　　周遭有虫噪声和草簌声，还有不知道在哪儿悄悄流淌的泉水潺潺声，天边一轮月，洒下的银光像是潮水将人全身浸润——在这种时候，拖格总有种误入了世外桃源的错觉。多年来，他过惯了在人眼色下喘息求生、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蝼蚁生活，别说腐食生肉了，就连死人的股肉，饿极了的时候，他都能咽的下去。他原以为自己早剥离了七情六欲，没想到今天，在这月色下的西山，居然也会像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文人雅客一样，生出一些可笑的诗意来。

　　是因为这里的夜晚太清澈，住在这里的人太单纯干净，所以才让他暂时搁置了那些肮脏的记忆吗？
　　拖格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这时候他突然回过神来，扭头看走来的洞口和洞口上盖着的草帘子。
　　他知道此刻温峤正安静地睡在里面，或许正做着什么梦。

　　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会梦见什么呢？梦见他的家乡蓬安，梦见他的父母兄弟，还是那个仓兕，亦或是自己呢？

　　拖格想到这里，不愿再继续深思了，像是悬崖勒马般，硬生生逼自己止住思绪，只是慢悠悠地踱步，继续向山野深处走去。

　　他走着走着，居然在在一块岩石后头看见了一豆火光。

　　拖格登时吓了一跳，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踩在了满地枯叶上，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岩石后的那个人一怔，突然站了起来，身侧的火舌噼里啪啦舔向半空。

　　拖格瞅准时机，一轮重拳挥过去，却软绵绵地砸在了虚空里，反倒绊得他自己一个趔趄——对方的身量远没有他想象的强壮，居然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黄口小儿。

　　那男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逃，居然莫名其妙地问道：“是哥哥让你来的吗？”

　　拖格心生疑虑，俯下身子，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拍了拍男孩膝盖上的尘土，应了一声：“嗯。”

　　男孩目光荧荧，突然淬上了星光，“我都按照哥哥说的做了，可是阿婆的病还是没有好起来，一入夜就咳嗽得厉害，她问我哥哥去哪儿了，我答不上来，她就哭，病得更严重了。”他絮絮叨叨讲了许久，伸出手拉着拖格的袖摆，“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拖格干脆蹲下身子，牵起小孩的手，含糊答道：“还要一会儿。”

　　男孩眸中的光黯了下去，突然小声啜泣起来：“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哥哥生气了，就不回来找我和阿婆了……”

　　拖格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男孩太瘦弱了，背上都是嶙峋的骨头，他的手按在上面的时候，能清晰地透过薄如蝉翼的皮肤感受到一颗小心脏急遽的颤抖。

　　他温声安抚：“你和叔叔说一说，你是怎么完成哥哥的任务的，哥哥帮你看看，你有没有做错。”

　　男孩闻言，乖巧地不哭了，抬起手臂擦掉了眼角的泪痕，“哥哥说，阿婆染病，是因为中了邪祟侵身，只要我们能在祭火节那天，借天火燃西山，再让鹰飞到天上去唤出神明来，神明就能帮忙把阿婆身上的鬼祟抓走，阿婆就能好起来了。”

　　拖格的手猛地一颤，心中充盈着即将挖掘到真相却只差那一步的狂喜，他克制着自己不太早露出笑容，淡淡道：“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男孩道：“我用哥哥给我的火折子，在祭火节那天晚上，带着我们养的鹰，爬到山顶点了火。那只鹰是我和哥哥一手养大的，只要我吹哨，它就会在天上边飞边叫。哥哥让我回来告诉村子里着火的事儿，早做防备。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阿易，他问我是不是我们家的鹰在叫，我想起哥哥的嘱咐，就告诉他那是鸟雀的声音，我们家的鹰不这样叫。他像是信了，我就趁机多说了几句，让他告诉他爹娘，西山山顶那儿着火了，赶紧设隔火带防火，不然整个村子都要被烧没了。”

　　拖格微微眯起了眼，暗道：阿易，应当就是那壮汉的孩子了……原来西山的火竟不是冥火，所谓的黑篱妖物却火雀，也不过是个鹰。这样一场拙劣的设计，居然能骗过巧家人，甚至骗过那个画渊天师的徒弟么？

　　他有些怀疑地凝视着那个男孩，声音陡然变得粗厉：“你没有说谎吗？”

　　小男孩像是被吓着了，被他的大手钳制住的肩膀狠狠一颤，声音已然有了哭腔：“我没有说谎，我从来不说假话，说假话的人，会被神明嫌恶，神明会降罪于我，阿婆的病，就更不能好了……”

　　拖格懒得听他在这儿哭哭啼啼地煽情，松开了他，兀自站起来。

　　鹰隼凌空盘旋啸唳的声音，确实也能和响遏行云的却火雀的叫声相媲，加之西山本就阴湿多灌木枯草，靠着一把火燃起来一座山，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哥哥”不惜编出一个假到离谱的故事来骗自己不到十岁的弟弟，一定是因为抽不开身，不能亲自行动……难道他就是那日在祭火典上射箭行刺族长之人？那么圣物呢，也是他盗走的吗？除了这个蠢得一塌糊涂被蒙在鼓里的弟弟，他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同伙？他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做这些安排，是想以一己之力为黑篱族人复仇吗？这种漏洞百出、不堪一击的阴谋，为何会一步一步进行地如此顺利，真的是巧合吗？还是背后有什么人也伸出了手，暗暗搅动着苗疆的格局？

　　拖格想得多了，就觉得仿佛有一把铙钹压在头顶，震得他两眼发痛。明明是凉夜，身体却炽热难耐，但他一点也不苦恼，反而有些卑鄙地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苗疆这一场太平的假象已经维持的够久了，像是一张不断擀着的面皮，越擀越薄，终有要崩裂撕毁的那一天。既然现在这面具后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恐怕腥风血雨马上就要再掀起来，域内会再次大乱吗……——但纵使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世界上有人过得太顺遂了，多么不公平啊，如果整个世界又成了水深火热的熔炉，千千万万的人都和曾经的他那样遍历那些腌臜事儿的话，这地狱里就不只他孤零零一个了，就像当年的食尾之战一样，所有人都痛苦，所有人都下地狱陪他，不也很好吗？

　　他的脸上爬上了诡异的笑容，竟不可自抑地咯咯咯直笑了起来。

　　男孩看着他突变的面孔，瞳孔皱缩，终于感觉到了害怕，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转身想跑，却被揪住衣领，整个拎了起来。

　　拖格依然笑着，也不去看男孩痛苦窒息的神色，双手缠绕在那细小瘦弱的脖颈上，十指用力越收越紧……掌心挣扎扑棱的动作越来越小，耳边的□□也渐渐消失了，终于，那个方才还哭泣着担忧阿婆的病的小生命，已经成了他手中逐渐冰凉僵硬的尸体。

　　拖格冷冷瞧了它一眼，随手抛掷在林间，像是扔掉了一件旧衣服那样随意。他踢了几枚石子盖灭了小男孩的火堆，就像熄灭他的生命那样，轻轻松松，毫无阻碍。

　　唯一闪过他脑海的念头只是：不知道这西山烧焦了后，还有没有野兽。如果有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一夜的功夫，这么点肉，会啃得连骨头也不剩吧。

　　不过他又想：也无所谓，这些穷人，就算死了，也就像枯了一棵草那样简单。这里的人只会战战兢兢，唯恐引火烧身，哪有人会没事找事去为一棵草伸张什么狗屁正义呢？穷人是不配问真相的。

　　他这样想着，耸了耸肩，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顺着原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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