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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03)
葛青的家境不算好。
她的大姐没有上过学,二姐上了一个一年级,两个姐姐都开始出力干活后,她得以上了个三年级。但她学习不好,六七十分的成绩让她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于是稀里糊涂地退了学。
事后她很后悔。
后悔了近半辈子。
葛青退学之后的生活和两个姐姐一样,开始分担家庭负担,只不过两个姐姐只能在老家,她稍稍幸运,长到了十四五岁,走出了县城。
她的第一份工作在火柴厂。
工资多少她记不清了,百来块钱吧,每月要往家里汇一半。
厂子里管住宿,有食堂,她余下的钱虽然不多,但生活基本过得去。但十六七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她要买件衣服,总得捉襟见肘一阵子。
葛青算厂里漂亮的。
她随妈妈,一米七的高个子,一百二十斤,身材不干瘦,匀匀称称的,脸牌儿也好,浓眉大眼,脸上没痘,双眼皮,红嘴唇,又是年轻朝气,往人堆里一站,不打眼也是个耐看的。
她也爱打扮。
有阵子流行喇叭裤,她就攒钱买了条牛仔喇叭裤,又有一阵子,流行长裙,她就啃了两周的馒头咸菜,买了条红裙子。
那个时候她很幸福。
唯一有一次,家里领了她的工资,只给了她平常一半的生活费,她其实不计较钱多钱少,只是平常她就过得紧衣缩食,要是生活费直接砍半,这等于让她在外面活活受饿呀。
她一生气,一挥手。
父亲手上的钱就在空中扬起来,纸币和硬币撒了一地。
母亲惊呼了一声。
赶紧低身伏腰把钱捡起来,塞到葛青手里,“我的个傻姑娘,你把这钱扔了,你回到省城里喝西北风呀?”
葛青眼眶一红。
推开门,骑上洋车出了家门,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骑到了厂子里的宿舍楼。
那段时间她什么都没买。
手里的钱不够了,她就馒头面条轮番来,什么便宜吃什么。
这样熬了两周,父亲母亲敲开了她的宿舍门。他们给她带了不少老家特产,还有补上的生活费,母亲牵着她的手说:“我们不是不想给你钱,实在是那个时候家里没钱了,我们东凑西凑才给你凑出来半个月的生活费。”
葛青坐在床上没说话。
她的小桌上堆满了东西,手里也被塞了钱,父母已经离开了,葛青想到他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跑这大老远的来看她,鼻子突然一酸,被子蒙上头,默默哭了出来。
——
这样过了两年。
她认为很快乐的两年。
她十九岁时,有个城里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个对象,说对方是事业单位,二十一岁。
那个人就是徐正华。
两个人约了一顿饭。
饭中,葛青暗自打量对面的男人。说不上好看,可脸面周正,五官端正的,也找不出错处。一顿饭下来,她觉得对方人不错,但也没有继续的意愿。
之后几天她完全忘了这事。
她以为这次相亲黄了。
又隔了几天,她在上班时被人叫出厂子,远远地一瞧,徐正华正在厂子门口站着,神情有些局促不安,整个人晃来晃去的。
葛青问他怎么找来了。
他说问了她的亲戚。
徐正华约她周末休息的时候出去,葛青知道了对方的心思,纠结了一番。她想,也许感情不是一见钟情的,而是慢慢的、一天一天培养出来的。她对徐正华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也许她可以试试和他处处。
周末她换了新衣服。
那条很时髦的红裙子。
两个人的相处规规矩矩,谈不上动心,倒也十分舒心,一来二去,葛青不再抵触这样的相处。一到周末,她就把自己收拾打扮一番,寻理由和徐正华出去。宿舍里的小姐妹笑她这是谈恋爱了,她也笑,不说话。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变得理所当然。葛青和徐正华见了家长,筹备婚礼,她和大部分的女性一样,踏进了另一种生活。
婚后生活并无改变。
徐正华对她仍旧如同恋爱时,她在婚后一年怀了孕,婆婆急急忙忙地来看她,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你现在身体可金贵了,以后要好好注意,别把我宝贝孙子给弄没了。”婆婆说这话时脸上很慈祥,葛青却心里膈应了一下,皱了眉。
葛青去看徐正华。
徐正华站在婆婆身后,脸色没有变半分,仍旧笑着。
也许是自己矫情了。
葛青安慰自己。
——
刚检测出怀孕那几天,她常常吃不下去饭,头胀伴着呕吐,把她折磨地瘦了好几斤。这样过了一个月,终于好些了。
能吃东西了。
精神头也好了。
只是,她开始变得很能吃东西,一天三顿不落下,还要捎上宵夜,有段时间甚至一天一大杯子的牛奶,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身宽体胖,可她总是饿得很快。
葛青以为,十月怀胎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的过,虽然辛苦,却也安谧。
但婆婆朝她泼了冷水。
孙玉燕不知道有什么门道,在医院里打听,得到的消息是葛青怀了个女儿。
这下她慌了。
她急得满头大汗。
孙玉燕马不停蹄地赶到儿子家里,当着葛青的面说:“怀了个女娃娃呦,不是个男孩,你说这咋办?现在计划生育,可是查得挺紧呀。”她的神色与之前的慈祥毫不相干,着急忙慌中,眼神里全是懊悔、嫌厌。
葛青在旁边小声说:“女孩不也挺好的吗?”
孙玉燕眉头皱成一团,“儿女双全是好,那不是现在只能要一个吗?要是头胎是个闺女,族谱都上不了,这不是要断了香火吗?祖宗都要怪我们的?”
葛青不说话了。
她知道徐正华是单传,全家都盼着她肚子里是个男孩。
孙玉燕在家里待了半天,商量来商量去,她一把握住葛青的手,“要不,咱把这胎流了吧,说不定下一胎是个男孩嘞?”
葛青手一抖。
她说:“什么?”
孙玉燕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一遍,葛青却觉得脊背发凉,胳膊上的汗毛直直竖立。
她平复了好久。
“……算了吧。”
孙玉燕一看,葛青根本没有那个心思,于是招来徐正华,小声地说:“我就不说了,你没事劝劝你老婆,跟她讲明白,她不会不懂事的。”
徐正华默默点头。
葛青的生活似乎就是从那一刻改变的,怀孕、拥有孩子对她来说不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反而让她在这个大家庭中变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所有人都想在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这个家庭延续香火的答案。
只是,谁也没想到。
葛青一点儿“不懂事”。
她一个人固执地当作没有听见这些话,该吃该喝,她一样也不落下,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出生后蔫蔫的,她要健康。
一家人都没拦住她。
等月数大了,孩子不能流了,孙玉燕才愤愤不平地罢休了,不再提让葛青流产的事情。可延续香火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根深蒂固,她一拍手,说:“女孩生下来就生下来吧,大不了到时候再要个男孩,要是罚钱,我们都出,就算是把我和老头子的养老金都拿出来也行。”她的脸上重新出现慈祥的笑容。
葛青低下头。
这一次她没再固执。
她默默地应了一声。
——
徐娅出生在三月。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里里外外照顾她的是娘家的姐妹,她的婆婆公公一次也没有来过,而徐正华只是陪着她,如果让他干点活儿,他十分不乐意。
葛青在医院很无聊。
她时常观察和她一同住院的其他女人们。
她们的丈夫和徐正华差不多,只是来陪陪,从来不见伸出手干点活儿。有家的孩子没了干净尿布,家长又恰好没来帮忙,她朝旁边的丈夫说:“把尿布洗洗吧,我给孩子换上。”
男人神色尴尬。
他皱着眉头很嫌弃。
“哪有男的洗尿布的,你也想的出来,不怕丢人?”
女人盯着丈夫一会儿,突然叹出一口气,默默安抚好孩子,收拾了几条尿布,“那你看着点儿孩子。”她拖着身体去了病房外,不一会儿,回来了,手上沾着水,指尖滴下来水滴。
葛青突然想哭。
不止为了自己。
也为了那个女人,甚至为了徐娅,她以后会不会也像自己和旁边的女人一样呢?
没人回答她。
徐娅乖乖睡着觉。
她的小脸还皱皱巴巴的,像是一团被揉皱的面团。
又过了几天,葛青出院了。
她回到家里,熟悉的场景却让她觉得物是人非。娘家不行到女儿家里照顾,于是之后的一个月,她要一个人负担起徐娅的生活,那是她最累的一个月,有时候她想,生个孩子难道是让自己遭罪的吗?可有时候,她看着徐娅瞪着眼睛,一脸单纯的样子,又会突然觉得也许孩子是来拯救她生活的天使。
熬完一个月。
葛青受不住了。
她与徐正华打好商量,收拾了东西回娘家休息。舟车劳顿,她敲开娘家的大门,母亲从屋里迎她的时候,她终于红了眼。
眼泪“啪嗒”落下来。
原来,家是那么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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