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三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快步冲了进来。

　　还在门外就喊：“阿淮！阿淮来啦！”

　　待得进了门，一把将沈淮从椅子上拉起来用力地抱了两下，过会儿稍退开些，眼圈红红地上下打量他：“怎的瘦了？是不是在乡下没得肉吃，以前多精神一小伙儿。”

　　沈淮无奈叹气，不怪当初在军中别人都说他是蒙大将军的陈将军的宝贝疙瘩，这副亲娘见了儿子一样的关切模样，着实让沈淮吃不消：“吃得好着呢，天天吃野猪肉。”

　　陈武心思纯粹，听他这么说就放下心来，伸手进衣襟里掏了掏，不由分说将一叠银票塞到沈淮手中：“拿着，去买点好吃的，别饿着了。”

　　唉——

　　他感念三位将军在军中多有照拂，特地来送一坛药酒，在他们看来，倒像是他日子过不下去找他们要钱来了。

　　沈淮把陈武按坐在椅子上，将银票放在他面前，再依次将两个小木盒推回王斌和蒙毅跟前：“我真的不缺银子，你们在朝中，要打点关系，用银子的地方比我多。我这次来就是给你们送药酒的，我媳妇儿下午还要用马车，我得早些回去，饭就不吃了，哪日你们再回望月关，我打了野猪肉亲自去营里给你们做顿好吃的，我媳妇儿酿酒是一绝，到时也给你们带几坛尝尝，你们一定会喜欢。”

　　王斌听他说要走，拔腿跑到门边，反手把门关上：“凳子都没焐热，急啥？”

　　陈武也道：“再坐会儿，咱爷几个这么久不见，我想你想得紧。”

　　陈武原是世家子弟，后来家族没落，偌大一个家族只剩下他和弟弟苟延残喘，后来他得蒙大将军赏识，在他麾下站稳脚，眼看日子有了着落，挣得功名回京后却得到弟弟惨死的消息。他弟弟死那年才十七岁，沈淮刚入军营也是十七岁，两人眉眼不知怎么有点相似，陈武便对他多有照顾。到后来得沈淮相救，更有了沉重的救命之恩，对他愈发好得一塌糊涂。

　　私下里沈淮为了慰藉他会喊一声陈大哥，在外则规规矩矩喊陈将军，免得别人说他心术不正，攀附权势。

　　沈淮同情他的遭遇，同他多有亲近，便是他说出“想你想得紧”这样的话也不觉有什么。他挂念他是真心，透过他思念早逝的幼弟更让人心有不忍。

　　“你们若想见我，便去东溪村找我罢。”沈淮宽慰地笑笑，目光沉静地扫过三人神情复杂的脸，“只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阵仗大了难免让他们心惊胆战，你们若是去了，带上三五个随从，换上寻常衣服，到村里只说是沈家的客人，自有人会带你们去我家。我家新房留出了几间空屋，足够招待你们的。”

　　陈武将眼泪憋回去，长叹一声：“若不是此番京里催着，我现在就想同你去看看那劳什子东溪村到底有什么好，就叫你这么念念不忘。”

　　蒙毅不是没想过去东溪村看看，一来京城那边的确耽误不得，二来也怕他们冒然找去给沈淮添什么麻烦，现在沈淮开了口，他们也就不必顾忌，下回来自去找他便是。

　　这样一想，心里那口气总算顺了。

　　王斌也想通了这茬，坐回桌边：“那我们便不强留你，只这玉佩你必须收下，单是给你的你拒绝说得过去，其中一块是我给弟妹的，你怎能代她回绝？女人家最爱这些玩意，你拿回去哄了她开心，说不得她能多给你生几个娃娃。”

　　沈淮摇头道：“我媳妇儿不是贪图这些的人。”

　　陈武急说：“我们也不和你绕弯子，不说别的，我和大将军的命是你保下来的，你自己是个知恩图报的，难道我们就不是？我们都是战场上打滚的粗人，除了金银珠宝旁的入不了眼，我们盼着你好，别的给不了，就只能从银子入手。”

　　沈淮垂眸沉吟，片刻后道：“银子实在不必给我，若三位将军想为我做点什么，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你说！老子一定帮你办成。”王斌拍着胸口保证。

　　沈淮感激一笑，徐徐道：“帮我查一个人。”

　　“谁？”三人齐声发问。

　　“林绮。”

　　蒙毅甚至不问他为什么去查，不问这个人和他是什么关系，只和他确认：“哪两个字？”

　　“树林的林，绮罗的绮。”沈淮停顿了下，坦言，“就是我媳妇儿。”

　　“你查你媳妇儿？”王斌万分不解，“听你的口气对她是极满意的，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不是她可疑，只是事情不弄清楚，我心里总有些不安宁。”

　　“干啥不直接问她？”

　　“总归不是什么开心的事，问了白白让她伤心难过。”二哥和他说的大抵也是真的，只是不够详细，沈淮拜托他们去查，并不是纯粹出于好奇，他有种强烈的感觉，阿罗母女当初被逼到乡下过活，有朝一日，逼走她们的人会容不下阿罗，将她斩草除根。

　　他想知道其中的秘辛，只能从阿罗入手，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早做打算。

　　陈武问道：“具体查哪些方面？”

　　沈淮大致把二哥那里听来的关于阿罗的事说了一遍，而后道：“查当年和她们母女有关的人，越多越好，最重要是查出逼得她们不得不隐居乡下的人。”

　　“查到之后怎么告知于你？”

　　“让线人直接去东溪村找我，就说是我从军时的战友，我再寻机和他单独谈话。”

　　“成。”

　　沈淮动了这念头时还在担心自己势单力薄，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查不到多少东西。现在求得三位将军助力，能查出来的绝对比他想知道的多得多。

　　了了一桩心事，沈淮再坐了一个时辰，最终还是陪他们喝了几杯酒，用过不早不中的饭，神清气爽地起身告辞。

　　来的时候，他骑着一匹马，拎着一坛酒，回去时，他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背上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袱。

　　三位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合计好的，王斌笑眯眯地说陪他走到城门口，等他翻身上马，王斌突然将包袱塞到他怀里撒腿就跑。沈淮下马想追，被守城门的小兵拦着不让进，叫他们帮忙转交也不肯，僵持中又见一个侍卫牵着匹高头大马走来，二话不说将缰绳递到他手里，只丢下一句“王将军给你的”就跑走了。

　　沈淮无法，只能把东西和马匹带回来。

　　一进村子，就在村口遇到高大伯一家赶了牛车准备去镇上买东西，见他又拉回来一匹马，惊诧不已：“阿淮又买马了？”

　　沈淮干笑着回答：“军营里认识的兄弟，知道我成亲凑了银子买来的。”

　　“这马比你爷买回来的那匹还要精神，你同袍有心了。”高大伯啧啧感慨。

　　能上战场的马精神自然差不了，喂养讲究训练得当，也不知道王将军非给他送一匹战马来干啥，用战马拉车，简直暴殄天物。

　　沈淮心下这么想，掀了掀嘴角对高大伯一家道：“等训好了，往后村里人去镇上去省城就方便多了。”

　　所幸家里有一个车厢，一个车兜，倒不会让它闲着。一匹留着自家用，一匹给乡邻行个方便，也算好事一件。

　　高大伯和高家婶子自是笑着夸了他几句，高青松高青柏两兄弟跳下牛车跑来摸了摸那匹战马，赞不绝口，耽误了一刻钟才各自去办自己的事。

　　路上又遇到几个村人，沈淮照样说是战友送的成亲贺礼，旁人少不得说两句他有福气，或羡慕或感叹地走远。

　　回到家，帮忙盖房的老少爷们正在院子里吃饭，瞧见沈淮又牵回来一匹马，饭也不吃了，围上来瞪着眼珠子啧啧夸赞。

　　沈淮提前和沈家人透过气，说自己要去给军中上峰送药酒，听他说是战友送的，心道那上峰好大手笔，随便一送就是贫苦人家一年的花销。

　　这还是沈淮没告诉他们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沈淮也不打算告诉他们，这些东西他都收着，等下回他们来了，再亲手交还给他们。

　　马是藏不住的，牵回来不可能养着吃白食，况且这马养在马场也不是日日闲着，经常要随骑兵一起操练，拉马车和操练的强度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沈淮想了一路，最后还是决定让它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沈三爷买回来的马是个温性的，战马都是群养的，两匹马关在一个棚里，倒也相处得融洽。

　　下午阿罗去杏林村，沈淮照样让沈清套原来那匹马，王将军给的战马驮人肯定不在话下，拉车还得训几日。

　　沈清在马棚边杵着久久不愿挪动，看那匹皮毛油光发亮的大马眼睛都快看直了。直到三哥吩咐，才恍恍惚惚牵了另一匹出来套车厢。

　　跟阿罗去杏林村的路上，不住地和她感叹：“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

　　阿罗心说你这辈子也才过了十五载而已，但她对沈淮带回来的马也颇有好感。那马肌肉紧实，身姿挺拔，原爷爷买的那匹就够精神了，站在它旁边总有点不够气势。就好像沈淮和沈清沈溪两个小的站在一起，精气神总有那么几分差距。

　　阿罗心思转了转，联想他今日是去见什么人，有点明白过来，兴许不是买来的，就是实打实的战马。

　　晚上和沈淮一起泡脚时，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沈淮颇有些无奈地按按眉心：“我本不欲要的，他们把我送到城门口，把马和东西胡乱我丢给我，就叫守城门的小兵把我挡在城门口。”

　　“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沈淮给她置办的几样首饰在村里已经算奢侈，那双鱼青玉佩和那盒宝石，拿到京中贵人面前也不露怯的，阿罗不放心道，“这些东西千万别动，日后寻了机会还给人家。”

　　“我也是这般想的。”沈淮习惯性将脚抬起来，踩在她脚背上。

　　过会儿，阿罗好奇道：“你的上峰，在军中地位肯定不低吧？”

　　“不低。”岂止在军中不低，在朝堂上也不低。

　　“原你在军中能得他们器重，想来职级也不低吧？”

　　“不算太低。”军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三个人都待他非同寻常，便是他只是百夫长的时候，也无人会小瞧了他。

　　起初自然有人犯红眼，觉得他走了狗屎运攀上三位大将军，后来他手上的人头数直逼蒙大将军，旁人也不再说什么，真心实意在他手底下做事。

　　进军营前，沈淮并不知道自己在行军打仗上会有这样的建树，他识字，但没有熟读过兵书，他会拳脚，但没有打小接受扎实的训练。

　　用蒙大将军的话说，他是一个极具天赋的可塑将才。

　　沈淮起初不觉得自己比同袍强在哪里，若说有，就是每场战役杀敌比较多。直到后来蒙大将军将他带在身边，他在旁听几位将军制定作战方案时，脑子里无意间蹦出些奇巧的法子，没多想就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几位将军皆是一愣，然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最后竟采用了他一个毛头新兵的方案，得了两次大胜。

　　沈淮也并未因此洋洋自得，因那几个法子是他在小南山和野猪斗智斗勇时琢磨出来的，算不得多高深莫测。

　　就每次交战的结果来看，他的法子是奏效的，渐渐的，军中夸赞他的声音越来越多，敬重他的将士层出不穷，他才恍然觉得自己干了几件了不得的事。

　　他对军功军阶没有多余的想法，一心钻到钱眼儿里，与其去数他又杀了几个人，名下记了几个人头，能挣多大功名，他更乐意躲起来数自己藏在破罐里的银子和宝石。

　　蒙大将军骂他朽木。

　　陈将军赞他不为功名利禄所累。

　　沈淮全不往心里去，只盼着战争早点结束，他好回家孝敬爷奶爹娘。

　　阿罗来了兴致，追问他：“不算太低是多高？”

　　“小头目，能自己领一个万人阵。”

　　“那岂不是副将？”阿罗惊讶道。

　　沈淮微眯着眼：“你对军队的事很了解？”

　　阿罗捋了捋头发：“略有耳闻。”她又问，“既然做到那个地步，应该是前途一片大好，怎的决定回来呢？”

　　沈淮眸光微闪，回想起那许多次死里逃生，声音有些沙哑：“我不希望家里人见到的是五十两抚恤银，而是活生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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