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伤心世界

　　时间像握在手里的沙，越是用力想留住，越是流失得快。转眼间，毕业后的第五个同学聚会到了。

　　这次聚会是刘晟和王可心发起的——班上的那对传奇情侣，毕业后一起创业，从摆地摊做到开了三家连锁店，在同学圈里是公认的模范夫妻。邀请函上写的是“致我们永不散场的青春”，还附了两人甜蜜的合影。

　　梁小杰收到邀请函时，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照片里刘晟搂着王可心的肩膀，两人笑得眼睛都弯了，背景是他们第一家店的开业花篮。那是五年前，他们刚毕业，全班同学都去捧场。梁小杰记得那天秦梦妮还哭了，她说：“真好，从校服到婚纱，从教室到公司，他们做到了我们想做的事。”

　　当时他搂着她的肩，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也会的，你给我五年时间。”

　　现在五年到了。刘晟和王可心成了老总，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可他们……却早已走散。

　　“在想什么？”刘瑞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同样的邀请函。

　　“没什么。”梁小杰回过神，“你也收到了？”

　　“嗯，刘晟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说一定要把你这位梁总请到。”刘瑞走进来，把邀请函放在桌上，“去吗？”

　　“去吧，好久没见大家了。”

　　其实他犹豫过。因为秦梦妮很可能也会去。自从上次咖啡厅不欢而散，他们再没联系过。刘瑞说她去了美国，可具体在哪，去干什么，没人知道。

　　**有些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你以为她飞远了，可风一吹，线头还在你手里晃荡。**

　　聚会定在周五晚上，一家新开的高档酒店。梁小杰特意提早下班，换下了平时随意的T恤牛仔裤，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配深色休闲裤。对着镜子打领带时，他忽然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参加正式活动，秦梦妮站在他面前，笨手笨脚地帮他打领带，最后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还理直气壮地说：“这叫不对称美学。”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有点酸。

　　刘瑞在楼下等他。她今天穿了条深蓝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头发松松地绾起来，露出纤细的脖颈。看见他时，她眼睛亮了一下：“今天很帅嘛，梁总。”

　　“你也是。”梁小杰拉开副驾驶的门，“请吧，刘总监。”

　　车子驶入晚高峰的车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作室的事，聊即将到来的项目，聊哪个员工最近表现突出。话题安全而疏离，像两个普通的合作伙伴。

　　可快到酒店时，刘瑞忽然说：“她可能会来。”

　　梁小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谁？”

　　“秦梦妮。”刘瑞看着他，“刘晟说联系上她了，她会来。”

　　“哦。”梁小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车子拐进酒店停车场。刚停稳，梁小杰就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秦梦妮站在酒店门口，穿着一件米色的针织长裙，外面罩着浅咖色的风衣。她的头发长了，烫了微卷，披在肩上。侧脸在暮色里显得柔和而安静。

　　她在等人。

　　一辆黑色轿车滑到她身边。驾驶座的门打开，李书舟走了下来。他绕到秦梦妮面前，两人说了几句话，李书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然后他上车，车子缓缓驶离。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自然得像日常生活的某个片段。可梁小杰坐在车里，看着那一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上次在咖啡厅门口，也是这样的场景——李书舟体贴地扶她上车，像照顾一件珍贵的瓷器。

　　“不下车吗？”刘瑞轻声问。

　　梁小杰这才回过神，推开车门。几乎是同时，秦梦妮转过身，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暮色沉沉，华灯初上。酒店门口的喷泉汩汩地响着，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中间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秦梦妮先笑了，嘴角弯起一个熟悉的弧度。可梁小杰看得出来，那个笑容和以前不一样了——少了点甜，多了点涩，像泡久了的茶，香味还在，但味道变了。

　　他正要走过去，旁边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年轻人，你们两个和好啦！”

　　梁小杰转头，看见了桥下那对乞丐爷孙。老人拄着拐杖，少年扶着他，两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但干净整洁。老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和刘瑞，眼神里满是欣慰。

　　“老爷子，您怎么在这儿？”梁小杰有些意外。

　　“酒店今天有活动，经理心善，让我们在厨房帮忙，还给了工钱。”老人说着，目光在梁小杰和刘瑞之间转了一圈，“我就说嘛，吵架归吵架，感情还是要珍惜。这姑娘多好，上次见我孙子饿得慌，不但给了钱，还跑去买了面包牛奶。”

　　他说的是半年前，刘瑞在街角遇见他们的事。

　　梁小杰下意识地看向秦梦妮。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她站在那里，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的位置——那里已经平坦了，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

　　这个认知让梁小杰的心揪了一下。他想起上次见面时她隆起的肚子，想起自己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如果时间能倒流……

　　“老爷子，您误会了。”梁小杰赶紧解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妥。这话太刻意了，刻意得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果然，秦梦妮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朝他们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你们聊，我先上去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旋转门，背影挺直，脚步却有些匆忙。

　　老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笑了笑：“哎哟，我这老眼昏花的……对不住啊年轻人。”

　　“没事。”梁小杰摇摇头，“您忙您的。”

　　老人和孙子离开了。停车场里只剩下梁小杰和刘瑞，还有远处酒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

　　“你刚才……”刘瑞开口，又停住。

　　“刚才什么？”

　　“没什么。”刘瑞别开视线，“走吧，该上去了。”

　　电梯里，两人都没说话。镜面墙壁倒映出他们的身影——并肩站着，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梁小杰看着镜子里刘瑞低垂的侧脸，忽然想起老人说的那句话：“这姑娘多好。”

　　她是很好。好到他不配。

　　---

　　包厢在三楼，门一开，喧闹声就涌了出来。

　　“哟！梁总来了！”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整个包厢瞬间沸腾了。

　　二十几个同学围坐在三张大圆桌旁，桌上已经摆好了凉菜和酒水。看见梁小杰和刘瑞一起出现，起哄声此起彼伏。

　　“可以啊梁小杰！闷声干大事！”一个男生站起来，端着酒杯走过来，“当年在班里不声不响的，没想到最后把咱们班花给拿下了！”

　　梁小杰下意识地看向秦梦妮。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和旁边的女同学说话，似乎没听见这边的动静。可他看见她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别瞎说。”梁小杰推了推那男生，“我和刘瑞就是同事，一起来而已。”

　　“同事？”另一个男生凑过来，挤眉弄眼，“深更半夜一起加班的那种同事？”

　　这话引得一阵哄笑。梁小杰皱了皱眉，正要反驳，刘瑞先开口了。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怎么比女人还八卦？”她笑着，语气半真半假，“一个个的，不去当狗仔真是可惜了。”

　　这话说得巧妙，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还带着调侃。可梁小杰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那点不自在——像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无处躲藏。

　　他再次看向秦梦妮。这次她转过头，目光和他撞个正着。她的眼睛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情绪。可梁小杰知道，越是这样，越说明她在意。

　　**真正的不在意，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好啦好啦，大家都坐下。”刘晟站起来打圆场。他今天穿了身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眼下的黑眼圈遮不住。旁边的王可心也一样，妆容精致，笑容得体，可眼神里透着疲惫。

　　“今天感谢大家赏脸。”刘晟举起酒杯，“这第一杯，敬我们永不散场的青春。”

　　大家纷纷举杯。梁小杰拿起面前的酒杯——是白酒，辛辣呛人。他余光看见秦梦妮也举起了杯，杯里是橙黄色的果汁。

　　她不能喝酒了。因为刚生完孩子吗？还是身体还没恢复？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涩，仰头把酒干了。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他眼睛发热。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大家聊工作，聊生活，聊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生孩子了。话题绕来绕去，终于绕到了刘晟和王可心身上。

　　“我说你们俩，”一个女生笑着问，“什么时候办婚礼啊？我们都等着喝喜酒呢！”

　　包厢里安静了一瞬。刘晟和王可心对视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有无奈，有不舍，有释然，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今天请大家来，”刘晟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其实是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我和可心，分手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筷子碰碗的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像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魔术表演。

　　模范情侣，创业伙伴，从校服到婚纱的传奇——分手了？

　　“你们……开玩笑的吧？”有人干笑着问。

　　“不是玩笑。”王可心站起来，挽住刘晟的手臂。这个动作很亲密，可她说出的话却让人心碎，“我们认真谈过了，和平分手。今天这顿饭，算是给我们五年的感情，画个句号。”

　　她说话时在笑，可眼睛里有泪光。刘晟也是，嘴角上扬着，眼眶却红了。

　　梁小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天的聚会主题是“致我们永不散场的青春”。因为青春会散场，爱情会消逝，没有什么能真正永不散场。

　　秦梦妮突然站了起来。她端起酒杯，杯里的果汁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我敬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在安静中回荡，“为你们勇敢地爱过，也勇敢地放手。”

　　说完，她仰头把果汁喝了。喝得很急，有几滴顺着嘴角滑下来，她抬手擦掉，动作有些仓促。

　　梁小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也站起来，端起酒杯：“秦梦妮说得对。爱情可逝，青春不再，但情义永在，友谊长存。我敬你们。”

　　两桌之外，他和秦梦妮隔着人群对视。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大学时的她——站在毕业典礼的舞台上，代表全班发言。她说：“愿我们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现在他们都走出半生了，可谁还能是少年？

　　刘晟和王可心一起举杯：“谢谢，谢谢大家。”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密集，像雨点打在玻璃上。大家喊着“友谊长存”，喊着“青春万岁”，喊着所有能想到的祝福词。

　　可梁小杰知道，有些东西，是真的回不去了。

　　就像他和秦梦妮。就像刘晟和王可心。就像那些在岁月里走散的所有人。

　　刘瑞也站了起来。她不会喝酒，杯子里是茶水。可她还是仰头喝了，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梁小杰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背：“慢点喝。”

　　这个动作落在秦梦妮眼里。她垂下眼睛，坐回座位，拿起筷子夹了片凉拌黄瓜，慢慢地吃着。吃得很认真，像是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聚会继续。有人开始讲刘晟和王可心的八卦——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学校后街的麻辣烫店，王可心辣得满脸通红，刘晟笑着递给她冰可乐；他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创业方向，在办公室里吵到半夜，最后抱在一起哭；他们最穷的时候，两个人分吃一碗泡面，刘晟把鸡蛋都给了王可心……

　　故事很甜，甜得发苦。因为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知道，这些甜蜜的过往，现在都成了扎在心里的刺。

　　梁小杰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这么多，只是觉得胸腔里堵得慌，需要什么东西来冲一冲。

　　他偶尔看向秦梦妮。她一直在和旁边的女同学说话，笑得很温柔。可他能看出来，那个笑容是浮在表面的，底下是深深的疲惫。

　　她的孩子多大了？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她吗？

　　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可他一个也问不出口。他没有资格问。

　　“梁小杰。”刘瑞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少喝点。”

　　“没事。”他又干了一杯。

　　刘瑞看着他，眼神复杂。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在看谁。这种知道让她既心痛又无力——你明明就在他身边，可他的目光永远追着另一个人。

　　**爱情里最无奈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眼里却没有我。**

　　聚会快结束时，秦梦妮起身去了洗手间。梁小杰犹豫了几秒，也跟了出去。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他在女洗手间门口等了五分钟，终于看见她出来。

　　“梦妮。”他叫住她。

　　秦梦妮停下脚步，转过身。走廊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亮。

　　“有事吗？”她问，语气很平静。

　　梁小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她过得好不好？太虚伪。问孩子的事？太冒犯。问她还恨不恨他？太自私。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少喝点果汁，凉的伤胃。”

　　秦梦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睛里有了温度：“你还是这样，总操心些小事。”

　　“习惯了。”梁小杰也笑了，“改不了。”

　　两人对视着，时间仿佛回到多年前。那时他们还没这么多顾忌，没这么多伤疤，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简单得像黑白分明。

　　“梁小杰，”秦梦妮忽然说，“如果……”

　　话没说完，刘瑞从包厢里出来了。她看见他们，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过来：“大家都在找你们，说要拍大合照。”

　　“走吧。”秦梦妮先转身。

　　梁小杰看着她的背影，那句没说完的“如果”像羽毛一样在他心里飘荡。如果什么？如果当初没分手？如果他说他相信孩子是他的？如果……

　　可人生没有如果。

　　他跟在两个女人身后，走进喧闹的包厢。灯光刺眼，笑声震耳，所有人都在笑着闹着，像要把所有的遗憾和悲伤都淹没在这场聚会里。

　　而他知道，当曲终人散，该留下的还是会留下，该走远的还是会走远。

　　就像他和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