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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雷
次日黎明天刚亮,我起了大早,昨夜园中夜雨,雨虽不烈,但花枝尚有败折,花农正在侍弄,却不见苻溪人影。
我走过去道:“敢问长乐王何在?”
花农言苻溪在练武场,仆人替我引路。苻溪是氐族人,氐族人善武骑射,苻溪兼领龙骧将军,武艺想来不会落于苻灵之后。
刚进练武场大门,一道利箭破空而出,正中悬垂在墙面上的玉壶,玉壶应声而碎,利箭却直直向前,插入墙壁方止。当真是好力道。
我看向射箭之人,射箭之人却不是苻溪,而是他身边的一名守卫。
苻溪上前接过弓箭,搭箭上弦,瞄准之后不射,反倒将箭放回桌上,转身看见我后,邀我入前:“阁下今日起的甚早。”
我道:“草民养伤久矣,今见天色大好,闻得殿下在此,特来禀报一声,待会预备出府走走。”
苻溪道:“今日无朝,待会寡人也要出府,与你同去。现下你且前来看看,这副弓如何?”
制作弓箭向来依地取材,南方的弓多用竹子制作,北方的弓多用硬木制作,至于弓弦的材料则各有不同。弓身沉重,通身发黑,漆质极好,却不知是何材料,弓弦粗细折中,不像寻常丝线麻绳捻就,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筋腱。箭头是常见的杀矢,三角三脊,上刻雷纹,只是其后无羽,控制方向很难,但只要力道足够,想来定能深入筋骨。
我面露难色道:“草民是个做豆腐的,不懂刀箭物事。”
苻溪接回弓箭反复摩挲道:“此弓箭名叫飞雷,是宿卫军的新近发明。箭身用三十年杞柳制成,箭弦用壮年雄狼的后筋腱捻就,经过六道工艺,耗费两月制成。其身如飞,快若闪雷,故名飞雷。”
苻溪分明中意此箭,方才欲射之,却复又停手,不知为何。看他指腹有茧,是长年习武留下的痕迹。我说,殿下何不亲手一试?苻溪叫人收下弓箭,微笑说尚未到时间。
苻溪说要出府,但未叫人准备车马,我在府门口等他,他换了身寻常便服,还是素日常穿的颜色,袍边无金丝纹饰,只是一袭黑衣通透,看样子是微服出府。
街上早市刚起,人流不是很多,我想起尚未用早饭,想着去街边吃些东西垫补,等会好陪着苻溪微服,但想苻溪应该已经吃过,便不好言说。
毕竟人在屋檐下,没有银钱难过活。
我正做好挨饿的准备,苻溪却指着街边的烧饼铺道:“今早还未用饭,去吃两个罢。”
苻溪贵为亲王,能屈尊在烧饼铺吃烧饼,也是很有个性的亲王了。我应承极快,毫不客气道:“谢殿下相请。”
苻溪要了四张烧饼,肉馅芝麻的,烧饼热腾冒气,不仅个头大,而且分量足,我吃完一个便饱了,苻溪说没吃早饭,却只吃了半个。苻溪付钱,剩下两个油纸系绳打包我提。
苻溪悠闲慢走,看似并无目的,我反正也是出来闲逛,便陪着他随处走走,苻溪不主动说话,我也不张嘴应承。
走到菜市跟前,苻溪很是熟稔的这家菜摊前转转,那家菜摊前问问,比常来采购的客栈掌柜还要熟悉行情,各色菜价,张口就来。此地是个大市,但菜摊零散如天上星,我起初以为是日头尚早之故,苻溪却说已是全部,见我神情讶然,苻溪若有深意的来了句,这便是当下的长安城了。
苻溪站在豆腐摊前最久,问我每家豆腐品像如何,我说闻着都挺香,苻溪几次看我,我只好又跟一句,但都没我家做的香。苻溪欣慰点头,最后买了两杯热豆浆来喝,苻溪喝豆浆倒快,转眼就见了底。其实这豆浆并不好喝,分外扎口,看苻溪喝的欢喜,我也只能喝的比他更欢喜。
期间遇见个买畚箕的少年,苻溪见其长相端正,言谈有礼,便高价买了个畚箕,和他相谈中知他家贫,寻问他家住址,少年离开后,苻溪对我说:“此少年颇有才气,假以时日,必成大事。”后来这少年当真应了苻溪所言,位极人臣,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也成了我朝大敌,不过这是后话了。
当我背着苻溪买的簸箕,一手提着没喝完的豆浆,一手提着没吃完的油饼,站在代表文气英华的太学门前时,蓦然觉的有些不太体面。
苻溪派人通禀入见,太学博士认得苻溪令牌,亲自前来相迎,看出苻溪便装微服,安静领他入府,奇怪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觉得愈发的不体面了。
苻溪和太学博士有话相谈,相携前往书房,我坐在外院等候,将簸箕、油饼、豆浆搁下,寻着小路在附近走走,转了半天没看见半个学生。
苻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太学博士亦跟随在侧。苻溪问我在此地做什么,我道:“方才见太学中无有半个学生,很是惊奇,故而呆立在此。”
太学博士的脸上此时也露出了很不体面的表情,欲言又止,苻溪道:“这位郎君是寡人的客人,你且将此间缘由说与他听,不必忌讳。”
太学博士这才不顾体面道:“此地原本是东汉太学之所,后来因战乱荒废,陛下不愿耗资修建,仅有的学生也难忍受此地孤凉,故而摒弃学业回家读书去了。”
我道:“难怪方才转了半日,到处秋叶萧疏,久无人打理的样子,不像一国太学,倒像是处荒院。”
这话有些直白,太学博士几欲啜泣,苻溪却并不在意道:“寡人听闻晋朝太学建在建康城西,占地广顷,院二百三十间,屋二千三百四十五间,可容纳太学生三万余人。陛下在朝堂之上,常言我朝胜于晋朝,如此看来,到底何处胜之?学为国重,尚且不能维持,再欲前往,能向何处去?”
太学博士暗自拭泪道:“殿下出钱相助,臣下感激不尽,只是杯水车薪,非倾举国之力相助不能成事啊!”
苻溪道:“寡人何尝不明白。寡人自会再向陛下上书,请求修复太学,一次不得便二次,二次不得便三次。”
太学博士长揖跪倒,恭送苻溪:“谢殿下。”
氐族人士向来重崇尖刀利刃夺天下,难得苻溪竟是个爱读书的,不过转念想起长乐王府种种,再加上师约在他手下从事,苻溪崇拜中原文化也在情理之中。如此文治武功,倘若是他为前秦之帝,不久便可成为心腹大患。温大将军想要北伐,必然会难上加难。
苻溪在太学中徘徊许久,方才不舍离去,去前留下亲书对联,出自汉书里的两句,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挂在院中小阁之下,以此为志,说重建太学之期,必然不晚矣。
日头渐到正中,天色复起阴霾,苻溪早上出来时神情轻松,到此时却添上沉郁。方出门未行几步,只听吵闹沸天,夹杂哭喊,自背后传来。
兵士压着一长串罪犯,沿路行人皆拜倒而哭,最前方囚车中关着一人,白发白须,看见苻溪时,在马车中跪下遥拜。
此人我在长乐王府中见过,那日师约等人一行四五,其中便有他。
苻溪径直走到囚车旁边,隔着木杆握住那人之手,呵斥押送人:“丞相何其人也?竟敢如此轻慢,速把木枷卸去。”
押送者下马站定,似笑非笑道:“殿下容禀,此是陛下的命令,还请殿下小心贵体,别靠太近沾了脏东西。请殿下退开,臣还赶着赴刑场杀这逆贼,等着给陛下回宫复命。”
苻溪冷然道:“董京,你好大胆子,丞相如若有罪,也该交由廷尉审理,待证据确凿,方才处置不迟。昨日丞相还在朝堂上议论国事,今日怎么会反变成阶下之囚?你说这是皇帝的命令,那寡人这便入宫面见皇帝,将此事问个清楚。丞相暂押回牢,再等上决。”翻身上马,用鞭指着董京,“若不待回话便误杀丞相,寡人自会取你人头。”话音一落,扬鞭甩马,直奔皇宫而去。
董京暗自咒骂,抢过下属马匹,无奈押送囚车原路返回,行人竟皆掩泪,欢喜护送囚车回归。
我自行问路回府,夜间苻溪未回,直到次日清早,方才折返王府。紧跟在他身后,门外走进大内禁卫数十人,转眼间将我绑了,压跪在地。
苻溪淡笑道:“我王相请,郎君请入宫一行。”蹲下在我耳边低语:“不要怕,寡人会救你。”起身俯视我,眸色冷漠,吩咐道:“带走。”
说实话,我对这趟北国之行,没报多大期待。平常独身惯了,以为一人一马便是全部,速去速回,只顾结果,不看过程。
后来多了温琏、斐韶和司马弦,嘴上说着不愿,心里却欢喜,因为没人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之前种种,不论是好是坏,皆因有人陪着,我都受了。
但这次我受不了了,我自认为是人,只有一命,经过成川之事,便十分爱惜这条小命。但苻灵小暴君不是常人,九条命在他手下过一遍,渣渣也不剩。
苻溪说会救我,我心里凉凉。
苻溪仁善,却护不住身边的女人,我又当如何,不过与他薄交罢了,还是个搞错了的薄交。
来见苻灵小暴君之前,我将十八种酷刑挨个在心中预演一遍,选了一种死的最利落的,准备丢在最后说。暴君历来都爱逆着性子干,你越想要什么,他越给你不来什么。
我自以为聪明的紧,方才要侃侃而谈,苻灵小暴君居然迎了下来,不仅叫人解开我的绳子,还亲自携手让我坐下。
我心戚戚然。
小暴君苻灵道:“老虎剥皮裸奔之计,深的朕心。王弟有心救下你,特将你献于朕,朕心甚乐。”又说,“丞相鱼遵大不敬,寡人原想砍了他和他儿子孙子的头,现下觉得砍头又没意思,你可有何妙计否?”
我心木木然。
原来苻溪这是拿我暂时换了鱼遵一命,昨日吃油饼喝豆浆时不还挺亲近的嘛,没想到转眼就把我卖了。
我一个卖豆腐的,怎么能喂饱苻灵这头狼呢?
苻灵将一本书册放在我手里,里面记载了他自登基以来,所有独门密创的杀人技法,最新一页画着的,正是那副老虎裸奔图。
我暗自咽了口唾沫,故作沉思:“陛下妙计虽多,但尚未完善,还有许多可待补充之处。至于怎么处置鱼丞相,草民再细想想。”
苻灵颇有兴趣的瞧着我,我知道,这条命暂且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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