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笼游戏

　　人们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实际上视觉是五感之中人类最倚重的，眼睛的欺骗是埋藏最深的欺骗。

　　李白雾不是什么天才的欺诈师，要想行骗成功，还要靠对手的捧场。

　　她应该庆幸，苏静是很容易冲动的性格。

　　人在冲动的时候总会犯错的，有些无关紧要，但有些却攸关生死。

　　苏静的双手颤抖得厉害，第四箭虽然瞄准了，但仍然没有命中要害。其实李白雾也没想到，自己的短短几句话竟然这么管用，这苏静也太容易被话术左右了。

　　要是对面是个心智坚定的对手，自己可就要倒霉了。

　　还有一次。

　　不知道苏静那儿还有多少箭。

　　但是至少有第五箭，因为苏静的手已经又拉开了弓。

　　李白雾犹豫之中，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琥珀色的箭光隐没在她的左肋处，一闪即灭，但仍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从始至终，李白雾还没有任何动作，甚至面对对手的攻击也不躲闪。但是苏静已经射出了五箭，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五箭对她来说已经快到极限了。她这把武器剩余的攻击次数不多了。苏静着实有些害怕，毕竟，面前这个女人不躲不闪，毫发无伤，宛如一尊冷冰冰的蜡像，先前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已经收敛干净，整个人像是一把凛然出鞘的剑。

　　说实话，这个时候李白雾着实有些犹豫，苏静手里显然还有箭，但显然已经不多了，躲掉一箭，下一箭苏静必然会瞄准她的要害射出。她是见识过对方的技术的，业务能力很棒，她如果用心瞄准，只怕自己躲不过。

　　“嗖”地一声，短箭破空飞来，箭身以肉眼难以看到的速度旋转着，在空气中凿出了一个小小漩涡。

　　李白雾也形容不出她当时的感觉，按理说，她是在以生命豪赌，但却说不上有多害怕，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整个儿脱体而出，现在正飘在上面向下俯瞰着。与其说是害怕，到不说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感觉来填充肉身的虚无感。

　　她目光追随着箭头，依照方向来判断，应该射不中她要害的。

　　果不其然，箭头以雷霆万钧之势没入她的小腹。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在两秒钟之内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天旋地转，两眼昏黑。紧接着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第二个念头：卧槽，她射中的不会是......

　　子宫吧？！

　　李白雾虽然是个......是个懵懂无知的闺阁少女（啊呸，明明是个凑不要脸只能自己解决的老处女），但她上学时候也是认真上过生理卫生课的，她隐隐觉得自己伸手捂住的那个伤口......

　　似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要害啊！

　　小箭从她体内穿过，继而消散于无形，但却在她身上货真价实地开了个血洞。汩汩热血顺着她的手淌下来，在空无的白色地面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洼，触目惊心。

　　卧槽，真的好疼！

　　射哪儿不好非要射她的重要器官！

　　真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啊，古人诚不欺我。

　　苏静一招得手，喜不自禁，同时也倍感惊讶。

　　但她这次倒没有再废话，引箭搭弓。李白雾因为疼痛和失血的缘故，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但她始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对手，皱着的眉头不由舒展了一下：苏静仍旧在瞄准，努力让自己有些颤抖的手保持稳定，眼神一反常态的专注而平静，嘴唇紧抿成一线。

　　在她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时候却不敢随意动手，看来那是她最后一支箭了。

　　“怎么、还、还不动手？”李白雾没有虚弱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但已经语不成句了

　　但不是因为伤势过重。

　　恰恰相反，体内的血液在迅速凝固，受伤的组织正在快速进行自我修复，这一切反应李白雾都能清楚无比地感受到，但正是由于愈合速度过快，那些仿佛雨林植物般迅速生长的毛细血管和肌肉纤维带来了灼烧般的痛感。

　　这一切在苏静眼里，都只是她重伤不支的表现罢了。

　　苏静咯咯地笑，目光轻蔑：“别着急啊，想死还不容易么。何况你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说着，把弓弦拉开到最紧，终于射出了那一箭。

　　早在弓成满月状的时候，李白雾也绷紧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她用手拄着地面，向左侧微微偏开。只不过偏了大概三公分，那支直取要害的箭就错过了她的心脏，箭身穿胸而过，然后消失。

　　李白雾哀嚎一声，倒地装死。

　　她装得还有几分真，苏静也不是多细腻的人，显然是相信了，长长舒了口气，几秒钟后向她走过来，朝她狠狠踢了两脚，洋洋得意：“哼，不自量力的东西，像你这种废物，就应该好好呆在安全区，偏要来送死，这可不能怪我。”

　　那两脚委实不轻，李白雾这么硬的人，偏偏必须得忍着。

　　胸口的伤以更快的速度愈合着，只有最初飙射出来的一蓬血，之后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干涸了。小小的血口以惊人速度缩小着，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微不可察的伤口，□□涸血液覆盖着。

　　苏静踹了两脚之后，便转身扬长而去。

　　然而竞技场结界仍然存在，证明她并没有胜利，这里仍然有两个活人。

　　可惜的是，当她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弓。

　　苏静躲闪不及，被一股力量带着猝然摔了出去，后背撞在了结界壁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李白雾对自己的力量还是很有自信的，她虽然没学过格斗，但在这方面似乎格外有天赋，只怕普通男性也能颉颃，更莫说苏静这样身量瘦小的小姑娘了。

　　“倒是有点厉害，不过，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个当成是你猖狂的资本。”李白雾掂了掂抢过来的弓，金属色泽在白色结界里分外闪耀，“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苏静落于弱势，瑟缩在墙角，声音颤抖：“什么话？”

　　李白雾一步步慢慢驱近：“德不配位，比遭祸殃。”

　　“你的伤口......伤口怎么......”

　　李白雾淡淡道：“这是系统的馈赠。”她伸手把弓递给对方，道：“你本来有机会杀我的，但可惜，之后大概没机会了。”

　　人在停止呼吸后到被确定为脑死亡中间会经历大约六分钟，目前李白雾伤口完全恢复大概有十分钟，但以苏静的能力，无法在瞬间致命，即使命中要害，也需要三到四分钟的时间，才会让她停止呼吸。

　　那把金属弓就在眼前，苏静抬头看着女子，头一次露出那样恐惧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地域里的恶鬼。

　　李白雾居高临下，沉默注视着她。

　　苏静不明白女子为何会有这个举动，但她终究是畏畏缩缩伸出了手，手指间刚一碰上弓背，就蓦地攥住，死命拉扯，试图用弓弦扼住对方的咽喉。

　　没想到李白雾早有准备，苏静刚一发力，她就抓住了弓背另一端，同时迅速绕到对方身后。

　　于是苏静的脑袋就这么被套了进去。

　　弓弦毫不留情勒住了她的咽喉。

　　金属线非常锋利，只要一贴近人的肌肤，只要手指拨动琴弦的力量，以足以取人性命。

　　苏静的眼睛睁到最大，满脸的难以置信。她千算万算，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李白雾手指久久握住弓没有松开，她杀了人，确实杀了人，虽然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在道德和法律已经无效的世界里，她不想辩驳什么，但杀人的感觉确实不太妙。

　　她能感觉自己心跳很快，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去。

　　手在剧烈颤抖着，她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确实变成了一个恶魔了，但这不是能够选择的事。

　　如果要强行为自己开脱的话，她会觉得自己像是法西斯军队里的一名开赴前线的士兵，当她举起屠刀，心里想的是——如果我不杀他，死的就会是我了。

　　多么苍白的辩解。

　　但生而为人，她没什么可以后悔的，也不想后悔。

　　苏静脖子上的鲜血泉涌而出，像是在她苍白皮肤上开出了一朵朵花，散发着生命的热力，妖冶夺目。弓弦锋利如刀，她没过多久就断了气，直到死都保持着怨毒的眼神盯着李白雾。

　　紧接着，闭锁的结界空间敞开了，李白雾发现自己仍然好好的坐在座位上，在她们进入竞技场的这段时间里，游戏空间里的两人就维持着当时的动作，一动不动的，元神出窍一般呆愣着。但两人刚一出来，所有人都能察觉到——李白雾的双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眼神也已经变了，既恐惧又迷惑，布满的血丝在眼白上织就了一道血色巨网，弥天盖地。

　　她眼前天旋地转地黑了两秒，很快又恢复了视力和感知，好像刚才的刹那黑暗只不过是系统重连导致的。

　　“不要！不要杀我——”对面的苏静嚎啕大哭，然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消失的一干二净，好像从未存在过。

　　“静静！静静！你怎么——”苏静的男朋友想要抓住她，却只捞到了一把空气。

　　这个先前一直很安静的男生怔了片刻，随即扑倒在还留有苏静余温的座位上嚎啕大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这对小情侣的感情真的很好。李白雾听他哭，也有些不忍。男生哭了一会儿，把头抬起来对着李白雾：“你！”但是刚说了一个字，他就没声了，但脸憋得发红，额上青筋暴突。

　　看得出来，男生是硬生生把什么咒骂她的话吞回去了。

　　李白雾只是默默看着他，那长达五秒钟的注视本来不包含什么别的含义，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有些发懵，也在消化着自己刚才杀了人的这个事实，因此才眼神空洞，脸上也做不出什么表情来。但这一切在苏静男朋友眼里，竟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威慑。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点儿吓人，虽然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衣服上还有血迹。两大团血已经干涸发黑了，像是从她身体里炸裂开来的烟花余烬，但更加是战斗后的勋章。

　　苏静男友岂能不知道自己女朋友的实力？

　　但从竞技场里活下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所以他竟然把滔天怒意生生忍了下去。

　　众人助似着李白雾，目光或恐惧，或怀疑，或冷淡。

　　球状显示屏上，沉默了许久的黑影终于再次开口：“真是一场精彩的战斗，不过没想到赢的是你，不愧是我英勇的骑士！”黑影看着她，隐隐有一双目光如探照灯似的打在她身上，想必这家伙旁观了刚才竞技场结界里发生的一切，作壁上观如观看古罗马斗兽场里残忍杀戮的贵族，发出令人作呕的喜悦喝彩声。

　　“看来这游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也越来越兴奋了！”黑影说，“出局者10号的卡牌已经在我手里了，让我们来看看她的身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球状显示屏，屏息以待。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桀桀怪笑：“真是遗憾啊，我们折损了一位正义的骑士！”

　　“所以，游戏继续。”

　　李白雾举手：“等一下，我有问题。”

　　黑影声音有些严肃：“哦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问题少女吗？好吧，既然这位骁勇的骑士有问题，那么我们不妨听一听她究竟想问什么吧。”刹那间，黑影仿佛站在王座上睥睨世界的君王。

　　李白雾看着黑影，若有所思。

　　她久久没有说话，黑影问：“不列颠的英勇骑士，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倒是快问啊！”一个白色玩家催促，面色不悦，“还是你想故意拖延时间？”另外几个玩家也有所不满，但慑于李白雾的不俗的实力，没有出声。估计那个白色玩家是认为李白雾下一轮肯定会出局，才敢当个出头鸟招惹她的。

　　的确，按照游戏规则来说，李白雾作为几乎已经暴露身份的卧底，在接下来的投票中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这是名副其实的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要想结束游戏，有两种方法，要么自己牺牲小我被投出去，游戏结束。要么只有她自己一人能够活下来。前一种可能是大概率事件，后一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她几乎是必死不可了。本来她是打算认命的，即使黑影之前叙述的游戏规则已经消除了所有第一局叛徒的生还可能，但她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果不其然，她发现这个游戏真的没有那么简单，黑影之所以允许玩家不断提问，正是因为他没有把游戏规则完全交代清楚。而那没交代清楚的一部分，或许正是这个游戏最精彩最刺激的环节！

　　在十来双眼睛的殷切注视下，她终于斟酌着开口：“我想知道，这个游戏真的叫‘圆桌会议’么？”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换了一个方式问：“我的意思是，这个会议真的是一个平等的会议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黑影反问。

　　玩家们也大都疑惑不解，只觉得李白雾前言不搭后语，神志错乱了一般。只有渔夫帽、黑衣小哥儿、妹妹头和邱瑞敏表情有所不同，表情像是探究，又像是玩味。李白雾不动声色地扫过几人，渔夫帽小哥儿又和她目光相撞，他像是有些猜到了李白雾的想法。

　　看来自己这个队友不是个一般人呢。

　　除了渔夫帽，其他几人的表情也很值得玩味：这种对抗型游戏里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苏静那种显而易见的危险因素，而是那些老谋深算的高玩，他们努力隐藏着自己，不让自己暴露在阳光直射下，就像是冰川下的暗河。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白雾道，“虽然眼睛有时候会欺骗我们，但大多数时候却是人类五官中最靠谱的。”她看向黑影，“从游戏开始我就在猜测，你究竟是谁？”

　　“我？我只不过是这个游戏里的npc罢了。”黑影笑出了声，“孩子，相信你不会没玩过RPG游戏吧，怎么竟然纠结这么愚蠢的问题。当然，你要是把我当成一个游戏的法官，或是仲裁者，也无关紧要，我的身份是系统规定的，我是谁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李白雾也笑：“对你没有意义，可是对我却至关重要。”

　　黑影“嗯”了一声，尾音有些轻蔑地上扬。

　　李白雾：“从进入游戏以来，你就以黑影现身，但我们看到的黑影只不过是你的一层伪装罢了。游戏进展过程中，我一直在注意你，恰好发现你虚晃了几次，也许是系统不稳定，也许是你有意露出端倪，让我看到你藏在黑影后的真实样子。”

　　她对整个游戏的怀疑，正是从那一闪即逝、肉眼几乎观察不到的1/10秒开始的。

　　一开始黑影的虚晃太过短暂，但其后几次，细心一点儿的话，几乎已经能够识别黑影后那人的真实身份了。

　　他拥有太阳般耀眼的金发和绿宝石一样的碧眼，清秀的面容让他至少能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承认吧，这根本不是什么圆桌会议。真正的圆桌会议没有主席，没有随从，人人平等，不分尊卑。因此，即使贵为英格兰之王，也要和骑士们坐在同一张圆桌前。”李白雾叹了口气，仰头直视黑影：“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真正身份后，开始确信这并不是真正的‘圆桌会议’！”

　　黑影：“哦？我是谁？”

　　他声音故作轻松，声音却发紧，高高扬起，仿佛是被将要到手的猎物激怒后发出的威慑信号。显然的，那个藏在黑影后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焦躁了。

　　李白雾笑了起来。

　　若是之前，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现在已经确信了。黑影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像她认为的那个人，他现在发话时候的气度和威严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不列颠骑士”该有的，他无法永远藏在黑影之下，因为他本身就散发着瑰丽的金色，那是与生俱来，无法被掩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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