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神枪月在天

　　郑倚天也不答话，身形微动便到了王任重的面前，蓦地便是一记冲拳，好在王任重已知其轻功了得，所以并未被一击而中，王任重避其锋芒，小腿提起，扫砍郑倚天的两肋，可是郑倚天似乎早有防备，身子向后一仰，便躲开了王任重的攻击。
　　王任重见两招落空，赶紧变换招式，想在郑倚天起身之前，猛然出拳，将其击倒。郑倚天刚刚倾斜的身子，又“噌”地弹了回来，可见他腰腹力量之强大。王任重也在此时将拳峰对准了郑倚天，可是没等拳头迎上，便感觉自己手腕被紧紧抓住，王任重心道不好，肯定是郑倚天已经擒拿住了他的右手，他的动作委实太快，自己又急于求成，毫无防备。
　　正在王任重思索之际，郑倚天却拳头带风，直逼面门而来，王任重一时之间，挣脱不开，被“哄”地一声，砸中鼻梁。郑倚天右脚斜斜跨出，正勾住王任重后脚跟腱。
　　郑倚天原本牢牢抓住王任重的左手这才松开，王任重抑制不住，向后连连退步，正碰到郑倚天的右脚。又“哄”地倒在地上。
　　郑倚天面带鄙色地道：“婵娟宫宫主弟子的水平也不过如是嘛。”
　　余未消只得道：“这一局是你赢了。”
　　王任重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来，鼻梁间已多了一道小口子，自知狼狈，不敢朝余未消那处看，生怕看见余姑娘的脸，不管是冷若冰霜还是失望沮丧，都教王任重难堪难过。
　　王任重对郑倚天道：“郑公子，我们重新再来一局。”
　　郑倚天撇嘴道：“这可是第二局哦，再输，你可就要退下一旁啦。”
　　王任重不住点头：“知道了。”
　　郑倚天心道：刚才我是依靠身形步法够快，抢先一步而得手的，这一回，我得换个法子。
　　想到这里，郑倚天和王任重又战在一处，双方你来我往之际，郑倚天蓦地一声断喝：“摔你个狗吃狗屎！”王任重心里一凛，只当郑倚天要抱住他的腰间，往地下摔，赶忙低下身子，降低重心，双手护住腰间。
　　郑倚天心中大喜：小子，你中计啦！抡开双膀便要猛攻王任重太阳穴。
　　余未消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心道：完了，这一局又要输了。但还是忍不住道了句：“小心了！”
　　郑倚天只觉好笑：即便现在注意，那也晚了。
　　王任重猛地听见一声呐喊，心知不妙，又感觉两耳生风，对方肯定又是来势汹汹，要击打自己的太阳穴，这可如何是好？
　　仓促之间忆起朱前辈平日里的教导，但凡遇到对方出拳猛攻头部两侧之时，不必慌乱，只需运用“六大技艺”中的“虎抱头”即可化险为夷。
　　想到此处，王任重脑袋里飞过四十个字：
　　猛虎不怯敌，烈士无虚言。
　　怯敌辱其班，虚言负其恩。
　　爪牙欺白刃，果敢无前阵。
　　须知易水歌，至死无悔吝。
　　正是虎抱头这一招式的口诀！
　　郑倚天眼见胜利在望，不禁欣喜若狂，可是突然感觉不对，双拳并未重重地落在太阳穴上，而是被一双格外强健的手臂格挡住了。未等他反应过来，双手被猛地推开，一个硕大的东西冲将过来，还带着巨大的声响。
　　郑倚天不知何物，但觉不妙，刚想闪躲，可已是来不及了，他的胸口被这个硕大的东西撞得生疼。
　　郑倚天定睛一看，原来是王任重的脑袋！
　　原来这一招叫“虎虎生风”，就是先守后攻，后发先至，先打乱对方的攻势，然后突出杀招，让对手避无可避。
　　王任重见郑倚天轰然满地，不禁欣喜，却还是礼貌地道：“郑公子，承让了。”
　　郑倚天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服气地道：“刚才是于宫主给你指点，小子，我们重新再来过，这一局不算数！”
　　余未消怒道：“我如何指点了？我不过是喊了一句‘小心了’，如果这也算指点，那之前你胜那个东瀛浪人岂不更是胜之不武？”
　　一番话说得郑倚天无言以对，只得高声道：“那不一样，那不一样，算了算了，我这局算输便是！”郑倚天道：“喂，我们再来这最后一局，谁赢了，谁就赢了。”
　　郑倚天又打起了小算盘：适才我骗他上当，几乎得手，这一回他必然防守谨严。我便如此如此，即可赢得这最后决胜一局！
　　郑倚天又反复变换，出手又快又狠，王任重自是不敢怠慢，奋起神威，接架相还，这一回合两人居然来来回回战了，足足有三十个照面，郑倚天见王任重面色凝重，神经高度紧张，于是故技重施，突然大喊：“摔你个狗吃屎！”王任重本能地蹲下身子，忽又想到什么，赶紧举臂护住头部。
　　郑倚天等的就是这一招，猛然出手环住王任重的腰腹，“噌”地把王任重提了起来，“哈哈哈”就是一阵大笑：“小子，你上当啦！”
　　王任重心道不好，自己已然被郑倚天高高举过头顶，只要他狠狠掷下，自己不但输了，而且还有性命之虞，顿时冷汗淋漓。
　　王任重不断地挣扎，可是郑倚天双手如若铁钳，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和前襟，任凭他如何反抗，也是无补于事。
　　郑倚天见胜券在握，固有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头脑发热，洋洋自得，抓着王任性却不急着抛下，道：“小子，这一局你可输得彻彻底底啊，怎么样，再使使刚才用头撞我啊？”
　　无数的计策从王任重脑袋里掠过，可都是一掠而过，因为这些办法都不能奏效，王任重几乎有些绝望，他只得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六大技艺”之中，
　　：鸡步？鹰抓？虎抱头？雷声？熊膀？好像都并非对付眼下这种情况的招式，对了！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
　　这个招式是王任重最晚学的，虽然时间离得最近，却一时之间记不起来，而且可以笃定地说，王任重练得并不娴熟。
　　对了，是龙盘！是龙盘！
　　王任重终于记了起来这最后一招的名字。“龙盘虎踞”不是对付目下最好的办法么？可是王任重虽然记得口诀，却练得并不娴熟，此招乃败中求胜，凶险至极，一旦失败，非但会输，而且性命不保。
　　王任重想到这里又犹犹豫豫起来，可是郑倚天却等不及了，道：“去死吧你！”
　　说着便将王任重猛地掷出，余未消也不忍再看，偏过头去。
　　可是等了许久，却没听见王任重被掷出去的声响，余未消不觉奇怪，扭头回望。
　　王任重居然近乎半吊着，双手死死地搂住郑倚天的双腿，腰腹形同龙盘虎踞一般盘在了郑倚天的身上，而双腿也剪刀似的锁住了郑倚天的左臂。
　　而郑倚天天上渗出汗滴，白森森地牙齿紧紧咬住，面目狰狞，十分痛苦。
　　王任重道：“郑公子，你收手吧。”
　　郑倚天那里肯依：“放屁！爷爷我从不向人讨饶！”
　　王任重道：“绝非讨饶，比试而已，点到为止，莫伤和气！”
　　郑倚天双腿被抱住，站立不稳，突然跌倒在地，盘在他身上的王任重自然也跌倒尘埃。
　　战斗已经进入地面，郑倚天想用“地躺拳”，可是犹豫了一下，原本伸出的右手也缓缓放下。
　　王任重被压在了地上，松不得手也不愿再施加外力，他并不想让郑倚天失去左臂。
　　两个人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忽地王任重紧抱的双手忽然打开，而郑倚天也从王任重的身上拉起身来。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原，来是余未消。
　　余未消嘴角微微上扬，似含喜色，却仍淡淡地道：“我有言在先，谁先倒地算谁输。既然你们两人同时倒地，不妨便判你们平手好了。”
　　郑倚天心下不服，正欲再打，可是但觉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左臂袭来，火烧火燎，心知倘若对方再用些力道，恐怕这只臂膀已然残废。
　　其实也是王任重对着“龙盘”功夫并不精熟，如果精熟，双腿剪住的恐怕就不是手臂——而是郑倚天的头颅！
　　余未消面朝王任重，却话里藏针道：“干得漂亮，没丢月月姐姐的脸。”郑倚天知道余未消是暗讽江子月，却也无言以对，起身冲着王任重道：“喂，小子，这回是我运气太差，这回咱们就算是打个平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咱们再打！”王任重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点头。郑倚天走了几步，忽地回身道：“对啦对啦，差点忘了，你小子叫什么名字？”王任重拱手道：“在下王任重。”郑倚天皱了皱眉，嘴里喃喃自语：“王任重，王任重。”忽地展眉道：“行啦，我记住你啦。”
　　语音还未落地，人已然走远。
　　余未消道：“王任重，这回了多亏你了。”王任重回道：“没事没事。”王任重看了满地死尸，叹道：“可怜这些平民百姓，无端被人追杀，横死荒地，朗朗乾坤，天下原来也不太平啊。”
　　正在太息之间，一个胡子花白，清癯瘦高的老者，拄着拐棍，口中不断呼喊着：“小虎！小虎！我的孙子啊，你在哪啊？！”一看便是饱经沧桑，遍历风尘之人。
　　那人走到王任重和余未消面前，略带哭腔地道：“你们见到小虎了么？！你们见到小虎了么？！你们见到我家小虎了么？！”两人自是一头雾水地道：“小虎？谁是小虎？”“就是……就是我的大孙子”老者便问还边打手势道：“就是这么高，七八岁的模样，扎个冲天辫，脑袋大大的……”余未消并不关心，漠然道：“没看见。”老者愈加着急，涨红了脸：“姑娘，你真的没见着么？”余未消在没说话，倒是王任重接过话茬，关切地道：“老人家，你是在哪里丢的孙子啊？！”老者答道：“就是刚才！就是刚才！那群畜生追杀我们，我老头子和大孙子走散了！”王任重惊道：“就是这群怪人？”说着一指伏在地上的死尸，老者似乎是视力不济，这才发觉遍地狼藉，到处死尸，不觉惊讶，失声道：“我的孙子，我的小虎啊！”说着在死人堆里发了疯似的不断翻找。
　　余未消道：“王任重，走吧，天色已经不早了，再不走，太阳就要落山了。”王任重有些不忿，道：“余姑娘，人家骨肉分离，这里又是荒郊野外，咱们就帮帮人家罢。”余未消本欲离开，又驻足停留，只是瞧也不瞧老头儿。
　　王任重与老者在尸体间不断翻找，突然，老者在一具男尸夏发现了异常，顿时哭天喊地起来：“我的小虎啊！我的大孙子啊！天杀的狗倭奴啊！我这老头以后可怎么活啊！”
　　王任重看他痛苦不堪，几近癫狂，忍不住安慰道：“老伯，老伯，这……”可自己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息流泪。
　　老头儿道一声，哭一声，涕泗横流，肝肠寸断。等了许久，老头儿才稍稍平复心情，王任重这才知道老头是遭倭寇追杀，从领海长乐县一路奔逃而来。王任重不禁问道：“倭寇？倭寇不是在嘉靖年就肃清了么？有赖戚俞二将军神威，沿海一带早应已是海不扬波，太平无事啊？”老头揩了揩老泪，道：“嘉靖皇帝那年头是把倭奴赶跑了，可是……可是这群比狼还狡猾的倭奴平时打扮成普通商人，一旦伺有机会，便会摇身一变，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们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啊！可见我这……握着大孙子……也教他们弄死啦！”
　　说着说着又是一阵嚎啕大哭，王任重暗想：原来真是倭奴！戚俞二将军的威名在福建一带是妇孺皆知，戚继光将军那两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更是流布天下，传诵人口。可惜就在去年——万历十三年，没想到在他老人家便杳然西去，与世长辞，曾几何时，倭奴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余未消不知何时已经远远走开，眺望山的另一头。
　　王任重劝慰良久，老者才道：“我这一路逃命，回家也回不去了，都教这群狗倭奴烧了个精光，我本来想去莆田投奔亲戚啊，现在大孙子却客死他乡，哎，苦啊！”无奈，王任重和老者合力挖了个大坑，仓促间又找不到可以作墓碑的石块木桩。老头儿道：“这可怎么办？没有标识，万一我折返回来找不见此地怎么办？难道就让我大孙子永远埋在这荒邙野地？！”
　　王任重目光一扫，忽地看见地上浪人头子死尸手里紧紧攥住的那柄倭刀。不觉怒火上撞，猛地夺下，大声道：“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狗倭奴，不肯在家好好耕种生活，却偏偏要不远万里，横渡大海来我大明为非作歹，杀人劫货！”猛地握紧刀把刀刃，反复用力想要摧折倭刀，可是倭刀何等锋利坚韧，王任重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差点受伤。
　　王任重本不是性情激烈之人，可是眼见这番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景象，自己的男儿血性也被激发了出来，所以才一反常态，想要折断倭刀，以祭同胞，可是却怎么也折不断，不禁有些恼怒，猛地将倭刀掷在地面。
　　正在王任重心中焦躁，却又对此束手无策时，只听得“铿”地一声，倭刀登时断为两截，而王任重只看见一个光影闪动，然后光影便到了余姑娘手中。
　　原来是余姑娘的簪子，王任重不知此簪来历，其实此簪名叫“消魂蚀骨簪”，质地无比坚硬，又无坚不摧，倘若余姑娘再喂上毒药，更是如虎添翼，真可谓是一件神兵利器。
　　王任重将斩断的倭刀插在土堆前，道：“老伯，你这样还能去得了莆田么？”回头看看余未消，又道：“道路崎岖，要不要我送送你？”老者叹息道：“我孙子都死了，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我这把年纪，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面了，还在乎什么道路崎岖不崎岖？就是死了，还可以早点去见我的大孙子。”说着话便手拄拐棍，颤巍巍地走向前方。
　　王任重还欲劝阻，而老头儿却执着离开，再不言语。
　　夕阳的余晖里，只见一个孤独而悲凉的背影缓缓向前，黑夜一点点蚕食着残存的生意，背影被拉得老长，倍显寂寥。
　　王任重目送老者走远，直望到夕阳落山，霜月初升，这才想起余未消，心道：哎呀，忘了余姑娘了，估计余姑娘人都走了。扭头一看，正看见余未消面对此处，却不是望老头儿，而是冷冷地盯着自己。王任重忙道：“余姑娘，对不住啊，我这一乱，就把你忘了。”眼睛却忍不住凝视余未消，月光朦胧，山风呼啸，余未消身姿袅娜，长裙翩翩，恍若广寒宫里嫦娥仙子下凡一般。
　　王任重走上前去，柔声道：“你好美……好美……”余未消闻若未闻，不发一言。王任重忍不住道：“余姑娘，余姑娘，我可以问你个事么？”“什么事？”余姑娘随口接道。王任重结结巴巴地道：“为什么……为什么适才郑倚天叫你于……于孟月啊？”余未消柳眉微蹙，默然无言。王任重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只好也缄口不言，气氛陷入尴尬。
　　又有了小半个时辰，余未消却率先打破沉默道：“好了，你的请求，我都允了，你要做的事，我也做了，我可要走了。”王任重心底舍不得，却也不好挽留，只好轻声“噢”了一声，心里涌出不知名的惆怅，也只能告辞。
　　可没走几步，后面传来个温软声音，道：“王任重，以后如果有事，到了婵娟宫，就说是我允许你来的，要是忘归、得闲还要阻拦，你就把那块手帕拿出来，她们看到了，也便不会再为难你了。”王任重自是求之不得，诺声连连：“好好好，余姑娘，我会的，我记下了。”
　　一转身，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只剩下中天月色，渐渐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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