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尘寰

　　茶话会散场后，皇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了贴身嬷嬷。其余丫鬟们把门窗关好，守候在外。
　　凤仪宫内琉璃飞瓦，檀香木窗，金碧辉煌，气势非凡。然而这么多年，在这华丽令人艳羡的表壳之下的却是皇后十几年来的寂寞空闺。皇后是天火国嫡公主，生来便是要入主正宫的，自幼受教要宠辱不惊雍容大度，是以也从不在外人甚至子女面前流露过一丝孤独怨气。然而十几年来，任她头顶风冠缠金绕赤，任她颈上赤金牡丹花瓣项圈贵气十足，也掩不住两鬓浅浅生出的丝丝灰发。慕长霖端详了母亲一会儿，想到这些年太子无德，幼弟顽皮，自己本该替母亲挑一挑肩上的担子，心中不是滋味。
　　皇后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置气了两句已经解气了，还是要好好说话的：“五年前我让你娶天风国公主，你不肯，偏要去荒郊野岭的山里学武功。现在你回来才半年，我寻思天木国的嫡公主也快到了适婚年龄，想向你父皇提一嘴，你却闹出了个幺蛾子，偏自己不知上哪儿寻了个二婚的遗孀回来，他们段府一家子上百口人全丧命了，这女人多半有些晦气，母亲这回也不想帮你。”停顿了一会儿，又难以理解的反问一句：“你就当真有这么喜欢这个痴痴呆呆的女人吗？”
　　慕长霖为皇后剥了个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母亲，我理解您。便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恐怕也难以接受这样一段姻缘，更何况儿臣生在帝王家。但是，儿臣这些年一直被心魔困扰，常常夜半惊醒，不能睡个好觉。只因儿臣在云雾山上曾与君惜悦发誓相伴一生，后来突发许多变故，阴差阳错的分开了我们，其实说是命运捉弄不如说是儿臣对不起她。儿臣心中一直认为她遭此变故受此苦难儿臣难辞其咎。儿臣现在补救犹未晚矣，不然恐怕一生都难以安眠。”
　　皇后怀里抱了一只胖猫，胖猫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喵呜”了一声，对着一顿慕长霖龇牙咧嘴。皇后紧皱着的眉头松了松，忍俊不禁道：“我这猫咪名叫懒宝，可是一只人来疯的灵猫，据说能有寻常猫咪五倍的寿命，这不我已经养了它十几年，它精神头儿还是那么好。你看你，无事不登凤仪宫，懒宝都不认识你，冲你龇牙咧嘴的。”
　　慕长霖拿手指戳了戳懒宝的脑袋，惹怒了懒宝似的，懒宝一蹦三尺，喵呜一声就扑向慕长霖，在慕长霖胸前蹭脑袋。慕长霖赶忙用胳膊抱住它，它倒好，懒洋洋地躺在慕长霖臂弯里又开始打哈欠。皇后奇了：“咦？懒宝是认主的，极少与除了本宫外的别人亲近，就连对嬷嬷也爱答不理，怎么会愿意盘踞在霖儿身上？”
　　慕长霖微笑看着皇后，他们母子极少有这样亲近的时候，他幼年时候觉得母亲待自己宽容仁厚，却不似对待慕长霸般担忧在乎，又不像对待慕长霁，甚至慕长雯般宠爱呵护，他喜爱舞蹈，皇后便任他跟着舞姬出身能歌善舞的鈞贵人学习，他每次去云雾山一去就是好多年，离开皇宫时也并未感觉多么不舍，若是换做慕长霸和慕长霁，定会扯着母亲衣袖哭闹几番的。
　　皇后仍然很好奇的看着慕长霖，慕长霖一下一下轻轻抚着懒宝的脑袋，懒宝得意洋洋地扬了扬耳朵，皇后惊道：“好个没有良心的懒宝，我天天哄着你伺候着你，便是对长霁也未有如此陪伴呵护，你都从没给我好脸色看过，今儿居然冲着第一次见面的人扬耳朵！”
　　慕长霖笑道：“好了母后，这不能怪懒宝，只能说它真的有些灵猫的骨血。我在云雾山带着唤魂珠生活了十五年，虽然每次下山的时候师傅会让我摘下唤魂珠归还于他，但是灵珠与人会相互滋养磁场交融，这唤魂珠一出，方圆十里内的神兽都将受到感应召唤，我身上沾了唤魂珠的仙气，懒宝既有灵猫骨血，自然会受到召唤而与我亲近。”
　　皇后听了神色先是大喜，随后又黯淡道：“这猫是我十年前寿辰之时段夫人送与我的，想到段夫人已然遭了变故，本宫如今连好好赏赐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慕长霖道：“段夫人？莫非就是灭门案段侍郎的夫人吗？”
　　皇后正色道：“正是。我与段夫人私交甚好，她常亲自来凤仪宫中给我送猫粮，十年如一日，月月都来，从未有间断。久而久之，我也常与她谈心，此番变故事发突然，毫无征兆。惨案发生之前一个月段夫人还来凤仪宫中给我送了一个月的猫粮。所以，长霖，就凭这一点，你都不能娶那个女人回来，世间千万颜如玉的女子，你非看上段夫人的儿媳妇，母后若任你胡闹，怕段夫人亡魂夜间来找我。这件事情你必须听母亲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慕长霖的关注点却暂时不在这里，他眯着眼思考了一会儿，问皇后：“母亲，这难道不奇怪吗？猫粮而已，有必要月月送来吗？毕竟这宫中什么都不缺。段夫人来凤仪宫仅仅是传送猫粮吗？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朝堂之上段侍郎虽得父皇青睐，朝堂之下太子党和四弟党也争相拉拢他，然而他向来中立，不偏不倚。倒是没听说过段夫人与皇后私交甚好，看来母后早已经将她一家纳入麾下了吧？”
　　皇后将猫儿抱了回来，摸着懒宝毛茸茸的脊背并不说话。慕长霖又道：“可是这段夫人常来凤仪宫送猫粮，儿臣尚且觉得多此一举，旁人又怎会看不出？丽贵妃母子对后位和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这段侍郎的立场看来也昭然若揭了。”
　　皇后笑了：“因为我这灵猫只吃嗜血花骨朵，嗜血花骨朵生长时色相恐怖，香气刺鼻，散发出的激素中含有麝香，是明令禁止在后宫种植的。段夫人府上后花园中有一片花林，其中就有一小块是嗜血花林，嗜血花每个月只开一次，她每个月才采下刚成熟的花骨朵给我送来宫中，这样我与她之间的交往就看似正常了许多。我宫里有丽贵妃那个贱人安插的奸细，这些年我刻意养着她不杀她也不揭穿，为了就是让她给丽贵妃通风报信，告诉她其中缘由，好让丽贵妃放心。”
　　慕长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母后。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母后是个没有主见也没有手腕的深宫妇人，能母仪天下全凭天火国嫡公主的身份压了丽贵妃亡国公主的身份一头，母亲时常流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彷徨模样，因此五年前母后求助于自己而自己执意离开时，心中也是愧疚万分。现在看来，面前这个锦衣华服、姿态雍容的优雅妇人渐渐变得陌生起来，自己不清楚她身后除了外祖父和舅舅们，是否还有一张盘根错节环环相扣严谨如蜘蛛网般的关系网，其实母后或许从未需要过自己的帮助。看明白这些，慕长霖惨淡一笑：“母亲，您今日会告诉我这些，恐怕不仅仅是倾诉心事这么简单吧？有什么需要儿臣帮助的事情，还请母亲明示。”
　　皇后扯了扯嘴角，这并非一个愉快的笑容。她叹息一声：“确实如此。上个月段夫人来时，我交代她去寻一个物件。就在她被迫害前日她还曾传书于我，说物件已经拿到，但是居然意外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惊喜，需与我当面谈，要我安排见面。可现如今段府满门皆被残害，此事必定与我要的物件和她说的更大的惊喜有关。”
　　慕长霖愣了愣，问道：“那么母亲让段夫人去寻的物件，是什么呢？”
　　皇后这回连贴身的嬷嬷都屏退了，亲自起身关上了外门和内侧的偏门，关上了檀木窗，放下了翡翠珠帘，随后缓缓走道慕长霖身边，食指沾了沾杯中水，点在桌上，笔触行云流水，勾勒出一个大字：玉。
　　慕长霖大为不解，刚要读出声音，想到母后前后一番谨言慎行，便立即将到口中的话咽了回去，只给了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
　　皇后纤纤素手冲慕长霖腰间的那块他出生时皇上就御赐的每个皇子都有一块的玉佩一指，又缓缓写下：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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